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城,暑气蒸腾。
白昼的喧嚣在暮色四合时并未消减,反而被霓虹点燃,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云顶艺术中心,这座矗立在城市心脏、形如巨大水晶簇的现代建筑,今夜更是流光溢彩。
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城市璀璨的灯火,也映照着入口处熙攘的人潮——名流、收藏家、艺术评论家、媒体记者……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的微醺、高级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与审视交织的紧绷感。
今夜,是“涅槃:叶聿炀沉寂三年后首度回归个人画展”的开幕酒会。
一个曾经如彗星般划过天际、又在最耀眼的时刻骤然陨落的名字,重新点燃了艺术圈的聚光灯。好奇、质疑、追忆、幸灾乐祸……种种复杂情绪,如同暗流,在衣冠楚楚的表象下涌动。
林青竹站在艺术中心入口巨大的悬挑雨棚下,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燥热拂过她的脸颊。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米白色棉麻连衣裙,干净清爽,与周围华服浓妆的宾客格格不入。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印着浴火画笔的邀请函,卡片边缘已被她的指尖摩挲得有些发毛。
她抬头仰望。艺术中心高耸的玻璃幕墙仿佛直通天际,“星辰展厅”几个巨大的发光字体在夜空中静静悬浮,如同遥远而神秘的星座入口。
那里面,是叶聿炀阔别五年的战场,是他用那只残破的手,重新向命运挥出的战书。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一丝莫名的紧张,林青竹随着人流,步入了这座光怪陆离的艺术殿堂。
星辰展厅内部的空间设计极富视觉冲击力。高阔的穹顶模拟着深邃的夜空,无数细小的光纤灯如同星辰般闪烁。
展厅并非传统的方正格局,而是以一条蜿蜒的、仿佛从黑暗中撕裂而出的光带作为引导路径。光带两侧,便是叶聿炀的作品。
甫一进入,喧嚣的人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林青竹的呼吸。
灯光并非均匀明亮,而是经过精心的设计,如同舞台追光,精准地投射在每一幅画作上,让作品本身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与焦点。
四周的墙壁和地面大部分沉浸在深邃的暗影里,更凸显出画作的孤绝与力量。
第一幅作品,便让林青竹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折翼》。
巨大的画布几乎占据了整面墙。
画面主体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断裂的鹰翼。羽毛凌乱,色泽黯淡,骨茬狰狞地刺破皮肉,暴露在空气中。断口处并非平滑的切割,而是呈现出一种被巨力硬生生撕裂、扭曲的惨烈状态。
背景是混沌翻滚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与浓黑漩涡。那支翼,带着一种被永恒定格在坠落瞬间的巨大痛苦和绝望,扑面而来。
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感冲击力,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观者的心脏。
周围传来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位衣着考究的评论家停止了交谈,脸色凝重地凝视着画面,眼中充满了震撼。
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无法承受那画面传递出的巨大痛楚。
林青竹的心,像是被那断裂的骨茬狠狠刺中。
她太熟悉这种痛苦了。
那是青石巷后院无数个晨昏里,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却无处不在的绝望!
这幅画,就是叶聿炀那场车祸后,精神与□□双重毁灭的**裸的具象化。他把自己最深的伤疤,毫无保留地撕开,暴露在世人眼前。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沿着光带继续前行。
第二幅作品:《茧》。
色调由暗红转为深沉的墨蓝与灰紫。
画面中心是一个扭曲、模糊、被层层厚重油彩堆积包裹的人形轮廓,如同被困在巨大而污浊的琥珀里。
人形的姿态是蜷缩的、自我封闭的。包裹他的“茧”并非丝滑,而是粗糙、粘腻,带着挣扎的痕迹和斑驳的污渍。背景是更加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压抑、窒息、看不到一丝光明的绝望感,弥漫开来。
第三幅:《复健日志》。
这幅画不再是具象的物体或人形,而是铺满了整个巨大画布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线条。
那些线条扭曲、颤抖、断裂、反复覆盖、深浅不一。
有僵硬的直线,有歪斜的弧线,有如同痉挛般无意义的乱涂,也有后期逐渐清晰、却依旧笨拙的笔划。
整幅画就是一片由痛苦、挣扎、汗水、无数次失败和微弱希望交织而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视觉化的噪音。
站在画前,仿佛能听到铅笔尖疯狂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听到压抑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响。
展厅里变得异常安静。
之前那种带着社交目的的低声交谈几乎消失了。
所有人都被这三幅开篇之作所展现出的、近乎自虐般的痛苦表达和强大的精神力量所震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的、近乎朝圣般的气氛。那些审视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沉的敬意。
林青竹站在《复健日志》前,指尖冰凉。
她看着画布上那些熟悉的线条轨迹——那不就是她笔记本上无数道弧线的放大版吗?
不就是叶聿炀在青石巷后院石桌上,用汗水和意志一遍遍刻下的无声呐喊吗?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光带引导着人群继续深入。展厅的灯光似乎明亮柔和了一些。
第四幅:《破茧》。
画面中央,那个被污浊包裹的人形轮廓,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苍白、瘦削、指节突出、甚至带着些微变形的手,正从那道缝隙中极其艰难地、带着千钧之力地向外伸出。
指尖沾满了粘稠的“茧”的残留物,却执着地指向画布上方——那里,透进了一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金色的光芒。
整幅画充满了挣扎的痛苦,却也蕴含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新生的希望。
第五幅:《青石·药》。
这幅画的色调陡然变得沉静而温暖。画面主体是一方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石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小堆深褐色的、形态各异的干枯草药。
旁边,放着一个朴素的白瓷小碗,碗沿有细微的磕碰痕迹,碗里残留着深色的药渍。
光线柔和地洒在石板和草药上,仿佛带着江南清晨的薄雾和阳光的温度。
整幅画没有人物,却充满了无声的陪伴和沉静的守护力量。一种与前面作品截然不同的、温润而坚韧的生命力,在画面中流淌。
林青竹的呼吸停滞了。
她看着那方熟悉的青石板,看着那些父亲药铺里最常见的药材,看着那个她曾无数次端过的白瓷碗……
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这幅画,是寂静的回春堂,是父亲沉稳的目光,是那些弥漫着苦涩药香的晨昏,是她放在藤椅旁的那碗温粥……是他黑暗深渊里,唯一抓住的、带着体温的绳索。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带着感动的赞叹声。许多人的目光在这幅画上停留许久。
再往后,作品风格开始发生更加明显的变化。
《弧光》:画面不再是具象的物体,而是纯粹的光与色的交响!一道饱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由深邃蓝紫向炽烈金红过渡的巨大弧光,撕裂了混沌的黑暗背景,如同宇宙初开的惊鸿!笔触大胆奔放,充满了挣脱束缚后的酣畅淋漓和磅礴的生命力。
《新生》:扭曲的线条开始变得有序,汇聚、盘旋,最终形成了一株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却根系深扎于焦黑大地、倔强地向上伸展着嫩绿新芽的植物。
色彩对比强烈,充满了不屈的韧性和蓬勃的希望。
展厅的气氛彻底改变了。震撼、惊叹、由衷的掌声开始在人群中零星响起,随即汇聚成一片真诚的、献给艺术本身和创作者不屈灵魂的雷鸣。那些曾经审视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惊艳和折服。
林青竹随着人流走到展厅的最深处。这里,是整个展览的压轴之作,也是空间最开阔、灯光最集中的地方。
《涅槃》。
巨大的画布前,人群自动留出了一片敬畏的空地。
画面背景是浩瀚无垠、深邃璀璨的宇宙星云。
星云的中心,并非星系,而是一支巨大的、正在熊熊燃烧的画笔。
画笔的木质笔杆在烈焰中碳化、崩裂,笔尖的毫毛早已焚尽,然而,在焚毁的笔杆核心处,在炽烈的金红色火焰中,一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更加巨大、更加锐利、更加完美的凤凰形态的画笔,正浴火而生,昂首振翅,带着焚尽旧躯、重获新生的无上威严与力量,直指宇宙的尽头。
整幅画气势磅礴,色彩绚烂到极致,充满了毁灭与重生交织的史诗感,以及对命运最狂野、最无畏的宣战!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在《涅槃》之前。
所有人都被这幅画所蕴含的终极力量和磅礴意象震慑得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鼓点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冰层破裂——
“轰——!!!”
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星辰展厅!闪光灯疯狂亮起,如同为浴火重生的凤凰加冕的星辰。
林青竹站在人群的边缘,仰望着那幅震撼灵魂的《涅槃》,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与……释然。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他三年来在深渊中的挣扎,看到了青石巷那方小小的后院如何给了他喘息和力量,更看到了他如何将所有的血泪、痛苦、绝望与不屈,统统化为燃料,点燃了这场焚尽过往、照亮未来的盛大涅槃。
就在这时,展厅入口处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镜头,瞬间聚焦过去。
叶聿炀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形更加挺拔清瘦。
那只曾缠绕着深色护臂绷带的右手,此刻自然地垂在身侧,指骨依旧清晰突出,带着长期缺乏锻炼的苍白,却已不再僵硬蜷曲。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眼神沉静得如同寒潭,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睥睨一切的火焰。
五年沉寂,一朝归来。洗尽铅华,褪去了年少成名的张扬与浮躁,沉淀下的,是一种经历过地狱淬炼后的、更加锋利、更加内敛、也更具压迫感的强大气场。
他不再是那个陨落的天才少年,而是浴火重生的——王者。
掌声和闪光灯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片喧嚣的光海,他却仿佛置身于绝对的寂静中心。
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展厅中央,走向那幅名为《涅槃》的巨作。他的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狂热的镜头,却没有任何停留,淡漠得像扫过一片尘埃。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掠过展厅边缘、掠过人群外围那个穿着米白色棉麻裙子的纤细身影时——
那沉静如寒潭的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波澜。
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瞬间打破了那层冰冷完美的面具。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炫目的闪光灯,隔着五年的沉默与千里时空,他的目光,穿越了一切喧嚣与光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林青竹。
没有笑容,没有言语。
只有那一眼。
深邃,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林青竹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星辰展厅穹顶的灯光璀璨如银河倾泻,照亮了浴火重生的凤凰,也照亮了人群中那个孤独而强大的身影。
林青竹隔着泪眼朦胧的视线,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遥遥相望。
她看到了那深潭之下,汹涌的岩浆,以及……那岩浆中心,倒映着的、小小的、属于她的影子。
叶聿炀的嘴唇,在万众瞩目下,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没有发出声音。
但林青竹看懂了那无声的口型。
只有两个字:
“等我。”
随即,他收回目光,脸上的波澜瞬间平复,重新变回那个冷冽、强大、睥睨一切的浴火凤凰。
他转过身,面向汹涌的人潮和闪烁的镜头,微微颔首,接受着属于他的、迟到了五年的万丈荣光。
而林青竹站在原地,感受着那里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回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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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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