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深秋来得迅疾而凛冽。
医科大的校园里,法桐金黄的叶子仿佛一夜之间就被寒风扫落了大半,铺满了通往图书馆的林荫道,踩上去沙沙作响。
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寒意和书墨纸张特有的味道。
图书馆古籍阅览区,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沉重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混合着灰尘与时间沉淀的微醺气息。林青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本草拾遗》。
她微微蹙着眉,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过一页脆薄的纸张,目光专注地辨认着上面模糊不清的蝇头小楷。
她正在为下周的《中医基础理论》课查找一份关于古方中“秋燥”应对的文献佐证。
窗外的寒风偶尔卷起枯叶拍打在玻璃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更衬得室内一片沉静。
“打扰了,同学。”
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在身旁响起,声音不高,却打破了这片专注的寂静。
林青竹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个穿着深灰色羊毛衫的男生站在桌旁,身形颀长挺拔。
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润明亮,带着礼貌和一丝探寻的笑意。
他的气质干净斯文,像冬日里一束不灼人的暖阳。
林青竹认出他是医学系大三的学长,名叫沈嘉树,在学生会的几次活动上见过,是校内有名的学霸兼学生干部,待人接物温文尔雅,风评极好。
“请问,这本《医宗金鉴》的第七册,是在你这里吗?”沈嘉树指了指林青竹手边那摞她刚从书架上搬下来的古籍中的一本,声音依旧温和。
林青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那本厚重的《医宗金鉴》第七册正压在她那本《本草拾遗》下面。她刚才查阅时顺手放在一起了。
“啊,抱歉。”林青竹脸上微热,连忙将那本《医宗金鉴》抽出来递过去,“我用完了,给你。”
“谢谢。”沈嘉树接过书,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开,而是落在了林青竹摊开的那本《本草拾遗》上,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和浓厚的兴趣,“《本草拾遗》?你在看这个?现在很少有人会直接啃这种原典了,尤其是大一新生。”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欣赏,并无丝毫质疑。
林青竹有些意外他会注意到这个,解释道:“嗯,老师布置的作业,需要查点原始资料。”
“是为了‘秋燥’的课业吧?张教授的课?”沈嘉树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很自然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并未立刻离开,“这本书里关于‘燥邪伤肺’的几味古方引述,确实比教材上详细得多,不过有些字迹模糊,辨识起来很费劲。”他指了指林青竹正对着发愁的那一页。
“是的,这里有几个字看不清了。”林青竹指了指书页上几处墨迹模糊的地方。
沈嘉树微微倾身,凑近了些,仔细辨认了一下。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消毒水味。
“嗯……这里应该是‘麦门冬’,旁边这个模糊的部首像是‘贝’,结合上下文,可能是‘浙贝母’。这一行,看残留的笔画,大概是‘玉竹滋其阴’……”他语速不快,分析得条理清晰,显然是真正下功夫钻研过这些典籍。
林青竹有些惊讶于他的博学和耐心,认真听着,困扰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原来是这样,谢谢学长,帮了大忙了。”
“举手之劳。”沈嘉树笑了笑,笑容温煦,“你对古籍这么感兴趣,很难得。张教授就喜欢钻研原典的学生。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放在旁边的背包侧袋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推给林青竹。
那是一个小巧的、靛蓝色的棉布香囊,针脚细密,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一株简约的兰草,风格雅致。
“这是……”林青竹不解。
“我自己配的防流感香囊。”沈嘉树解释道,语气自然,“最近降温厉害,流感高发。里面是些苍术、艾叶、石菖蒲之类的,研磨成粉,气味不难闻,挂在床头或者随身带着,能起到一点预防作用。”他顿了顿,看着林青竹,眼神坦荡而真诚,“看你刚才咳了两声,北方的冬天干冷,多注意些。”
林青竹确实刚才翻书时被细微的灰尘呛得轻咳了两声,没想到被他注意到了。
“这……太麻烦学长了。”林青竹迟疑了一下。
“不麻烦,我自己也做了一些。材料都是现成的。”沈嘉树笑容不变,语气带着一种让人舒适的随意,“拿着吧,就当是感谢你帮我找到了书。”他指了指那本《医宗金鉴》。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刻意了。林青竹只好拿起那个还带着一点体温余热的靛蓝色香囊,指尖触感柔软细腻:“那就……谢谢学长了。”
“不客气。”沈嘉树见她收下,笑意更深了些,眼神温润,“那你继续看书,不打扰了。”他拿起那本《医宗金鉴》,对林青竹点了点头,起身离开,步伐从容,没有多余的停留。
林青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古籍区的书架深处,才收回目光。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靛蓝色的香囊,凑近鼻尖闻了闻。
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药草辛香的气味幽幽传来,确实是防流感常用的药材配伍,制作精良。
她想起沈嘉树温文尔雅的笑容和条理清晰的谈吐,无可挑剔。像一件精心打磨过的瓷器,完美,却没有烟火气。
她随手将香囊放在桌角,指尖拂过旁边父亲寄来的、装着润燥梨膏的白瓷小罐。
那罐子朴素无华,甚至边缘还有些细微的使用痕迹,却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温暖。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泛黄的书页上,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也清晰了些许。
沈嘉树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然细微,却并未立刻消散。他显然是有心的。
几天后的午后,林青竹和室友陈婷婷、邱静刚上完解剖课,正抱着厚厚的教材和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人体图谱,准备穿过连接教学楼和实验楼的长廊回宿舍。
解剖课的压抑感还未完全散去,三人都有些沉默。
“林青竹!”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沈嘉树从旁边医学楼的方向快步走来,依旧是整洁的深色外套,眼镜片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他手里拿着两张印刷精美的卡片。
“学长。”林青竹停下脚步,陈婷婷和邱静也好奇地看过来。
“正好碰到你。”沈嘉树笑容温和,将手中的卡片递过来,“周末省美术馆有个‘现代医学与人体艺术’主题的特展,听说挺有意思的,融合了医学解剖图谱和当代艺术创作。这是两张赠票,朋友给的,我周末正好有事去不了,想着你可能会感兴趣?”他的目光落在林青竹怀里的解剖图谱上,意思不言而喻。
“哇!艺术展?”陈婷婷一听就来了精神,凑过来看。
邱静也好奇地探头。
林青竹看着那两张设计感十足的卡片,上面印着骨骼与抽象线条交织的海报。她对艺术确实有些兴趣,尤其这种跨界的展览。但……
“谢谢学长,不过……”她正要婉拒,沈嘉树却仿佛洞悉了她的顾虑。
“别客气,票放着也是浪费。”他语气轻松,带着不容拒绝的体贴,“可以和你室友一起去看看,放松一下。解剖课挺耗神的。”他目光扫过陈婷婷和邱静,笑容得体。
话说到这份上,周围还有室友看着,林青竹再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她只好接过票:“那……谢谢学长。”
“不客气,希望你们喜欢。”沈嘉树目的达到,笑容更明朗了些,又随意地寒暄了几句课程情况,便告辞离开,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青竹!青竹!这个学长好帅啊!还这么体贴!”陈婷婷等沈嘉树走远,立刻激动地摇晃林青竹的胳膊,“医学系大三的沈嘉树学长啊!风云人物!他竟然主动给你送票!有情况哦!”
邱静也抿嘴笑着,眼神里带着八卦的探究。
林青竹看着手里那两张票,无奈地叹了口气:“别瞎说。就是碰巧遇到,他正好多两张票而已。”她将其中一张递给陈婷婷,“喏,周末一起去?”
“当然去!免费的艺术熏陶,不去白不去!”陈婷婷欢呼,随即又挤眉弄眼,“不过……我觉得沈学长肯定是对你有意思!你看他看你那眼神,啧啧……”
林青竹没接话,只是把票塞进书本夹层里。沈嘉树的示好,温和、礼貌、带着知识分子的雅致,像精心调制的温开水,不烫不凉,却也激不起她心底的任何波澜。
周末,省美术馆。
巨大的展厅里光影交错,充满了现代艺术特有的冲击力。
一面墙上,是放大到极致、肌理清晰的人体局部解剖图,冰冷而精确。
旁边则悬挂着用金属、树脂或颜料抽象演绎骨骼、肌肉或神经脉络的装置艺术,充满了想象力。来看展的人不少,多是年轻人,低声交谈着。
陈婷婷兴奋地拉着林青竹穿梭在展品之间,对各种新奇的艺术形式大呼小叫,时不时还模仿一下那些扭曲的雕塑姿势,惹得邱静掩嘴直笑。
林青竹也看得认真,那些将冰冷医学与澎湃艺术结合的作品,确实带给她不小的震撼和思考。
“怎么样?没白来吧?”陈婷婷得意地撞撞林青竹的肩膀,“沈学长这票送得值!”
林青竹点点头:“嗯,挺有启发的。”她站在一幅巨大的、用无数细密金属丝缠绕勾勒出人体神经网络的装置作品前,看得有些入神。
那些冰冷的金属丝,在灯光下闪烁着复杂而脆弱的光泽,让她莫名联想到某些纤细的、需要极其小心对待的东西。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乔敏妍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师范学院的银杏大道,金黄的叶子铺满了地面,像一条流淌的黄金河流。
乔敏妍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围着阿冼之前送她的那条浅灰色羊绒围巾,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对着镜头浅浅地笑着。
阳光透过金黄的叶隙洒在她脸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静的、被美好浸润的光彩。
乔敏妍:“学校的银杏,全黄了。很美。”
林青竹看着照片里好友那平和满足的笑容,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她能感觉到乔敏妍身上那种越来越舒展的状态,像一棵终于找到沃土的小苗。
她回复:
“真美。像画一样。”
刚发完,另一条消息几乎是同时跳了出来,是万姚的。
万姚发来了一张色彩极其浓烈、笔触狂放不羁的油画局部照片,画布上泼洒着大片的蓝紫色和橙红,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万姚:“[图片]看!老娘熬了三个通宵的作业!抽象派‘灵魂出窍’!导师说够狂野!秦墨阳那傻子非说像打翻的调色盘!气死我了!对了,你那个沈学长咋样了?有进展没?”
林青竹失笑,万姚的思维跳跃总是这么让人措手不及。她拍了一张眼前那幅金属神经网的作品局部,发了过去。
林青竹:“在看展。人体艺术与医学结合。沈嘉树送的票。和室友一起。”
万姚的回复瞬间轰炸:
万姚:“!!!沈嘉树?原来你说的沈学长就是他啊,我知道他!省医大男神级人物啊!青竹你可以啊!快!抓住机会!大学不谈恋爱等于白上!”
林青竹看着万姚夸张的感叹号,无奈地摇头。她收起手机,目光重新落回眼前冰冷的金属丝网上。
沈嘉树很好,像美术馆里这些精心设计的展品,完美、引人注目。
但她的心底,却始终萦绕着另一幅画面:青石巷后院,石桌上那道歪斜断续、被反复描摹的铅笔弧线。
它不美,甚至丑陋,带着挣扎的痛苦,却无比真实,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生命力。
“青竹!快来看这个!好酷!”陈婷婷在另一边兴奋地招手。
林青竹应了一声,走了过去。展厅里光影流转,艺术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欣赏着,感受着,心底却像一泓深潭。沈嘉树投下的那颗石子,漾开的涟漪正在缓缓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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