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罗亚泉位于耶路撒冷东南城墙外，一道干涸山谷的尽头。黎明前的天空像被水稀释的靛青，残月挂在橄榄枝上，仿佛随时会坠成碎玉。
白夜牵着骡子，跟在鲍德温身后。少年只带四名卫骑，皆披无纹黑罩袍，马蹄包布，无声无息。晨风掠过，白夜嗅到微腥的湿气——那是池水与腐烂芦苇的混合，也是中世纪对“不洁”的定义。
「From here on, dismount.」
（从这里开始，下马。）
鲍德温用英语说，随即把缰绳递给侍从。他自己亦跳下，动作利落，却下意识扶了下右臂——白夜昨晚包扎的伤口仍在渗液。
泉水呈不规则半月形，石阶被千年脚底的血泪磨得凹陷。池畔搭有数顶破帐篷，帘口敞着，露出裹布残肢。听见马蹄，几个“病人”爬出，脸上覆着与鲍德温同款的银面具，只是材质粗劣，锈迹斑斑。
「They call themselves the Order of Lazarus.」
（他们自称拉撒路团。）
鲍德温低声解释，
「Knights who contracted leprosy in war. The Church gave them a black cross on white—so they can fight until they cannot hold a sword.」
（在战争中染上麻风的骑士。教会赐他们白底黑十字——让他们战斗到握不住剑为止。）
白夜心口一紧。现代课本里，拉撒路团只是一行脚注；此刻，那些脚注正用空洞的眼眶看他。
一名独臂骑士迎上，用古法语问候：
「Sire, la paix du Christ.」
（陛下，愿基督的平安。）
目光落在白夜身上，立刻转为戒备，
「Cet homme est… sain?」
（此人……健康？）
「Il est mon médecin.」
（他是我的医师。）
鲍德温答，把“médecin”咬得清晰，仿佛宣告一项新武器。
众人退开。鲍德温走到池边，坐下，脱去鞋袜。裤脚卷至膝时，白夜看见他右小腿已现成片淡白斑，毛孔消失，像被橡皮擦过的羊皮纸。
少年抬眼，对他做了个“别插手”的示意，随后把脚浸入水中。晨光照出池底细沙，也照出他微微颤抖的睫毛——水冷，亦或痛，无人知晓。
白夜半跪，取出自制石蕊试纸（现代试剂棉条浸紫甘蓝汁，晾干），轻触水面。PH≈6，偏酸，含大量**有机质——对开放伤口等于培养皿。
「Water's dirty.」
（水很脏。）
他用英语低劝，
「You have active ulcers. This will speed infection.」
（你有活动性溃疡，这会加速感染。）
「But it cleanses the soul.」
（但能洗涤灵魂。）
鲍德温微笑，左眼映出破碎的月影，
「Let me have my ritual, then you can have your science.」
（让我完成仪式，然后轮到你的科学。）
白夜咬了咬牙，忽然从靴筒抽出小型手术刀——现代不锈钢，锋口薄如蝉翼。他一刀划开自己左手指腹，血珠滚落，滴入池水，绽成细丝。
「What—」
（你做什么？）
「Blood for blood.」
（血换血。）
白夜抬眼，声音低却稳，
「If I ask you to trust my medicine, I must first taste your world.」
（若我求你信我的药，就得先尝你的世界。）
鲍德温怔住，水面涟漪里，两人的血线交缠，像一枚扭曲的十字。
仪式结束，众人退回帐篷。白夜趁无人，迅速从箱里拿出0.5%碘伏，为鲍德温足部重新消毒，再覆无菌敷料。少年全程沉默，只在酒精棉触到创口时倒抽一口气，随即用英语轻声笑：
「Your world… stings more than mine.」
（你的世界……比我的更灼人。）
「Pain is the bill for healing.」
（疼痛是痊愈的账单。）
白夜头也不抬，
「And I always collect.」
（而我从不赊账。）
回程路线取道汲沦谷，可避开门税哨。橄榄林连绵，晨雾浮起，像灰白潮水。白夜与鲍德温并肩，卫骑拖后二十步，形成半私密空间。
「I want you to see this.」
（我要让你看这个。）
少年忽勒马，从鞍袋取出一卷羊皮，展开——手绘地图，覆盖今以色列与约旦。红蓝箭头交错，标示萨拉丁最近一年的行军路线。
「My regent Raymond thinks Saladin will strike at Kerak, to bait us into desert. I disagree.」
（我的摄政雷蒙德认为萨拉丁会攻克拉克，引我们入沙漠。我不同意。）
他用指尖点小圈，位于耶路撒冷正东——「蒙吉萨」。
「Here. Narrow pass, hills on both sides. If we force him to come, we can charge downhill—knights' weight will finish it.」
（这里。隘口，两侧丘陵。若我们逼他走此，可自上冲锋——骑士的重量将终结一切。）
白夜盯着那枚红圈，背脊窜起一阵现代寒意：1177年11月，蒙吉萨，十字军以少胜多——这是历史，也是眼前少年即将载入史书的第一次大胜。
「You will win.」
（你会赢。）
他低声说，却不敢加“但是”。
鲍德温却像听见未出口的话，抬眼看他：
「But?」
（但是？）
白夜摇头，把羊皮卷折起：
「But victory has a price. And I'm here to lower the interest—nothing more.」
（但胜利有代价。而我来此，只为降低利息——仅此而已。）
少年微笑，正欲开口，忽听林梢“铮”的一声——箭矢破空！
目标不是人，是马。鲍德温的坐骑颈侧中箭，嘶鸣立起。少年右手本就无力，瞬间被缰绳扯翻，整个人坠向石砾。
第二支箭紧随，直指裸露的颈动脉。白夜扑过去，肩膀撞开少年，箭锋“噗”地贯入自己左上臂，火辣的疼像一桶熔铅。
卫骑已拔剑，冲入林间。雾太浓，只闻金属撞击与闷哼。白夜翻身，把鲍德温压到马腹内侧，用中文爆粗：
「我靠——」
少年却冷静得可怕，左手探入鞍袋，抽出一具小型□□——象牙柄，镀金机括，明显只为单手设计。他用膝盖顶住弩托，牙咬弦钩，上箭，发射——林间传来惨叫。
「Can you move?」
（能动吗？）
白夜咬牙拔箭，幸好无倒钩，血染半袖。他用英语短促答：
「Yes. Arm numb—probably deltoid pierced, no arterial spray.」
（还行。臂麻——大概三角肌穿透，无动脉出血。）
「Mount behind me.」
（上马，坐我后面。）
少年已跃上备用骑，伸手。白夜抓住，腹内一股不知哪来的狠劲，翻坐上去。
「Hold the reins, I'll shoot.」
（你握缰，我射击。）
白夜用未伤的右手环过他腰，抓住缰绳。少年左手控弩，右手扶鞍，脚跟一夹，双马冲出雾阵。
风在耳边裂成碎片。白夜听见自己心跳，也听见少年低低的英语倒数：
「Three… two… one—」
弩机再响，背后追兵惨叫倒地。冲出橄榄林的一刻，朝阳正好跃上东山，金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谷地，像一条长长的、血痕未干的尾巴。
回到城门，吊桥甫放，艾蒂安已候在那里。一见血染的绷带，他脸色比伤者还白。
「Sire! Le sang—」
（陛下！血——）
「Not mine.」
（不是我的。）
鲍德温翻身，伸手扶白夜。箭伤虽不深，长途颠簸仍让血浸透半件外袍。
医院骑士团大厅临时改成手术台。白夜坐在桌上，自己给自己清创。碘伏倒入伤口时，他骂了句中文：
「真他娘的——」
鲍德温戴回面具，只露左眼，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翻开的皮肉。少年声音低哑：
「You saved my life.」
（你救了我的命。）
白夜用牙咬断缝合线，抬头，用英语笑：
「Footnote number one.」
（第一条脚注。）
随即，他压低声音，仅两人可闻：
「The arrowhead was filed smooth—professional. They knew your route.」
（箭头磨平——专业的。他们知道你的路线。）
面具后的眼微微眯起：
「Inside job.」
（内鬼。）
「Or regent's wish.」
（或是摄政的愿望。）
白夜补刀，「Raymond was the one who suggested this path.」
少年沉默片刻，忽伸手，用指尖蘸了白夜尚未干透的血，在自己右腕内侧画下一个短十字——不是教廷规制，而是骑士私下结义的简化符。
「Blood for blood,」
（血换血，）
他轻声重复池边誓言，
「From this day, your footnotes are my chronicle.」
（自今日起，你的脚注，便是我的编年史。）
白夜喉头滚动，最终只挤出一句中文：
「……傻子。」
深夜，白夜臂吊绷带，回到大卫塔。铜盆已换新水，月光投下，圆得似手术灯。他打开青铜箱，把今天用过的器械一件件排开——不锈钢镊、碘伏棉、缝合针，最后，是那支沾血的弩箭。
箭杆上，一道极细的刻痕，隐约组成字母“G”。
白夜用指腹摩挲，背脊发凉。他知道“G”代表谁——
Guy de Lusignan，即将成为西比拉丈夫的男人，也是未来断送王国的罪魁祸首。
而此刻，这个字母正无声宣告：
游戏已经开始，棋子已离盘。
窗外，钟声又起，比昨夜更沉。白夜抬头，看见自己倒映在铜盆水面——脸色苍白，左眼写满惊惧，右眼却燃着陌生的狠意。
他忽然想起黄昏时，少年在马上用中文说的那句生涩“xiè xiè”，以及自己腕内那个尚未褪色的“安”。
「谈判……么？」
白夜低笑，把弩箭“啪”一声折断，丢进箱底。
「那就谈吧，直到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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