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烈日炎炎下,弹壳四溅,枪声不绝于耳,靶场上弥漫着浓烈的硝烟的味道。江副司令一身笔挺的军装,铜扣在阳光下亮的能照出人影来。他身量本就极高,又带了大檐军帽,更显威严。他一只手背过去,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军装笔挺、训练有素的校官,正在巡视训练场。
一个小兵一路小跑过来,和跟在江愆身边的顾连钧耳语了几句。
“司令,小公馆那边田青来了电话,没说具体事情,只说请您听电话。”
田青打小跟在他身边,做事机灵又有分寸,寻常事他自己应付的来,将电话打到司令部里来,一准儿是沈濯枝出了什么事情。
他下令让几位陪同的校官继续巡视,自己则转身回了办公室,同时对顾连钧吩咐道:“备好车。”
江愆的心脏砰砰地跳着,连着耳膜和太阳穴一同跳动着,跳的他心里一阵发慌。他一路小跑着回了办公室将电话拨回小公馆:“田青,怎么了?”
“爷,沈公子大烟瘾犯了。周大夫已喂他吃了药,也施了针,只是,我在旁边伺候着,听见沈公子喃喃着叫了您的名字,小的这才给您打了电话。”
“好,我这就回去。”
往日数次沈濯枝犯大烟瘾的时候,江愆都是陪着他身边的。有时候他从身后抱着他,他嘴里不住地喊着“爹”“娘”,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小声地呢喃着,江愆一边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心里撕裂也如一般疼痛,只恨不得自己替他疼一疼。
如今,他竟会叫一叫自己的名字么?别是田青那猴崽子在骗他。
江愆心里喜一阵儿又疑一阵儿,想着田青该是没那么大胆子拿这种事来诓骗他的,应该是真的。
“顾连钧,开快些,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是!司令!”天晓得,他已经将油门踩到了底。
沈濯枝肯在这种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喊一喊他的名字,想必是对他有几分感情在的。然而这感情里都是些什么情?依赖想必是有的?其他的呢?别再是对兄长、甚至是对父亲的那种依赖。江愆如今二十有六,可沈濯枝才十四,若是放到晚清时期,男子十一二岁身边就有了通房丫头伺候,那自己都能和人生一个沈濯枝出来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路,顾连钧一路闪电般将车开回了小公馆。
他来不及等顾连钧给他开车门,急匆匆自己下了车,周身像带了风,一步踏上两个台阶,径直上了楼,军靴的声音把楼梯蹬的震天响。
沈濯枝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息着,刚刚才熬过了一波大烟瘾,他一时如坠冰窟,一时又如烈火焚身,冰火两重天之间他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浑身上下全是汗水淋漓,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
江愆将他搂在怀里,干燥又宽厚的大手在浸湿的后背顺着脊柱一下一下轻拍着,像是在抚摸受惊的小猫。
沈濯枝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将他笼罩,不由得将头埋在江愆的颈窝,高挺的鼻梁拱在他的锁骨上,用力地嗅了嗅,又蹭了蹭,嘴角绽开一点点笑意。
他终于撑到了江愆回家,踏实又安全的感觉将他紧紧包裹着,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琴弦终于卸了力气,他再也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江愆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在床上,掖好被子,将田青等一干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却守在他床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绣着竹叶的手帕,为他将脸上的汗都擦拭干净。
看着沈濯枝的呼吸从急促起伏到平静和缓,他才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房间。
“田青!你个王八糕子!你敢骗老子!你的王八皮不想要了是不是!”
田青忙不迭跪地求饶,嘴里直叫冤枉:“我的爷啊,您就是给咱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啊!咱听的真真切切的,沈公子当时就是喊了司令您的大名!不信您问问周大夫!”
他边求饶边觑着江愆的脸色,见他面色稍霁,他又大胆分析道:“往日里都是您陪着沈公子,偏偏今日您不在,沈公子又依赖您的紧,自然要喊您的名字,这一喊,您就真来了,有您在身边,沈公子心里踏实了,自然就不再喊了,您说是这个理儿吧。”
江愆竟怎么寻思怎么觉得有道理,但是不肯承认,欲盖弥彰的咳嗽一声,又在田青屁股上踹了一脚,留下个灰色的大脚印,“你小子惯会耍滑头!这件事不许告诉沈公子,听见没有!”他面皮儿这样薄,知道了又该害羞了。
“是是是”,田青点头如捣蒜,“爷放心,小的定然守口如瓶,一个字儿也不会透露。”
此后从深夏至初秋,沈濯枝没再犯过大烟瘾了。周大夫给他把脉,高兴地道:“沈公子身上余毒已清了,只要日后远离大烟,莫要再见到,再闻到,该是不会再犯了。”
沈濯枝又惊又喜,连连问道:“真的吗?真的吗?我真的把大烟戒了!我真的戒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周大夫,又将视线转向江愆:“江愆!我真的把大烟戒了!”
江愆一把握住他的手,经过长时间的悉心调理,这双手终于不再是成日冰凉了,“沈濯枝,你做到了!你真厉害!”
沈濯枝觉得似有泪水要从眼眶中滑落,一头扎进了江愆的怀抱里,把眼泪全部蹭到江愆的衣服上,也不要让他看到。
“爹,娘,我做到了,我以后就是正常人了,我没为申佳氏蒙羞。”
如若父母亲在天有灵,能看到他戒鸦片成功,应该会为他欣慰的吧。
江愆感觉到自己胸口处的衣服已经完全被眼泪浸湿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圆润的后脑勺,轻轻地抚摸着。
“你身子既好了,我会按照约定,送你去栖月山上静养的。”
他感觉到埋在自己怀里的人身子一僵,紧接着怀里一空,好像那一瞬间,心也跟着被挖空了一块,成了四面漏风的牛棚,吹的他的心打颤。
沈濯枝直起了身子,黑如曜石的眼珠紧紧地盯着他。刚刚还哭的凶猛的眼睛里爬满了红色的血丝,雪白的小脸才被江愆和周大夫养出了一点血色,又在此刻恢复了煞白。
他睁大了眼,仔细观察着江愆,不愿放过他每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怕我食言么?江愆的舌根泛起了阵阵苦涩,怕是喝了十碗砒霜也没有这样的苦。然而他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仍是镇定自若,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大丈夫一言九鼎,万不能做了食言而肥的小人,让沈濯枝会看轻了他。
江愆表情坚定,神色如常。沈濯枝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良久,竟找不出一丝的后悔与不舍。
罢了罢了,他败下阵来,刚刚擦干的眼泪又要溢出来,又不想被江愆看到,只能低下头去,努力吸着鼻子,“谢谢你,江愆,劳烦你费心了。”
江愆站起身:“我这几日让田青打点一下你的行李,栖月山那边我也会安排好人手的,你只管放心。”
沈濯枝乖乖点头,动作僵硬地躺回了床上,他将被子蒙过头顶的一瞬间,眼泪如决堤般汹涌地溢出来,顺着眼角一直淌到了枕头上。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不泄露半分哭泣的声音。
江愆见状,以为他是累了要休息,便转身离开,悄无声息地将门掩上。
“田青!”
“开始着手安排沈公子去栖月山的事。”
“啊?”田青瞪大了一双眼睛。
“啊什么啊?”江愆心情不佳,语气不善。
“爷,您怎么舍得呢?”
“我自是舍不得,可我答应了他。”
田青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正要张嘴说一些大逆不道之言,江愆没给他这个机会,叽里呱啦地吩咐起来:“天气有些凉了,你明日叫个裁缝来,给他新做几身衣裳,再找几个北方的厨子,和家里的一起,一并带走,山上的小别墅赶紧收拾出来,丫鬟小厮都别缺了,一定是要伶俐靠谱忠心的,你亲自去挑!”
田青在心里记下一连串的吩咐,终于还是将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吞回了肚子里,他能想到的,爷想不到么,只是爷对沈公子用情至深,不愿意强迫沈公子罢了。
沈濯枝听见江愆开门离去的动静,将被子掀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长夜漫漫,唯有皓月当空,陪伴着两个不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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