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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对于过去七天发生的事,我不停思索,想要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起初,我归咎于对亡夫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后来,我想起自己曾被浮云宗搜魂,以为自己脑子坏了。

实际上,我既没有思念过度,也没发疯。

真相残忍到让我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

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邪祟真实存在。

这样荒诞又可怖的事,就发生在仙界第一宗门浮云宗的山脚下。

我以为小重山秘境中的惨剧已经结束,却没想到那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我的夫君以血肉和修为封印了邪恶,但他没有成功。

邪物跑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那玩意似乎缠绕于沈云川的神魂之上。

接着,它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扭曲而怪异,整只鬼一看就不怀好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突破梦与现实的边界,开始入侵到我的生活。

现在,看着那张对我微笑的遗像,我牙齿打颤。

道长所赠的驱邪符,此时已化作一撮冰冷的灰烬。

我僵硬地低头,看向画像下的牌位。

巨大的裂缝如人身上的伤痕,几乎快要将它一分为二。

浮云宗的人将之交于我时,曾说这是用十分珍贵的灵木制成。

水火不侵,千年不腐,妖邪见之退散。

我当时还纳闷,为什么没过多久,它就出现了一条缝隙?

现在我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二夜,邪物倒退着向我逼近的那一刻,我的夫君代替我承受了必死的一击。

所以当我从梦中脱离时,灵牌受损。

否则我的下场不见得会比书生好到哪里去。

昨夜头七,沈云川再次察觉到我深陷危机,在梦中不停保护我,且提示我要联系浮云宗。

一想到他死后仍挂怀着我,我顿时心如刀绞。

抬头看一眼那张恶意微笑的遗像,又看了看那块几乎要崩开的牌位,我目眦欲裂。

好恨!

我想冲上前,将画像撕裂扯碎,或用火烧了它,再将夫君的牌位抱于怀中。

可我不敢。

一来是怕我随意乱动会导致牌位彻底破裂,二来是担心会打破此刻某种诡异的平衡。

直觉告诉我不要轻易去破坏那幅画。

对了,联系浮云宗!

可用什么联系?快想啊!

脑子十分混沌,记忆模糊而散乱。

在被搜魂后,我的头脑遭受了极大的损害,过往的画面凌乱而破损。

触及关键部分时,头颅一阵钝痛。

我绝望地发现,自己实在想不起来他到底给了我什么。

鸡鸣声此起彼伏,之后犬吠声响起。

我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战战兢兢地在屋内搜了又搜,依然一无所获。

这个房间一眼就能望到底,空荡荡的,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和衣服,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搜不到?

不知不觉中,窗外晨光微明。

我看了一眼那张画,画中人丝毫没有要收起笑容的打算。

也真是辛苦它了,为了给我制造惊吓的效果,这么久保持同一个表情,竟也不嫌累!

不管怎么样,不能再让它留在这!

我一点一点探出手,颤抖着摘下遗像后,自下而上将它慢慢地卷起。

卷着卷着,到手的位置时,怎么也卷不动。

低头一瞥,发现画中人手指微动,抵住了我的动作。

我心中一抖,咬咬牙用力往上,依旧无法推动。

此时,它阴冷的目光中,竟带上了几分戏谑!

活久见了!大白天的邪祟欺负活人!

它居然嘲笑我!!!

我立刻恼羞成怒,疯狂往上推卷。

谁知一不小心,指尖触及纸面。

冰冷而滑腻的触感立刻传来,好似与人指尖相接,微微的酥麻和战栗一同沿着手指传入大脑。

我立刻丢开那幅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邪物低垂下了眉眼,而后别过了头。

我怀疑自己眼花,因为我竟在一只邪祟的脸上看到了别扭的神色。

接着,它收起手,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战战兢兢地走近后,我蹲在地上观察了他片刻。

不像是要作妖的样子!

快快快!

我趁势一鼓作气将它卷好,这一次异常顺利,过程中没出什么变数。

接着,我提起画轴,在明亮的天光中走出了家门。

*

我决定去道观驱邪。

其实去了也不一定有用,先是三炷香熄灭,后是神像转身,说明连观中的存在也忌惮那邪物。

但我不得不去,只因我别无选择。

眼下,沈云川的牌位几近损毁,再无人能护我。

那么,等夜色降临,可想而知家里会有什么东西等着我!

而且,我的夫君显然被那邪物缠上了,我得想个法子把他救出来。

我背上砍柴的刀,带上剩下的所有铜板,脚步仓惶地走出了家门。

镇子里安静了不少。

往常熙熙攘攘的街道,今日竟有几分寂寥之感。

在与一位镇民擦肩而过时,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近乎麻木。

心中一紧,不由加快脚步。

道观很快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而是拜托一位道童去请那位道长来门口。

对方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卷轴。

在收下我递过去的几枚铜钱后,他终于点了点头。

不多时,道长来到了门口。

“陈娘子?”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那张符、那张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咬了咬牙后,决定据实以告,“那张符在梦里烧成灰了!”

这话太荒谬太离奇!接下来,他会不会以为我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谁知还没等我解释我其实没疯,道长脸色猛地一变。

“我们去那边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河边。

我点了点头。

*

人绝望到某种程度,反而会平静下来,冷静思索。

我想起了之前的事。

“道长,我第一次上香时,那香真的是因受潮而熄灭吗?”

面对我的质疑,道长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缓缓吐出答案,“不是。”

我的手不由攥紧了手中卷轴。

这时候追问他当时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和我说心无执念外邪不侵这种话,已经没有了意义。

“所以后来,你才试着给我那张符?”

他没有反驳。

看来,他虽有所隐瞒,但并无恶意,且明显不是一个普通的道士。

“道长,救救我,那东西缠上我了!”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想起身上还有四百文钱,我忙不迭地递给他.

“我把所有钱都给你!全都给你!”

"虽然不多,但以后我会努力去赚,都给你!"

"我会用一辈子报答你的恩情!"

他并没有接过我的钱,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抱歉!”

“帮帮我,求你!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没有了……”

那一瞬间,我真的有种跪地给他磕几个头的冲动,最终强行忍住。

“或者,你有没有办法可以联系上浮云宗?”我抱着渺茫的希望开口。

听到这几个字,他目中露出惊奇之色,“浮云宗?”

我敏锐地察觉到,听到这三个字时,他的神色明显有些松动。

此时我已顾不得许多,轻信于人也好,病急乱投医也罢,只希望有人能在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拉我一把。

我几乎是一五一十交代了所有事,包括仙君和秘境,毫无隐瞒。

听完我的话后,道长神色十分复杂,“这事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他,“道长,能帮我联系上浮云宗吗?”

他摇了摇头,“五年前,我与师尊离开宗门,便与之断了所有往来。

“为何?”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不妥。

这不是我该问的。

谁知道长却开口了,“因为从始至终,我师尊都反对他们进入小重山秘境。”

小重山!

又是这个地方。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起来,我感觉背后有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所有人都紧紧地网在其中。

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接下来,他没再说什么。

我一只手捏紧了画卷,另一只手攥紧了衣角,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这事我解决不了。”沉吟半晌后,他给出了这么个答案。

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

本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死么……

我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

道长转身,“走吧,我带你去师尊那儿。”

我的眼中立刻爆发出无限的希望。

从地狱到天堂是什么感觉,那一瞬间我知道了。

眼中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

“谢谢你,谢谢……”我语无伦次地说道。

道长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眼角余光瞥过水面,清澈的河水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微风吹过,花香弥漫,片片碎叶浮动于水面,碎叶下有浅淡的阴影一闪而逝。

*

虽然离开了宗门,但道长的师尊华阳真人并未远去,而是选择在浮云山中独自修炼。

故土难离,他放心不下,不愿彻底远去。

但又不愿妥协,只得以这种方法表明自己的态度。

道长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和我说话。

“你呢,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故去的人?”他突然这样问我。

“啊?”我被问得有些蒙,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

想了想,这个答案太敷衍了,于是我又补充了几句。

“嫁给他没什么不好的,”我理所当然地说道,“仙君夫人每个月有五百文钱呢!这样我就有饭吃,有新衣服穿,还有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

虽然那房子很不吉利!

他吃了一惊,回过头,看向我的眼神一言难尽。

我猜,我大概是说错话了。

这不是一个体面的回答。

答案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我深爱仙君!因为他对我恩重如山!我深深地仰慕他,仰慕到他死了我都愿意嫁给他!

但文盲陈思思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她只会干巴巴地说:“我不想在山里当野人、啃树皮了!”

是的,我听到自己是这样和道长说的。

这个答案听得我自己都耳根发热,但除此以外,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情情爱爱的成分固然有,但远远不是全部。

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才是!

道长沉默了下去。

出乎我的预料,他并没有嘲笑我。

“生民多艰,这个世道不该是这样的!”他说。

我的眼眶忽然开始发热。

低下头,咬了咬唇,克制住流泪的冲动。

幸好他看不到我此刻的样子。

*

华阳真人的住所是一座茅草屋。

可惜我们去的时机不巧,真人并不在家,且看起来短期内不会回来。

我心中惶恐。

难道真是天要亡我?

“还有一个办法,”道长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山里有座流传数百年的野观,那里的神明或许能镇压住邪祟,并将它驱除!”

他想了想,提笔留书一封,简要向真人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便带着我继续出发。

在遮天蔽日的林木中,有一条小路通往山林深处。

山道崎岖而狭窄,两侧开满小小的白色碎花。

那花生长在深绿近黑的叶中,如被一只只焦黑的手托着,好看是好看,却有点渗人。

远远望去,它们一大片一大片延伸至远处,如雪白枯骨散落于地。

在百姓的口中,它名为白骨花,往往生长于坟堆附近,并不是一种吉利的象征。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们终于远远看到了道观。

它坐落于一片枯树林中。

空荡荡的树梢挂着一根根褪色的红布条,布条上隐约有字迹。

那字本就浅淡,再加上结构和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我一个也认不出来。

道长解释说:“是古文字吧,我也认不出来。”

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过久,我们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道观门口。

此地观明显久无人居,荒废多年。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了道长一眼。

他平静地开口:“那张驱邪符就是用观中符纸做的。”

哦,明白了!

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

破败腐朽的木门半遮半掩,隐约窥见其内的莲台与神像。

殿内蛛丝盘结,到处都是灰尘。

入门时腐朽的气息扑鼻而来,青石刻成的神像映入眼帘。

抬头看,才发现它的头颅已消失不见,断口处十分齐整,似被一刀削平。

我的心重重一跳。

道长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条细细的红绳,并告诉我用它将画轴捆好。

我依言而行,之后道长接过卷轴,将它置于神像前的供桌上。

“过来。”

他招呼了我一声,命我叩拜九次后,又让我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奉上了九支香。

而后,他在神像四周布下九盏莲灯,神像前还点了只火盆。

观外天色阴沉,似风雨欲来,风过疏枝时呼呼作响。

观中灯火通明。

接着,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套五色的道袍,还有一顶莲花冠。

穿戴整齐后,道长拿起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口中低吟神秘的咒语。

火光中,黄符漫天,剑舞惊鸿。

符纸在剑风里熊熊燃烧,飞溅的火星映着神像,如梦似幻。

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一道扭曲而怪异的呼声。

思思——

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不甘,甚至还有几分……急迫?

急迫?我摇了摇头。

它都要被镇压了,能不着急吗?

画像缓缓渗出黑色的液体,那是它的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我心中同样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流失。

当最后一张朱砂符文化为飞灰,道长在神像前供奉的九支香正好燃烧殆尽。

我隐约察觉到,我和某种未知存在的关联已被切断。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傍晚,我们踏出观门,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看着阴沉的天色,我心中划过一丝不安。

没事了,思思,没事了……

我不停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今天是沈云川死去的第八天。

在这一天,道长借远古神明之力,驱逐了邪祟,同时超度了我的夫君。

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忍不住回过了头。

只见那张画像无力地半摊在血泊中,纸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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