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故事都从一面镜子开始,而镜子注定要碎。”
方筠转学来的那天,南城下了今年第一场暴雨。校门口的香樟树被风压得抬不起头,枝桠像溺水者的手臂,徒劳地抓向天空。
她拖着一只24寸旧行李箱,轮子被雨水泡得吱呀作响,像随时会散架的骨头。
行李箱的侧袋里,插着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梧城一中·特招生”。
雨水把烫金字体冲得模糊,只剩“一中”两个字倔强地凸出来,像一道不肯愈合的疤。
她在校门口停了三秒,抬头望向教学楼顶层。
那里有一扇暗红色窗棂的窗,窗帘半掩,透出一点冷白色的灯光。
后来方筠才知道,那是学生会长办公室。而此刻,那扇窗后站着李向迎。
少年穿着深灰色制服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没系,锁骨线条冷白锋利。
他指间夹着一台徕卡M3,镜头对焦在雨幕里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快门无声地按下。
取景框里,女生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颈侧,像深海里蔓延的海藻。
她抬头的瞬间,睫毛上挂着一颗将坠未坠的雨珠,折射出整个灰败天空。
李向迎喉结动了动。“找到了。”他轻声说。
方筠的班级在高二(3)班,教室在二楼最西侧。班主任是个姓许的中年女人,烫着二十年不变的卷花头,说话像机关枪:“特招生?行,下周月考别给我丢脸。咱们班最见不得浪费名额的人。”
她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方筠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以及行李箱上贴着的“托运标签:云城→南城”。
教室里响起几声意味不明的笑。
方筠垂下眼,把书包放在最后一排的空桌上。
书包很重,里面除了教材,还有医生开的帕罗西汀和一盒没拆封的舍曲林。
她拉开椅子时,金属腿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前排的女生回过头,妆容精致的眼睛里带着审视:“喂,新同学,你原来的学校是不是在云城乡下?听说那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辆奔驰?”
方筠把药盒往书包深处塞了塞,声音很轻:“嗯,云城一中。”
“怪不得。”女生拖长了音调,转回去和同伴窃笑。
方筠打开笔袋,指尖碰到一支没盖笔帽的圆珠笔。
墨水在指腹洇开一小片蓝黑色,像掐死了一只蝴蝶。
第二节下课铃响,广播里传来学生会纪检部的通报:“高二(3)班方筠,未在早读前上交学生证复印件,扣德育分2分。”
教室里一阵骚动。
“刚来就扣分?牛啊。”
“学生会那个李向迎,出了名的阎王……”
方筠攥着笔,指节泛白。
她明明记得自己交过复印件——在转学手续办完那天,一起交给了教务处。
午休时,方筠去了行政楼。
她想找教务处老师核实,却在楼梯拐角撞见了李向迎。
少年倚在窗边,指尖转着一台古董相机。
机身是铜绿色的,镜头边缘有一道细小的裂痕,像愈合的伤口。
他低头看她,眼尾弧度天生带笑,却冷得吓人。
“找这个?”李向迎从制服口袋里抽出一张纸。
正是她的学生证复印件。
纸被折成四折,最中间有一道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
方筠伸手去拿,他却突然抬高手臂。
“名字写错了。”
他指着复印件上的“方筠”二字,“这个‘筠’,多写了一横。”
方筠怔住。
她的“筠”字从来没错,是母亲取的名,出自《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母亲死后的第三年,父亲把名字改成了“方芸”,说是算命先生批的,能挡灾。
但转学资料上,她固执地填回了原名。
李向迎的声音低下来,像某种诱捕:“为什么不纠正?”
方筠抬头,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很深的瞳色,虹膜边缘有一圈极淡的琥珀纹,像冰层下的火。“纠正了,”她说,“您没发现而已。”
李向迎笑了。那笑意没到达眼底,反而让眼尾那颗泪痣显得愈发锋利。
“伶牙俐齿。”他松开手,复印件飘落在地,“明天之前,交一份新的。否则——”他俯身,声音贴着她的耳廓:“我就当你在挑衅学生会。”
下午第三节是体育课。
雨停了,操场积水未退,体育老师干脆宣布自由活动。
方筠坐在看台下,拆开药盒。
帕罗西汀的白色药片在掌心滚动,像微型墓碑。
她其实不太想吃。
吃了会犯困,会手抖,会让她想起母亲躺在浴缸里的那天——水面浮着同样的白色药片,像一场未完成的雪。
“喂,新同学。”阴影笼罩下来。
是上午那个前排女生,叫顾瑶,此刻带着两个跟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听说你把李向迎得罪了?”
顾瑶蹲下来,指甲上贴的水钻晃得人眼花。“知道上一个得罪他的人什么下场吗?”
她打开手机相册,调出一张照片。
画面里,一个男生跪在行政楼前的碎玻璃上,膝盖渗出的血把白色校服染成红色。
“偷带手机,被李向迎查到,”顾瑶轻声说,“后来家长来学校闹,结果呢?那男生自己退学了。”
方筠把药片攥进手心。“你想说什么?”
顾瑶笑了,伸手去拽她的马尾:“想说——特招生就该有特招生的样子。
别仗着成绩好,就以为能在这儿出头。”方筠偏头躲开。
马尾辫散开,发绳掉在地上,被顾瑶的高跟鞋碾进泥水。
“听说你爸在云城开出租?”顾瑶继续道,
“我妈是校董,一句话就能让你滚回去信不——”
方筠突然站起来。
她比顾瑶高半个头,此刻垂眼看人,睫毛上还沾着一点雨渍。
“我爸开出租,”她声音很轻,“但他没教过我跪。”
顾瑶脸色一变。
下一秒,方筠的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
她踉跄两步,手中药片洒了一地。
白色的药片滚进积水,像融化的雪。
傍晚,方筠去了器材室。
她的学生证被顾瑶扔进这里——这是顾瑶的惯用伎俩,把看不顺眼的人的证件扔进体育器材室最里面的储物柜。
那柜子上了锁,钥匙在学生会长手里。
器材室没开灯,只有高处的小窗透进一点暮色。
方筠踮脚去够最上层,指尖碰到一个硬壳笔记本。
她抽出来,发现是一本相机使用手册。
扉页写着一行字:
【给LXY,愿你永远对准光。——Mom】落款日期是十年前。方筠正要合上手册,身后突然传来“咔嗒”一声。
门被反锁了。
她转身,看见李向迎靠在门框上,指尖挂着一把钥匙。
“好学生也会擅闯器材室?”
方筠把笔记本背到身后:“我来找我的学生证。”
李向迎走近两步。
昏暗中,他的轮廓像一把出鞘的刀。
“找到了?”
“没有。”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他语气毫无歉意,“也许在某个……需要钥匙的地方。”
方筠盯着他手里的钥匙串。
其中一把铜色小钥匙,和储物柜的锁孔形状一模一样。
“条件。”她直接问。
李向迎笑了。“明天下午,天台。”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小时,帮我拍一组照片。”
方筠没问拍什么。她点头:“成交。”
李向迎却在这时突然俯身。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耳廓,从头发上拈下一片梧桐叶。
“方筠,”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怕我吗?”
方筠抬头。
暮色里,少年的眼睛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碎玻璃和月光。
“怕。”她说。
“但怕有用的话,”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眼尾那颗泪痣,“你就不会在这儿了。”
李向迎的呼吸顿了一秒。然后他退后一步,钥匙抛出一道弧线,落在她脚边。
“明天见。”
方筠回到宿舍时,天已经黑透。
她在储物柜里找到了学生证——被折成四折,照片那面朝外,脸上多了一道用红笔画的叉。
她盯着那道叉看了很久。然后把学生证塞进枕头底下,拆开药盒。
这次她吃了两片。
舍友们还没回来,宿舍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方筠坐在上铺,打开那本相机手册。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画面里是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站在一座燃烧的别墅前。火光映得他脸色惨白,手里却紧紧抱着一台相机。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2009.7.13,向迎生日,摄于老宅。】方筠的指尖停在日期上。十年前,7月13日。也是她母亲忌日。
凌晨三点,方筠被雨声惊醒。她梦见自己站在火场里,四周是倒下的房梁。
有人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掌心全是血。醒来时,枕边的学生证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条,贴在床沿。
【明天别迟到,我不喜欢等人。】落款是L。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
方筠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却在指尖触到一点湿意。
她低头,发现那是李向迎下午从她头发上拈下的梧桐叶。
叶片背面,用针尖刻了一行极小的字:
“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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