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灰烬之后,春汛之前
病房
消毒水味比雨更冷。
凌晨四点半,ICU 外的走廊长而白,像一条被拉直的胶片。
方筠坐在长椅上,掌心里躺着那枚烤黑的苹果核,指腹来回摩挲,却怎么也擦不掉焦痕。
沈警官推门出来,摘下口罩,声音压低:“脱离危险了,但吸入性损伤需要观察。你可以进去十分钟。”
玻璃门后,李向迎躺在加护病床上,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眼和干裂的唇。
方筠把苹果核轻轻放在他枕边,像放下一枚未引爆的雷。
上午九点,警局问询室。
方筠面前摆着两杯冷掉的豆浆,一杯她的,一杯沈警官的。
“老剧院的火,李向迎全揽了。”沈警官推过一张照片——
烧焦的舞台中央,那只碎玻璃鹿被高温熔成一滩扭曲的银。
“但他坚持说,火是他爸十年前放的延续,他只是把未完成的剧本写完。”
方筠抬眼:“剧本里,我妈是观众。”
沈警官沉默片刻,递来第三份笔录:“我们查到了你母亲当年在剧院的购票记录。7 月 11 日,11 排 11 座,票根背面写了一行字——”
方筠接过复印件,指尖发颤。
稚拙的铅笔字:
“如果我先走,请替我看完这场火。”
下午三点,李家律师团抵达医院。
西装革履的男人递来一份文件,标题是《刑事谅解及赔偿协议》。
只要方筠签下,李家会承担父亲全部医药费,并额外支付一百万“精神抚慰金”。
条件只有一行:
“撤销对李向迎的所有指控,并公开声明火灾系意外。”
方筠把文件折成纸飞机,从十二楼窗口飞出去。
纸飞机被风撕碎,像一场微型的雪崩。
夜里十点,病房熄灯。
方筠推着轮椅,李向迎坐在上面,脚踝石膏白得晃眼。
他们避开护士站,从消防通道下楼。
雨后的地下车库潮湿,回声很大。
轮椅停在一辆灰色面包车前,光头司机叼着牙签,拉开车门:“少爷,走?”
李向迎抬手,把氧气面罩摘下,声音沙哑却坚定:“去云城。”
方筠把父亲早班车的备用钥匙抛给光头:“换车,别让尾巴跟上。”
次日傍晚,云城客运站。
潮湿的海风卷着咸腥味,吹不散旧楼的霉。
方筠父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车顶灯坏了,像瞎了一只眼。
父亲站在车外,脚边放着两罐啤酒,一罐开了,一罐没开。
他看见女儿,第一句话是:“你妈当年留下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铁盒打开,里面是一盘 8mm 胶片,标签褪色,只看得见“1989.7.11”。
父亲把出租车后座放下,露出小型投影仪。
胶片转动,画面跳出来——
年轻的母亲站在老剧院舞台,穿红色连衣裙,怀抱一束雏菊,对着镜头笑。
镜头外,有人喊她名字:“阿澜,转过来——”
母亲回头,笑容瞬间凝固,画面剧烈晃动,随后是黑屏。
父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年,她本来可以留在云城歌舞团,却为了那场注定夭折的巡演,母亲把名字签在了离职单的最后一行。
镜头里,她站在聚光灯下,红裙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怀里雏菊的白却冷得像雪。
她对着镜头笑,眼角却压着潮湿的亮光,仿佛已经提前知道,这一转身便是与舞台永诀。
画面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喊她:“阿澜,再来一条,就转过来——”
母亲回头,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胶片却在此刻剧烈抖动,像被谁的手攥住。
接着是长达三秒的黑场,再亮起时,镜头已经切到观众席——
空荡荡的11排11座,放着一束枯萎的雏菊,花瓣掉了一半,像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父亲按下暂停,指节在发抖。
“那天原本要拍的是谢幕,结果成了她的诀别。”
他抬头看向李向迎,声音低哑,“你母亲也在场,她抱着一束一模一样的花,坐在你父亲身边。”
李向迎的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石膏上的裂纹,仿佛要把那段未曾参与的过去抠进血肉。
方筠伸手,轻轻覆在父亲的手背。
“继续放吧,我想看完。”
父亲深吸一口气,重新转动胶片。
画面跳回舞台,年轻的母亲把雏菊高高举起,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提前到来的雪。
镜头最后定格在她的侧脸,睫毛上沾着光,像碎掉的星。
咔哒——胶片走到尽头,幕布一片苍白。
车厢里只剩下发电机的低鸣,和三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旧票根,票背写着铅笔字:
“如果火终将到来,请让我先成为灰烬,好让春天有地方落脚。”
他把票根递给方筠,又看向李向迎。
“你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把这张票交给你。”
李向迎接过票根,指腹在字迹上停留良久,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她早就知道我会走火,也早就给我留了退路。”
方筠把票根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更淡的字,几乎被时间磨平:
“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她抬头,发现李向迎正看着她,眼底燃着一簇新的火,不再是毁灭,而是余烬里的倔强。
父亲起身,拍了拍两人的肩。
“天快亮了,海要涨潮,你们该走了。”
他指向房车尾部的小门,“里面有两套干净衣服,还有一张船票,去东极岛。
那里没有信号,也没有旧账,只有风和新生的海。”
方筠换好衣服出来,李向迎已经坐在驾驶座,拐杖靠在一边,脚踝石膏被剪短,方便踩油门。
父亲把铁盒递给他,声音很轻:“别再让火追上你们。”
李向迎点头,把铁盒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迟到的拥抱。
房车启动,缓缓驶出码头。
后视镜里,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被晨曦吞没的尘埃。
方筠摇下车窗,海风灌进来,带着潮水的腥和远方的盐。
她侧头,看见李向迎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却固执地目视前方。
“怕吗?”她问。
“怕。”他答,“但更怕停在这里。”
车轮碾过湿沙,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辙痕,像要把过去和将来一刀切开。
天边,第一缕金线刺破云层,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灰烬之后,春汛之前,他们终于学会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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