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青石巷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炉火煨暖了，浸透了年关将至的浓烈气息。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崭新的春联像一道道朱红的符咒，驱赶着旧岁的寒气。
檐下挂着风干的腊肉、酱鸭和成串的香肠，油光锃亮，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咸香。巷子里，孩子们穿着簇新的棉袄，追逐着零星的鞭炮声，小脸冻得通红，笑声清脆得像冰凌碎裂。
回春堂前厅，药香被另一种更浓郁、更世俗的香气暂时压了下去。林青竹系着碎花围裙，正和乔敏妍一起，在临时拼起的大方桌上揉面。
雪白的面粉在她们指间飞舞、聚拢，带着温润的弹性。旁边的大盆里，是林郎中一早调好的馅料——翠绿的荠菜混着剁得细碎的冬笋丁和鲜香的猪肉糜，淋上麻油，香气霸道地钻入每一个毛孔。
万姚则像个监工，嘴里叼着根芝麻糖，背着手在两人身边转悠，时不时发表“高见”：“青竹，你这剂子揪得不够圆！敏妍，馅儿再多塞点！要鼓鼓囊囊的才好吃！”她说着，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小块馅料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含糊地赞道：“唔！林叔这馅儿绝了！香掉舌头！”
林郎中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慢悠悠地剥着冬笋壳，听着女孩们的笑闹，脸上是满足而平和的微笑。他的目光偶尔掠过通往后院的那扇门，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
“姚姚，你别光动嘴不动手啊！”林青竹笑着拍掉万姚又想偷馅的手，“去把阿冼哥拿来的梅干菜泡上，一会儿蒸梅干菜肉包子用！”
“遵命！”万姚夸张地敬了个礼，蹦跳着去水盆边折腾那包乌黑油亮的梅干菜了。
乔敏妍抿着嘴笑，手下动作不停，一个个圆润饱满的荠菜饺子在她灵巧的指尖诞生，整齐地码放在撒了薄粉的竹匾里。
她的动作娴熟而安静，脸颊因为忙碌泛着健康的红晕。
“阿冼哥呢？不是说好来帮忙剁肉馅的吗？”林青竹揉着面团问。
“被隔壁王阿婆叫走了，说她家灶王爷画像糊了，让阿冼哥帮忙重画一张。”乔敏妍轻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正说着，巷子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和有力的脚步声。秦墨阳扛着一个巨大的竹筐，像座移动的小山，出现在回春堂门口。筐里满满当当，全是红艳艳的炮仗、礼花，还有几大捆包装精美的仙女棒。
“林叔！我来送年货啦！”秦墨阳声如洪钟，把竹筐咚地一声放在门口，抹了把汗，露出标志性的白牙笑容，“我爸厂里发的福利，用不完，支援咱们巷子！”
万姚立刻丢下梅干菜冲过去：“哇！这么多！秦墨阳你总算干了件人事！”她兴奋地翻看着那些烟花。
“什么叫总算？我一直都……”秦墨阳话没说完，就被万姚塞了一把仙女棒在手里，“少贫！去，后院空地点上试试效果！”
“遵命！万大小姐！”秦墨阳乐呵呵地领命而去，像得到圣旨的将军。
后院很快传来“嗤啦”几声轻响，然后是万姚惊喜的欢呼：“哇！这个好看！金丝菊！”细碎的金色火花在院墙上方短暂地绽放又熄灭。
前厅里，揉面、拌馅、包饺子的工作依旧有条不紊。林青竹的目光再次飘向后院门。
那门依旧虚掩着，秦墨阳的笑闹和烟花的微光似乎并未影响到里面的寂静。
她想起回来那日清晨看到的、石桌旁那个与笔杆搏斗的、汗流浃背的身影。这几天，叶聿炀似乎刻意避开了所有人多的场合，连吃饭都是林郎中端进后院。那道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爸，”林青竹压低声音，凑近正在剥笋的林郎中，“叶大哥他……还是不肯出来吗？年夜饭……”
林郎中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笋壳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抬眼看了看女儿关切的眼神，又望向那扇门，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那孩子……心里那道坎，比手上的伤更难迈。随他吧。晚上……我端点饺子进去。”
林青竹沉默地点点头，心头有些沉甸甸的。热闹是大家的，孤独却固执地属于角落里的那个人。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青石巷里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橘黄的光晕透过窗棂，温暖了寒冷的冬夜。回春堂里更是灯火通明，蒸汽氤氲。第一锅胖乎乎的荠菜饺子已经在大铁锅里翻滚沉浮，白胖的肚皮鼓起，散发出诱人的麦香和馅料的鲜香。
“出锅喽！”万姚雀跃地拿着笊篱。
秦墨阳和阿冼合力将一张厚重的大八仙桌抬到了前厅中央——这是年夜饭的主战场。
林青竹和乔敏妍忙着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刚蒸好的梅干菜肉包、林郎中秘制的酱牛肉、万妈妈送来的炸藕盒、阿冼带来的熏鱼……琳琅满目地摆上桌。食物的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富足感。
“开饭啦！开饭啦！”万姚迫不及待地拉开凳子。
众人正要落座，林郎中却摆了摆手，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向那扇通往后院的门。
“等等。”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推门进去，只是对着门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进去：
“小叶，出来吧。过年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也不是恳求，而是一种带着长辈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温暖宣告。
门内一片寂静。
前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扇门上。万姚张着嘴，连藕盒都忘了咬。秦墨阳和阿冼对视一眼，神情肃然。乔敏妍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林青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桌上菜肴蒸腾的热气，无声地袅袅上升。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吱呀——”
一声轻微的、带着生涩感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叶聿炀站在门后的阴影里。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毛衣，头发似乎也梳理过，不再像之前那样凌乱。深色的护臂绷带依旧缠在右臂上，但整个人似乎不再像绷紧的弦。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种极不自在的僵硬感，像一件被强行拖出角落、暴露在强光下的旧家具。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有些迟缓地迈出了一步，踏入了前厅被灯光和食物香气笼罩的空间。那一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郎中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叶聿炀的左臂，将他引到桌边，按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坐，坐。菜都齐了，趁热吃。”
叶聿炀的身体在林郎中手掌落下时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放松。
他顺从地坐下，依旧低垂着眼帘，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空空的碗碟，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左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哎呀！饿死啦！开动开动！”万姚第一个反应过来，咋咋呼呼地打破沉默，夹起一个油亮的藕盒就塞进嘴里，“唔！好吃！秦墨阳，尝尝这个熏鱼！阿冼哥带来的！”
“来来来，尝尝我包的饺子！”林青竹也立刻笑着给乔敏妍夹了一个。
“林叔，您这酱牛肉，绝了！”秦墨阳配合地大声赞美。
阿冼笑着给大家倒上温好的黄酒或果汁：“过年好，大家都辛苦一年了。”
热闹的气氛重新被点燃，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滞从未发生。杯盘碰撞声、说笑声、咀嚼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命的喧腾。
林青竹用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身边的叶聿炀。他始终没有主动去夹菜，只是低着头，用左手极其笨拙地、几乎是戳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动作僵硬而缓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出错的拘谨。
林郎中不动声色地将一块炖得软烂入味的酱牛肉夹到叶聿炀的碗里，又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荠菜豆腐羹放过去。
“吃点菜，光吃饭怎么行。”他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叶聿炀握着筷子的左手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碗里多出来的食物，又飞快地垂下眼睫。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左手别扭地夹起一小块牛肉，送到了嘴边。动作依旧僵硬，却不再像开始时那样带着抗拒的意味。
他没有说话。
但碗里的菜，在一点一点地减少。
林青竹看着这一幕，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开。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无声地淌过心间。
她夹起一个自己包的饺子，咬了一口。荠菜的清香、冬笋的爽脆、猪肉的鲜美在口中完美融合，是家的味道，是团圆的滋味。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不知谁家率先点燃了第一挂鞭炮，清脆响亮的“噼啪”声骤然炸响，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点燃了整个青石巷。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二踢脚的轰鸣、孩子们的欢呼尖叫声，汇成一股汹涌澎湃的声浪，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回春堂里，暖黄的灯光下，食物的香气氤氲升腾，笑声和话语声被窗外的喧嚣衬得更加温暖而真实。
叶聿炀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吃着碗里的食物，身影在喧闹的背景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孤独。
然而，他不再是一尊冰冷的雕塑。当又一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巷口炸响时，林青竹敏锐地捕捉到，他那一直紧绷的肩线，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塌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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