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5日,清晨七点零五分。
沈昭白站在礼堂后台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耳垂。那里有一个几乎要愈合的耳洞,藏在碎发下面,像一道即将消失的伤疤。这个耳洞是两年前初三毕业前夕打的,和江知野一起,在3楼的洗手间里,用从器材室偷来的被没收的耳钉枪。她今天特意披着头发,发尾还留着国际学校要求的自然卷,与这所公立高中的齐耳短发格格不入。
礼堂的木地板因连日的阴雨微微膨胀,每走一步都会发出细微的呻吟。沈昭白的平底鞋踩过那些深浅不一的裂缝——两年前她曾在这里摔过一跤,膝盖上的淤青一个月才消。现在那些裂缝里积满了灰尘和碎纸屑,还有几粒干涸的蜡泪,是去年的毕业典礼时留下的。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台阶上投下七彩光斑,其中一块红色正落在第三级台阶边缘,像一滩凝固的血迹。沈昭白记得初三那年,江知野就是在这里受的伤,血滴在这块玻璃投射的光斑里,分不清哪是血哪是光。现在这块玻璃换了新的,但不知为何,那红色的光斑位置丝毫未变。
后台的幕布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沈昭白伸手拂过,指腹立刻沾上一层灰色。这让她想起国际学校图书馆那些精装书的烫金书脊——永远一尘不染,就像她被要求的人生。而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就像她藏在完美表象下的那些裂痕。
“麦克风试音,高二(1)班沈昭白。”
沈昭白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九月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洁白的校服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演讲稿第三页夹着一张泛黄的违纪单——那是她昨天潜入教务处档案室找到的,上面记录着江知野的转学日期:2010年9月1日。
他比她早来了半个月。
“喂,插头松了。”
低沉的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沈昭白的演讲稿掉在了地上。A4纸散开的瞬间,她看见自己映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的脸——血色正从唇瓣上急速褪去。这个声音她听了整整三年,在每一个失眠的深夜,在每一次吞下抗抑郁药的瞬间,在父亲办公室的监控录像里——那是她唯一能看到江知野的方式。
江知野就站在配电箱旁边。他比初三毕业时又高了半个头,眉骨上那道疤还在——那是替她挡下砸落的花盆留下的,现在颜色变淡了,像一枚褪色的邮票。但最让沈昭白呼吸停滞的是他左手小指上的素圈尾戒——她初三那年用可乐拉环做的,现在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江知野的校服领口有一道不起眼的缝补痕迹,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随手缝的。沈昭白盯着那道痕迹,想起初三时他总把扯破的校服丢给她补。现在他学会自己缝了,但技术显然没进步多少。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关节处有细小的伤口,像是经常徒手修理什么机械留下的。
当他靠近时,沈昭白闻到他身上除了薄荷烟味外,还有一股淡淡的机油味。这味道和他左手腕上的手表很不相称——那是块昂贵的机械表,表带却用一根普通的黑色橡皮筋固定。表盘上有道裂纹,正好停在9点15分的位置。
他的呼吸比三年前沉稳许多,但右嘴角有一道新鲜的细疤,还在结痂。沈昭白注意到他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舌尖轻舔那道伤疤,就像初三时每次打架后舔嘴角的伤口一样。这个发现让她胃部一阵抽紧——有些习惯,即使过了三年也不会改变。
“国际学校的优等生也会接线路?”江知野踢开脚边的工具箱,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后台格外刺耳。他的目光落在沈昭白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是酒精灯棉芯留下的灼痕。
沈昭白把缠住脚踝的话筒线绕了三圈:“……退学手续比转学难办多了。”她说得轻巧,没提那封伪造的精神鉴定报告,没提半夜翻出宿舍时割破的手腕,更没提在父亲办公室跪了六小时才换来的妥协。
后台的备用灯突然亮起。沈昭白这才看清江知野耳后新增的纹身——一个小小的俄语单词“тише(安静)”。这是她教他的第一个俄语单词,初三那年,每当江知野情绪失控,沈昭白都会在他耳边轻念这个词。
“2010年9月15日。”江知野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擦过纸面,“……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吗?”
沈昭白的指尖掐进了掌心。两年前的今天,她被父亲从毕业典礼上直接带去了机场。而现在,这个日期被江知野纹在了锁骨下方,黑色的数字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礼堂的配电箱旁堆着几本被遗弃的乐谱,最上面那本的边角被老鼠啃得参差不齐。沈昭白认出这是《致爱丽丝》的琴谱——父亲最常用来惩罚她的曲子。谱面上有人用红笔画满了叉,最后一个音符旁写着“去死”,笔迹已经褪色,但依然触目惊心。
墙角蜘蛛网在空调冷风中轻轻颤动,一只飞蛾被困在其中,徒劳地挣扎着。沈昭白看着那只飞蛾,突然想起国际学校宿舍窗台上那些被她偷偷放生的昆虫。现在这只飞蛾的翅膀上沾着灰尘,就像她再也洗不净的过往。
地板上散落着几颗生锈的图钉,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其中一颗被踩扁了,形状像极了初三时江知野送给她的那枚枫叶书签。沈昭白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悄悄把那颗图钉捡起来放进口袋——她收集疼痛的习惯,三年了还是没改掉。
“江知野!谁准你进后台的?”教导主任的怒吼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
江知野后退半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沈昭白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一截酒精灯棉芯,和两年前暴雨中他给她的那截一模一样,连打结的方式都没变。
“放学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老地方……学校的天台换了锁,这是新钥匙。”
沈昭白攥紧棉芯,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掌心的纹路。她看着江知野走向光亮的出口,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这个场景太过熟悉,仿佛回到了初三那年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崩溃时,也是这样沉默地站在逆光处,然后一言不发地给她递上涂鸦本。
彩排开始前,沈昭白躲进更衣室,从书包夹层取出一个小铁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对黑色耳钉——和江知野耳朵上那枚是一对的。她对着镜子戴上左耳的耳钉,金属的凉意刺得她轻轻颤抖。黑色耳钉在光下闪烁,像白昼里不肯妥协的野火。
镜子里映出她放在一旁的演讲稿,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那是她这三年来偷偷记录的,关于江知野的一切。从父亲办公室的监控录像里,从偶尔收到的匿名明信片上,从国际学校心理咨询师的只言片语中。最新的一条写着:“2010.9.1 转学至城南高中,原因:监护权变更”。
当《运动员进行曲》响彻礼堂时,沈昭白已经站在演讲台上。镁光灯太亮,她看不清最后一排,但能感觉到江知野的目光——像初三时每次她被点名回答问题那样,带着灼人的温度。
“......作为学生代表......”她的声音在麦克风里微微发颤。台下第一排,父亲正用钢笔在会议记录上写着什么,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
突然,沈昭白注意到江知野的右手在轻微颤抖——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初三那年每次打完架都会这样。但现在,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了前排一个瘦弱的男生身上——江知野的弟弟,江知昀。男孩脸色苍白,正捂着心口小声咳嗽。
沈昭白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两年来,她靠着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出江知野的生活:父亲不管不顾、弟弟重病、监护权强制变更......而现在,他就坐在那里,用颤抖的手攥着一瓶药,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
“......要遵守校规校纪......”沈昭白继续念稿,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镜框内侧用指甲划出的裂痕硌得太阳穴生疼。她知道江知野在害怕什么——就像她知道自己的抗抑郁药藏在书包哪个夹层一样。
当校长给她颁发“三好学生”证书时,沈昭白看见江知野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向他弟弟。奖状烫金边框映出她僵硬的微笑,而礼堂另一端,江知野正蹲在弟弟面前,动作轻柔地递上药瓶和水。在明灭的光线里,她突然看清演讲稿边缘自己无意识画下的涂鸦——一个戴着镣铐的火柴人,正在给另一个火柴人包扎伤口。
散场时,沈昭白在钢琴下找到了那截棉芯。它被缠在一把生锈的钥匙上——和初三毕业那天江知野给她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钥匙能打开新校区的天台,而棉芯上打着的结,和她手腕疤痕的形状分毫不差。
她把棉芯绕在手指上,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开合的咔嗒声。节奏是摩斯密码的“明天见”——这是他们初三时的秘密暗号。
沈昭白没有回头,但嘴角微微扬起。2010年9月15日,这个日期将永远刻在他们的生命里,像一枚无法祛除的烙印。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他们又将重新成为彼此的创可贴和止痛药,就像初三那年一样——一个用暴力掩饰恐惧,一个用完美掩盖伤痕,却在最黑暗的时刻,成为彼此唯一的光。
野火与白昼再次重逢,原本阴暗的世界里,似乎闪出了一点光亮。
连更六天啦,我这个新人作者还是很积极的吧,读者宝宝们,求快来啊(>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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