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对中考的体考，临海市的初中生们往往从初一初二开始就要每日训练跑步和单项。
如今升到了初三，大家更是一边刷题背单词，一边跑步，中考考验的是每位学生的体能和意志力。
陆尚好对自己的体能很有信心，即使马上就要体考了，他依然不紧张。有次体育课他带着全班同学去踢球。结果，竟因为自己不小心踩在了足球上而跌倒，直接导致脚踝骨裂。
好在学校隔壁就是全区最好的三甲医院，几位体育老师直接从医务室借了把轮椅将他推进医院了。
江夜明并不担心陆尚好的成绩，因为他即使放弃了体考的30分，也照样能进全市重点高中，但他很担心陆尚好的脚踝以后每逢阴雨天就疼，一想到这里，他就不仅蹙眉。
当初自己的妈妈碧华就是被江繁狠狠推了一下才把尾椎摔伤的，从那之后，江夜明再也没见过妈妈骑自行车。家里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后轮上专门定制的儿童座椅，也很早荒废了。
江夜明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都带着程阿姨做的两荤一素家常菜来病房看陆尚好，老师们也知道两个孩子从小认识，成绩又一直名列前茅，就不强制要求江夜明午自习的出勤率。
“今天好点了吗？”江夜明帮陆尚好打开饭盒，看了下陆尚好的脚，一脸严肃。
“害！别提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医生非得让我住院。最近感觉脚踝有点痒，有石膏固定也不能挠。”陆尚好刚刚在练习英语听力，他摘下耳机随意缠绕在复读机上，抬头时眉眼全是笑意，睫毛打下好看的弧度，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江夜明，还是看到了江夜明带的盒饭。
“感觉痒就说明脚快好了，你还是得静养。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轻视它。”江夜明把病床上的小桌板立起来，示意陆尚好可以动筷了。
“唉你说话跟我妈似的，她昨天才跟我说了一遍。”陆尚好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他吃东西时喜欢细嚼慢咽，这不算是强迫症。陆尚好小时候吃带鱼被侧边鱼刺卡过嗓子，正值晚饭时分只能挂急诊，医生拔出鱼刺虽然只用了一秒，但是那种突然的疼痛把他和妈妈吓得够呛。所以现在哪怕是喝粥也习惯性嚼碎了才能下咽。
江夜明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虽然当事人经常嚼着嚼着就累了，但是全程都很优雅，从不急躁。不过，如果换了其他人他一定觉得对方很装。
而且陆尚好吃饭时竟然真的能做到食不言，要是小学班主任郑老师看到他这副乖巧的样子，肯定被震惊得嘴角抖动。
每每看到这些反差，江夜明就更能感受到自己和眼前这人的差距，毕竟在自己家，吃饭太慢是要被那个男人骂的。
“明天正好是周六，我拆石膏出院，你能来接我吗？”陆尚好吃完饭后一定要先找湿巾擦嘴擦手，他讨厌哪怕一点油腻的感觉，接着还要用干的手帕纸再擦一遍，防止春天手会干裂。
江夜明今天的午自习其实在等陆尚好吃饭的时间里已经悄悄过去了，他要是再不走，下午的第一节数学课一定会迟到，数学课是班主任强哥的课，他是数学课代表，往常一定不会迟到的。
但他确实很爱看陆尚好做这些精细的小动作。平时的陆尚好越是大方开朗，现在这些略微娇气的行为就越显得可爱。
“陆叔叔说他会开车来接你的。”沈夜明实话实说，其实两家住得很近，他可以随时去陆尚好家里拜访。
“上次去你家玩，看见楼下停了辆红色的自行车，后轮上安了个儿童座椅的那辆，是阿姨闲置的吧，你能不能骑着那辆车载我回家？”陆尚好一边顺手收起小餐桌一边兴冲冲地说，说完眼睛还直直地看着江夜明，满脸期待。
“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多高了，等你坐上去，儿童座椅直接报废。”江夜明面无表情地回他。
“哦哦也对，那你能不能把它拆了，我记得这种旧式自行车后轮上方还有个小平台方便载人，到时候我就坐在你车后座上”陆尚好作乖巧装，漂亮的桃花眼依然充满期待地看着江夜明。
唉，江夜明暗自叹息，他是真的不懂该如何正面拒绝陆尚好的请求。尽管陆尚好的想法一次比一次天马行空，一次比一次麻烦，但他每次总是莫名其妙地应下来：“好吧，我回去找个工具拆开试试，如果搞不定，明天还是让叔叔开车接你。”
陆尚好比了一个非常标准的耶，小少爷又得逞了一次。
傍晚放学回家，江夜明拎着工具箱去楼道里拆儿童座椅。没想到第一步就卡住了——这辆自行车实在是太脏了，灰尘看着快有一厘米厚，江夜明不得不回到家里端了一盆水出来，拎了一块抹布先做清洁，不过好在这一步没有耽误太长时间，下一步就是拆……
“你在干什么呢？”
一道极其阴沉的声音陡然在背后响起。江夜明只觉得毛骨悚然，耳朵都麻了。转头的瞬间，又被吓了一大跳，直接坐到了地上。
刚刚江夜明擦车的时候，江繁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保持着弯腰俯身“近距离观察”的姿势默不作声，江夜明转身时他的脸几乎就紧贴着江夜明的脸，眼睛瞪得极大。
昏暗的楼道里，他好一只专门来索江夜明性命的恶鬼。
陆尚好临睡前无聊，看见班级群里有人冒泡，连忙把□□滑下来以为是有人在闲聊，点开才发现是班长在问一道化学大题。
他顿时感到更加无聊，但为了打发时间也跟着研究了一会儿。
快到晚上十一点了，即使是在周五，临海三中的毕业班学子们在这个时间段也是万万不可能睡觉的。陆尚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点开了江夜明的头像，江夜明的头像是一座木质的桥梁，看上去和他本人一样严肃认真。
【形势一片大好：滴滴！呼叫江同学，是不是又在背着我偷偷用功！】
陆尚好等了得有十分钟，对方才迟迟回复。
【月亮.jpg：在写作业。】
【形势一片大好：儿童座椅好拆吗？】
【月亮.jpg：还行，都弄好了。明天上午去接你。】
陆尚好得意地笑了，想在床上打个滚又记起自己脚上的石膏还没拆，继续乖乖地平躺打字。
【形势一片大好：嗯嗯尚好尚好，朕很满意，小明子先退下吧，明天见！月亮.jpg】
【月亮.jpg：明天见。】
此刻江夜明正趴在床上，手上拿着一瓶冰镇易拉罐饮料敷在脸上。
江繁每次发疯都是毫无预兆的，特别最近到了春天。江夜明和碧华很早已经不把他当人看了。
江夜明想起来刚刚皮带打到自己后背上的力度，那里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碧华每次都是一边含着眼泪一边沉默地给儿子上药。江繁没有耐心，他最讨厌有人哭，一旦发出哭声，可能会更加激发他的兽性。
“好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当初看走了眼，选错了人。”碧华的这句话江夜明从小听到大，他其实已经麻木了。
小学时，他因为数学考试没有拿到满分，就被江繁当着众多同学老师的面，在校门口把他的试卷撕得四分五裂。白花花的小纸片漫天乱飞，就像是小夜明害怕又难过的心。事后小夜明一边静默地流泪，一边蹲在在校门口捡碎纸片，如果不捡回来，他第二天上课时没有卷子可以看。
后来江繁的暴力发展成把家里的防盗门锁砸坏，把木板地砸出一个大洞，甚至把石头做的马桶盖徒手拆下高空抛物，一次比一次不受控制，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惊肉跳。江夜明冷眼旁观父亲的暴行，从害怕，到震惊，再到恐惧，现在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一切。
眼看马上就要成为高中生了，江夜明以前觉得江繁的所作所为皆有理可循，而几十年如一日的发疯终于让他明白，不要试图和畜生讲道理，他没有心。
江夜明实在是想不通，江繁为什么不能改掉这些暴力行为，改改他的暴脾气。明明自家的生活在慢慢变好，身边有一些同学还住在一层近十户的筒子楼里，自己家里已经整个翻修了一遍。江繁从碧华那里得到不少银行新消息，去年全款买了辆中等价位的智能汽车。
每次江夜明或者碧华出门看见邻居老太太，对方都投以同情的眼神。孩子和女人的哭喊他们全都从小听到大，如今没有这么大动静了，但是也能经常听到江繁的谩骂。
江夜明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无赖、最没有文化的底层小混混也比他爹文明。江繁口中不但充满污言秽语，而且生气时口无遮拦什么都不避讳孩子。当然，每次江繁发完疯，第二天要不是跪在碧华面前求她原谅，要不就是给母子俩买水果、买一堆零食，安稳了一段时间，又卷土重来。
“陆竞他不过是个暴发户，我给他做助手怎么了，现在家里大额开销还不是走老子的银行卡，你个不检点的娼妇，是不是背地里和陆竞见面了？是不是嘲笑过我无能？！”
江繁和陆竞小时候在同一个职工大院长大，二人之间可以说是典型的发小友谊，比陆尚好和江夜明认识的时间还早。后来江繁不是读书的料就没有考上大学，陆竞顺利考上了电大，并且把自己的同班女同学碧华介绍给了江繁。
父母那个年代的恋爱以熟人介绍为主，江繁第一次见到碧华的时候先是被她的美貌吸引；后面知道她私下里还修了第二学位，会说英语和日语两种外语，又被她的才华所倾倒。
两人单独约会了几次，碧华很快发现了江繁身上的一个毛病：抠门儿。
别的小青年情侣约会都是逛商场或者看电影，再不济也是选个小餐馆吃碗面。
但是江繁次次约会都只带碧华逛公园，逛完长虹公园逛水上公园，逛完西沽公园逛北宁公园。
三伏天气，酷暑难挡，碧华早上出门系着漂亮的马尾辫，穿着浅粉色碎花裙。傍晚回家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头发都塌了。
曾经有位算命先生说碧华如果在三十岁之前不结婚，将来就是二婚的命。碧华门风很严，她的思想有些封闭，觉得二婚是非常不正经的事，所以一直想尽快完婚。
父母安排的相亲局她没有重视，以前电大的同学有不错的男生，最后因为碧华约会经常迟到所以散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嫁给了各方面都一般的江繁。
江繁生性多疑，自卑敏感，但是表面工夫做的很到位，基本上碧华的亲朋好友都对他赞不绝口，碧华有苦难言。特别是后来陆竞厚积薄发，眼看着昔日好友事业有成，江繁内心越来越不平衡。
坏就坏在江繁的前公司一直做房地产开发，行业寒冬让他的收入变得不稳定。碧华知道江繁脸皮薄，就背着丈夫私下里约了陆竞见面，希望陆总能给丈夫介绍个工作。
这一幕被江夜明的奶奶看到了，儿子是混蛋，老妈也不是个善心的人。老太婆添油加醋地一说，江繁不但大发雷霆，对碧华一顿暴打，而且后面开始定期检查碧华的手机和背包，禁止她回娘家看望父母，也限制她的其他正常社交活动，所有外出行为必须向他报备，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都要一一汇报。
江夜明不懂都这样了妈妈为什么不离婚，碧华的回答是：自己怕死。
有一次，碧华在午休时间帮同事接待了一位重要客户，没有注意手机上的未接来电。碧华正给客户介绍产品，突然背后一凉，觉得有谁在盯着自己，转头一看，竟是江繁骑着自行车横跨三个区来到银行，就为了质问她到底为什么不接电话。
那时候江繁犹如魔鬼一样凭空出现在银行门口，眦目欲裂的样子让碧华害怕到了现在。
人人都说学习苦，陆尚好也总是哀嚎老师们留的作业太多。但是对于江夜明来说，学校就是避难所，只有在这里他才能静下心来专心做事。而每天早上出门是能看到陆尚好的笑容，对他来说是一种别样的救赎。
明明只隔着一面围墙，好像所有的阳光只能照进万城高阁，照不进他这座小旧楼。江夜明只要轻嗅到陆尚好身上哪怕一丝温暖的气息，也感激得想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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