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苑中盘桓着一条人工开凿之水,名唤曲水。
曲水宽约七尺,长约百丈。
宴席就设在曲水之畔,故得名曲水宴。
公子小姐们隔着溪水,列于左右两岸。
岸上摆着矮桌,桌上有象牙箸、银碗、酒壶和酒觞。
器具上镂着戚家的家徽,刺星蔷。
桌边铺着竹席和金丝锦垫。
百里沉归坐在首席,下边是戚芊芊。
对着戚芊芊的是忠义侯的世子欧阳慧,临着欧阳慧的就是隆弋伯嫡孙沈星舟。
开宴后,小厮们便将菜肴分装到二十多个小碟中,又将小碟搁在船盘中,再将船盘置于水中。
装着山珍海味的船盘,自曲水向下泊去。
婢女们用竹竿钓上小碟搁在矮桌上。
她们有条不紊,似乎已演练过千百遍。
多如过江之鲫的盘碟,竟无一条漏网之鱼。
百里沉归望着水中蔚为大观的珍馐,目瞪口呆。
那些让她啧啧称奇的瓜果糕饼,竟不过是宴席的九牛一毛。
她眼花缭乱,一时竟无处下箸。
戚芊芊瞥了眼百里沉归道:“成平公主是不是觉得宴席上少了琴棋书画,太俗气。所以没食欲?”
“不……”
百里沉归话还没说完,戚芊芊又道:“琴棋书画是少不了的。先用膳吧。”
“……”
百里沉归无话可说,只得闷头吃起饭来。
时至未正,主菜才全上完。盘中那些蒸煎炙炸的飞禽走兽终于又变为瓜果糕饼。
百里沉归正吃得不亦乐乎,蓦闻戚芊芊对她道:“成平公主饱了么?”
“……饱了。”百里沉归搁下筷子。
“那成平公主是想弹琴还是吟诗呢?”
“我都不会。”百里沉归直言不讳道。
坐在戚芊芊对岸的欧阳慧接过话:“那公主会唱曲儿吗?”
“不会。”
“乐舞呢?”
“也不会。”
“那公主要用什么手段笼络北泽国君,从他百十位嫔妃中争得宠幸?”欧阳慧哂道。
“惠兄……”沈星舟蹙了下眉。
“公主是君后,只要贤良就可以了,不用与嫔妃们争妍斗艳。”
百里沉归辨出说话的世家女叫白韵如。
“贤良有个屁用。”欧阳慧嗤之以鼻地一哼,“那赫连乌首是个色鬼。凡是年老色衰的嫔妃都会被他抛弃,缺衣少食,过得猪狗不如。”
百里沉归闻言一愕。
她要嫁的不仅是个老头,还是个薄恩寡义的色老头?
“惠兄,你醉了。我们去水榭里歇会儿吧……”沈星舟起身想带走欧阳慧。
“沈星舟,老子没醉。”欧阳慧一脚踏在矮桌上,幸灾乐祸地眄着百里沉归,“在北泽,不得国君垂青的君后与废后无异。成平公主一无是处,可有罪受了。”
欧阳慧在都城里出了名的跋扈,一向只对太子和戚二小姐鞍前马后。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对成平公主如此肆无忌惮,仍骇得众人鸦雀无声。
百里沉归却不恼,咧了咧嘴,“欧阳公子,你是要陪我一起嫁去北泽么?”
欧阳慧瞪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你操得哪门子心?”百里沉归问。
欧阳慧一噎。
沈星舟趁他僵住,忙把他拽走了。
百里沉归舀了一勺石榴籽要递进口中,又闻包三小姐道:“成平公主打算怎么与这种夫君共度一生一世呢?”
百里沉归心道:“我要去做大侠,才不要被人在笼子里囚一辈子。就算皇帝威胁我,我也不会束手就擒。”
这么一想,她又惦起了师门。
师父察得出她藏在信里的阴符吧。
师弟会带师父逃出南离吧。
若师弟和师父如她建议去了西幸,怎么谋生?
千里之途,有钱吃饭吗?
办得了文牒吗?
……
众人望着心不在焉的成平公主,以为她在为自己的不幸婚约而惆怅。
一个世家女悯然道:“万般皆是命。嫁给了这种人还能怎么办……”
“嫁给了这般薄恩寡义之人,那便只能和离了。”百里沉归脱口道。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和离?”包三小姐尖声道。
“不和离还过一辈子吗?”百里沉归纳闷。
一个世家公子霍然起身,“公主的婚约为圣上所赐,和离便是违逆圣旨,是为不忠!和亲是公主的使命,和离便是弃万千百姓于不顾,是为不义!公主还未出阁,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言和离,让父母宗族蒙羞受辱,是为不孝!”
百里沉归心想:“我不过说个和离,他就如此义愤填膺,我要是逃了婚,他是不是得七窍喷火?”
“我不和离就是了。”她出言安慰他道。
只是她左手握着甜饼,右手端着花糕,全无赧色。
那世家公子更愤慨了,“公主不忠不义不孝,不反躬自省,怎么还吃得下!”
百里沉归不平。
骂人就骂人,怎么还不让人吃饭?
包三小姐一嗤,“乡野道观里的人,肚子都吃不饱,自然没有廉耻之心。”
“衣食丰才能守礼节。”那世家公子颔首道。
百里沉归有些恼了。
都城人怎么一言不合就骂她,骂她也就算了,还要连她的师门一起骂。
不就是些冠冕堂皇的话么,她又不是不会说。
百里沉归搁下甜饼和花糕,饮了口茶,对那世家公子道:“你叫什么?”
“姓傅命圭。”
“傅公子,你说我不忠不义不孝,那你呢?”百里沉归道,“你为人臣子,却对公主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是为不忠。你来做客,却咆哮宴席,喧宾夺主,是为不义。你七尺之躯,不在朝堂之上为民谋福,竟妄图把社稷系于别人的裙裾之下,还宣之于口,让家族蒙羞受辱,是为不孝。念了这么多年书,还如此愚不可及,你吃得下饭吗?”
百里沉归一口气不歇地说完,傅圭已憋成猪肝色。
他连说三个“你”字,哆嗦了一下,两眼一白,向后直直摔了过去。
众人顿时乱成一团。
百里沉归一骇,别是把人给气死了吧……
她也顾不上再与包三小姐逞口舌,忙脱下鞋蹚过曲水向傅圭奔去。
在众人愕然目光中,百里沉归俯身在傅圭三处大穴上捶了几下。
须臾,傅圭颤颤巍巍坐起来,一睁开眼,正对上百里沉归又黑又大的瞳仁,便又闭上了眼。
百里沉归如释重负,从傅圭桌子上取了碟蜜瓜瓤,蹚水走了回去。
这一闹,百里沉归裤袜尽湿,便向戚二小姐辞别。
戚芊芊悻悻道:“宴席还未完,公主就要一走了之么?”
百里沉归以为是自己闹了乱子便要离开,才惹得戚二小姐如此不悦。
“那府上的衣袜能借我一套吗?”她问
“不巧,府里没有公主的尺寸。”戚芊芊答。
百里沉归便蹲下来,两手攥住裙角,拧了拧水。
戚芊芊乜了她一眼,对众人嫣然一笑,“公主出口成章。不可能琴棋书画都不会。不如我先来献丑一曲,抛砖引玉。”
话音未歇,婢女们已搬来琴桌琴凳。
戚芊芊走至琴边,坐了下来。
琴音一起,便如珠落玉盘。
百里沉归将湿漉漉的裙袜抛在脑后,如痴如醉地赏起曲来。
一曲弹毕,众人也无不折服于戚二小姐的琴艺。
余音袅袅,引得如雷掌声。
“成平公主可以用我的琴,”戚芊芊迤迤然起身道,“这把琴是用不周山上的梧桐木所造,岳山,冠角,龙龈,雁足,琴轸则以紫檀和正阳玉为配,从小陪着我长大,就如良师益友一般。”
“你是想把琴赠予我吗?”百里沉归困惑道。
“不敢。只是想让公主用这把琴奏一曲。”
“可我不会弹琴呀……”
“这五弦琴在我南离,只要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人人都会弹,成平公主不可能不会。”戚芊芊笑吟吟地说。
“可我又不是官宦家的女儿。”
戚芊芊一僵,“是我口误了。”
包三小姐忙道:“是人都会弹的。成平公主又岂能说不会?”
白韵如插话道:“公主不擅琴曲,那便不弹了吧……”
包三小姐哂道:“那成平公主擅什么?女德吗?”
有人笑出了声。
“我什么都不擅长。”百里沉归不以为耻道。
“王爷和王妃只有公主一个女儿,纵使你命里犯煞,他们也不至于把你抛给一群贱民,让你长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乡巴佬吧。”戚芊芊似笑非笑地说。
众人闻言目目相觑。
戚家二小姐的话也太咄咄逼人了!
百里沉归终于醒悟。
这所谓的曲水宴,竟是鸿门宴。
她望向戚芊芊,琢磨着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大费周章地摆这么一台戏。
戚芊芊对上百里沉归的目光,握住了拳头。
一个为和亲而封的假公主也配让她卑躬屈膝。
她要让这个乡巴佬出尽丑,再无颜出门来碍她的眼。
只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个乡巴佬的字典里就没有‘无颜’二字。
百里沉归冲戚芊芊莞尔一笑,“戚二小姐不就是想揭我的短嘛。来来来,干脆把棋纸笔砚一起端上来。我让你得逞便是。”
众人观戏一般,不约而同地瞟向戚二小姐。
她要羞辱成平公主之心早已昭然若揭。
但龌龊之心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一言道破,一向以都城第一贵女自居的戚二小姐仍有些下不来台,不由死死攥住十指。
须臾,棋笔纸砚被端了上来。
百里沉归用食指在琴弦上一撩,弹了一个音。
撩完琴,她又握笔在纸上写了个‘你’字。
那字写得大气磅礴,可一个字杵在纸上,形单影只。
她也不再添笔,反而又去棋盘上摆了几枚棋子。
最后她又取过一张纸,画了一棵树,只不过树上少枝无叶,仅一个光秃秃的躯干占了大半张纸,显得十分萧瑟。
众人本以为成平公主是胡乱鼓捣,但观她琴棋书画一气呵成,似乎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不由被她唬住。
一些心善的,正想给百里沉归台阶下,带头夸了起来,说她的‘你’字写得如何隽逸。
还有一些想借百里沉归敲打戚二小姐的人也称颂起来,说她的秃树干画得如何脱俗。
剩下一些墙头草也附和起来。
一时间,马屁声此起彼伏。
百里沉归笑道:“过誉,过誉。”
戚芊芊参不透百里沉归葫芦里卖的药,却觉出受了戏耍。
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她,几乎将指甲掐进了手心。
戚芊芊曾以为,姑姑一心筹谋让她接掌凤印,不过是一个色衰爱弛的妇人虚妄的执念。
这一刹,她却恍然大悟,那执掌生杀的权力才是一个人,一个宗族,真正的倚仗。
平生头一回,她有了权力的**。
这**如一团熊熊大火,燃得她喘不过气。
戚芊芊一把握起桌上的琴,“砰”得一下,砸在地上。
四下陡然一寂。
百里沉归回身。
琴已摔得四分五裂。
砸琴的人正瞪着她,仿佛她才是罪魁祸首。
百里沉归呆若木鸡,半晌才开口道:“戚二小姐,你不说这琴很珍贵,陪你长大,如师如友,怎么能说砸就砸呢?”
“这琴被俗人玷污,不要也罢。名贵的琴我有的是。”说罢,戚芊芊拂袖而去。
百里沉归蹲下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碎琴拢在一起,一边念叨道:“琴兄啊琴兄,你今日的飞来横祸,是受我牵累,我回去就把你修好。善哉善哉。”
之后便搂着那把残琴起身而去。
就在百里沉归离开时,一个红绳束发,着青碧色缎衣的少年从竹林里走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棋盘,眸中闪过笑意。
只是那笑意稍纵即逝,如冬井被小砂石掀起的涟漪,弹指便归于寂灭。
须臾,少年又回到幔帐中,朝执棋而坐的红衣公子道:“她摆的是和棋。”
那红衣公子笑道:“成平公主不是俗人。”
给公子煮茶的书僮也去曲水边瞻仰了百里沉归的手笔,他却道:“少爷,成平公主的字画,奴都不敢恭维,摆的棋也不过是棋谱里最平常的弈局,夸她的都是在瞎夸。”
被他唤作少爷的庆国公府大公子戚承也不反驳,只问:“长福,宫商角徵羽,成平公主弹的是哪个音?”
“羽。”叫长福的书僮答。
“然后又写了个什么字?”
“你。”
“她摆的是和棋的残谱。”
“和棋?”书僮仍旧茫然。
“你再把和棋同最后所画的树干连起来。”
“和棋,树干”书僮喃喃道,“和干!”他茅塞顿开,脱口而出。
羽、你、和、干。
与、你、何、干?
青衣少年望了眼日头。
戚承在棋盘上添了颗子,“今日棋还下吗?”
“改日吧。”少年说着就要起身。
“你何时再回来?”戚承的眸光在少年身上晃来晃去,含情脉脉似的。
少年只是摆摆手。
戚承被他袖口那朵金色的灼日葵晃了眼,垂眸道:“军中枯燥。你早日回来,我在不醉楼给你接风。”
少年又是一摆手。
戚承瞥了眼他的袖口,啜了口茶。
世上能配得上这朵灼日葵,也只他一个了吧。
少年回身便走,束着青丝的红绳翩跹而去。
直至那一袭青碧色衣袍隐在暮色中,戚承才终于懒懒将手中的黑子抛进筐中。
长福一边将客人的茶碗装进竹筐,一边嘀咕道:“少爷,您陪凤十三郎在这林子里下了一天棋,连曲水宴都耽误了。”
戚承心不在焉地撩拨着棋盘上的白子,“我不去无碍。”
戚芊芊要借着曲水宴挫成平公主的锐气,他巴不得置身于外。
长福却有些顾虑,“可竹林里人多口杂的,要是被人与皇后嚼舌根……”
“凤息双这两年被他家老爷子支去镇北军中,一年回不来三趟都城。我陪陪他也说得过去。”戚承道。
他与凤十三郎为友,本就是庆国公的授意。
要避讳,也是凤息双避讳他这个戚家人才是。
长福给戚承煮了杯新茶。
“这么说,国公也以为凤家的下个家主会是十三郎?”
“凤息双不是嫡系出身,还是个庶子,而且他才十七岁,能不能坐上凤家家主的位子,就算有朝一日坐上了,又稳不稳得住……”戚承没再说下去。
凤家内斗多年,还没有哪一脉能真正胜出。
如今的家主镇北侯,也并没有完全掌握凤家。
要不是如此,戚家怎能在短短二十年崛起。
“那凤十三郎若有朝一日坐上家主之位,不就与少爷为敌了么?”长福接过话道。
风拂过竹叶,簌簌如呓。
“你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了。”戚承若有所思地望向幔帐外。
“是。”
戚承和凤息双下了四年的棋。
他却始终窥不透他。
这个少年就如水中的月,将**隐藏在无尽浓夜中。
凤息双从小在边陲长大,戚承查来查去,也只查得出,凤息双的祖父凤山是凤家家主镇北侯凤蕴的庶出哥哥,凤息双的父亲凤衍虽是凤山的嫡子可上头还有两个同为嫡子的哥哥。
凤息双是凤衍仅有的孩子,他的母亲舒氏是个商人之女,是凤衍的妾。
凤家的同辈里他还有十二个哥哥,所以被人唤为十三郎。
十二岁那年,凤息双的父亲去世。
一年后,他只身来到邺火城,一夜间就在大郢最凶险的寸土之上稳住了身。
戚承念及此处,又想起了百里沉归。
这位成平公主也似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
幸亏她在都城不会久居,否则真可能成为让人费心的又一大变数。
戚承咳嗽了几声,端起茶啜了一口,才发觉茶已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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