六姨娘流产的事元娘买通了大夫搪塞了过去。
齐明聪亲自派人找来的大夫说六姨娘饭菜和药皆无问题，是六姨娘身子不好保不住孩子。这个说法与月娘怀孕之时大夫说她身体不好胎像不稳的说法没有太大出入，而月娘自己也没有闹起来，齐明聪便揭过了。他对不能生出孩子的女人没什么兴趣，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再找一个女人上。
齐明聪的观点就在于，会生孩子的女人多的是，而他齐家家大业大，不会养不起一个女人。
距月娘流产不过半月，齐府管家已经找到了七姨娘的人选。
说来也奇怪，七姨娘又是出身青楼楚馆。
柔娘细想了片刻，才发现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对此，她不由得想笑，又想叹。
除了前夫人，府里有过孕的三位姨娘，竟然都是出身青楼。
三姨娘当年是有名的瘦马，几乎是一亮相便被老爷买进了府，四姨娘是老爷养在外面直到怀孕生下大小姐才抬进府里的清倌人，六姨娘更是花魁......三人中只有四姨娘生下了孩子，这次的七姨娘也是清倌人，莫不是照着四姨娘找的？
柔娘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每日让丫鬟留意着七姨娘进府的时间，想早日看看自己的想法是否应验。
但她还是没想到齐明聪在娶七姨娘这事上下的辛苦。时隔五年，齐府再一次设宴，竟然是为了抬一位妾室。
五姨娘已经在屋里摔了好几个杯子。
她的不满被禀报给齐明聪，齐明聪竟为此罚她闭门思过，直到七姨娘过府。
一时间府里最大的事成了姨娘进门，各院的丫鬟小厮都盼着看看这位姨娘是何方神圣。
“老爷愿意给一个人面子的时候还是很乐意下功夫的。”
月娘抬手给元娘添了杯茶，“就是辛苦夫人您操劳了许久。”
元娘嗔她一眼，“少来。”
“七姨娘是你们怡翠楼的老对头出的人，她进了府你要小心。”
月娘笑了一下，“我已经心灰意冷了，也不折腾，新姨娘进府后要小心的应该是五姨娘吧，刚摔了杯子就被罚了，她气不过的。”
“艳娘也是不平，她出身比你我都好，但进府只能做五姨娘，没我地位高也就罢了，你当时可算是一下夺了她的宠，她不恨你才怪。”
月娘默了一下。
“真奇怪，受不受宠是老爷说了算，厌弃我们的还是老爷，为什么要我们互相算计互相仇恨呢？”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就对吗？夫人，我不明白。”
元娘喝完茶把杯子搁下，“从来如此未必就对。”
她回忆道：“我小时候娘亲教我识字，一起做针线活的阿姨说‘元娘要知书达理，以后好做人家的夫人。’但我很不理解为什么非要做人家的夫人，不能一直做娘亲的女儿。后来我娘亲去世，我父亲很可惜自己没有儿子继承衣钵。”
元娘似乎是回忆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场景，眼神冷下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我说我也可以学爹爹给人治病，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元娘回忆起那个可惜又轻蔑的眼神，至今都不能释然。
“他说，女人怎么能呢？当大夫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从来都是如此。”
“夫人......”
“月娘，这不也一样吗？女人只能在家里争风吃醋，男人在外可以做任何事。”
“那就没有觉得不甘心的女人吗？”
“觉得不甘心的女人？月娘，你小时候想做什么？”
月娘仔细回想了一下。
小时候，她觉得开在不远处的书院里的夫子很是气派，她常爬上书院的墙头，或是爬上书院外的树上偷看那个捻着长髯讲书的夫子。院子里的邻居哥哥在夫子讲书的时候听话极了，完全没有抓自己辫子时的顽劣和嚣张。
但是娘亲说书院不收女孩子，爹爹还笑她不文静，根本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再后来，她在怡翠楼学琴棋书画，她又觉得自己可以留在楼里教姑娘们学艺，但是她知道楼里培养她只是为了挣钱......
她把这些跟元娘一说，元娘叹息着摸摸她的头发：“不甘心又能怎样，不甘心的女人也大多被世道磨死了。”
想当夫子的女孩子折在了齐府。想当大夫的女孩子也折在了齐府。齐府里不知道还有多少想当夫子或大夫的女子。
元娘远远看见锦绣往这边来，知道自己歇不成了。她本就是忙里偷闲，正巧月娘院子里摆着茶，她就进来讨杯茶喝，没想到和月娘聊了这么多。
她整理好衣裙站起身来，见月娘还在思考她说的话，笑了一下。
“但是月娘，在被世道磨死之前，我还是可以不甘心呀。”
月娘猛地抬头看她，就见一向沉稳的夫人朝她眨了下眼睛，像个俏皮的小姑娘在和亲密的朋友分享自己的小秘密......
而在锦绣走到她们面前的时候，元娘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情，又是那个滴水不漏的齐府大娘子了。
“夫人，管家找您商量晚上设宴的事，您...”
“我歇好了，这便走。”
元娘走了，她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像是鼓励，又像是安抚，月娘心中有些激荡的情绪升起来。
可以不甘心的吗？
同一时间的齐府前院，宾客还未来齐，但已经是人声鼎沸了。许久不见的二少爷也露了面，帮助齐明聪招待客人。
二少爷还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人，光看俊秀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他是府里人说的不学无术的草包，此时接客待人也算是颇有礼数。
他看到元娘的时候眼神一暗，又很快地恢复正常，笑着迎过去，伸手就要去扶元娘。
元娘不动声色地躲过他的手，温声问：“二少爷何时回府的？也不让人来通传一声。你身体不好，不如回府来住，也省的你父亲老说我不是慈母。”
“母亲说笑了，儿子身体不好一直在庄子养病，府里人多倒是不利于修养了。”
“这倒也是。但不知庄上的人伺候地如何，若是没有府里尽心，还是早点搬回来吧。”
“这您不用担心，伺候不好的有庄子上的管事发落。说起来，我上次回府伺候我的几个丫头还不错，前段时间已经禀了父亲要到了庄子上，母亲不知道吗？”
元娘面色不变，袖子里的手指已经攥紧了衣袖。
“倒是听说了。既然老爷知道，那我也就可以少管一些了。”
“哈哈哈儿子可是体谅母亲您呢！”
二少爷眼里带着明晃晃的挑衅，泄露了他和这位继母不和的讯息。
元娘笑了一下，“那么，二少爷就好好招待客人吧，今天大好的日子，别再惹了你父亲不高兴。”
二少爷看着元娘的身影向后院走去，转头就换上了一副得体的笑容。众人夸赞他一表人才，他笑着应和，目光却时不时看向府门，似乎是在好奇他的又一位年轻的小娘。
能来齐府的宴会的客人非富即贵，这个宴会与其说是为了纳妾，不如说是齐明聪为了拉拢关系扩展人脉。
尽管齐管事上次回报的月盈余数字可观，但前几个月的入不敷出还是让齐明聪心生警惕。这次纳妾设的宴一举两得，他颇为满意。
酒桌上说话就是痛快，而且都是男人，各自推荐几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这关系一下子就拉进了许多。
纳妾并不需要拜天地，七姨娘穿着艳粉色的婚服出来走了一遍流程，便被送进了后院。齐府的女眷都没出席，各宾客也都未带家眷，齐府的这场宴，骗过的大概只有七姨娘。
元娘坐在佛堂，手里翻着锦绘带来的账本看得仔细。
“老爷那边如何，没发现吧。”
锦绘撅着嘴，有些忿忿，“齐管事做假账的能力可比他做生意的能力强得多，您就放心吧。上次多亏我记得咱们铺子的出入，不然被他改了我的账本都发现不了。”
元娘失笑，“是，多亏我们聪明伶俐的锦绘管事，及时发现，还冷静地没打草惊蛇，这才让夫人我的计策能实施下去。”
锦绣也在一旁笑，直笑得锦绘脸红。
原来，上次被茶水打湿账本后没能及时跟老爷报账，锦绘和齐管事一起出府的路上齐管事突然说起老爷以后每月要看夫人铺子的账本的事。
锦绘问他为何，齐管事一本正经：“方才你去禀夫人的时候，老爷单独跟我说的，我是齐府所有商铺的总管事，夫人的铺子也都是老爷给的嫁妆，其实归齐府管也没什么问题。”
锦绘没答应，气愤地去跟元娘告状，元娘却让她答应下来。锦绘愤愤，却也偷偷多了个心眼，这才发现齐管事竟然偷偷改她账上的数字算到他家账上。
“我生意做得这么好，他居然觉得我好糊弄，姐姐，你说，他是不是没脑子？”
锦绣摸摸锦绘的脑袋，“是啊，我妹妹这么聪明，也就这种男人才看低你，你看夫人不就把你挑出来去管铺子了嘛。”
锦绘嘿嘿一笑，“最喜欢最感谢夫人了！”
元娘看她俩的眼神很是温柔，像是看女儿一样，她一人给了一个荷包，“以后要忙的事还多着，自己拿着多买点喜欢的，年轻孩子不要拘着自己了。锦绣，让你娘亲派人多盯着点新来的七姨娘，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通知我。”
锦绣应了，元娘又说：“今日见了二少爷，我想那三个小丫头估摸着也是没命了，你去查查她们的家人，给些银两算是补偿，咱们在庄子上人手不足，管不到那么多，只能在府里多看着些，别再有丫头失踪了。”
锦绣露出为难的表情，“是，但是二少爷要人一向是连老爷都管不了的，您现在插手是不是有点早了？”
“方才见到二少爷，我观他脚步虚浮，眼底发青，已经是纵欲过度伤了身子，再加上他娘胎里带的病，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锦绣，有需要时我通知你，其他时候不要妄动。”
等所有人都退下之后，元娘捻着佛珠闭上眼睛。
佛依旧似笑非笑，但元娘已经不再迷茫。
她是如此的虔诚和坦然，在佛前计划着死亡和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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