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拆迁前,特意回去了一趟,杨念也跟着一起。
事实上,那个破旧狭小的房子,并没有承载什么美好的回忆。
屋子里弥漫着经久的腐朽味,墙壁龟裂,墙角上悄无声息地结着蛛网。
都没什么变化。
只是多年前板凳上干瘦的小孩现在和我一般高。
想来我也很自豪,能把这小猫崽子养这么大。
罗阳来找我吃饭,两个人特别兴奋,聊起来没完,直到后半夜杨念把我拖走才算结束。
我酒量太差,几杯就被放倒。酒品也一般,酒醒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清醒前都做了些什么。
于是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抹朝霞从远山间漏出来,扯开黑沉的天幕,驱散单薄的晨雾,从丝丝缕缕到气势恢宏。
我们就这样在我的无理取闹下,在屋外长椅上坐到了天明。
“抱歉啊,小念。”我小声道,揉了眼睛站起身。刚入秋,天不算凉,但整晚待在外面难保不生病。我赶忙拉着他往回走。
“大晚上的,你怎么不拉我回去啊?穿个半截袖就在外面跟着我胡闹。”
他无语:“你要胡闹,我管得了吗?下次就该给你录下来,等你清醒了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好好好,我的错。回去我给你煮姜汤,多喝点啊。”
他不言语,兀自收拾东西,准备着我们的彻底搬离。
锅里的姜汤逐渐沸腾,窗户上起了一层很薄的雾。我抬手一擦,朝阳正好从那里照进来。
这幅景象,我足足看了二十多年。
屋外的老街横在那儿大半个世纪,从土路变成砖板,从崭新完整到斑驳破裂,马上要迎来被拆毁的命运。老街老了,却依然名叫“不老街”。
十年、十几年、几十年,光阴终要故去。我常筹划未来,也会偷偷想想自己、小念,会变成什么样子。好多事,犹犹豫豫,兜兜转转,终是无解的议题。
未来,会飞多远,会摔多惨……
算了,至少在不老街,我们曾拥有无数场日出。
……
可惜的是,在不老街,我们不会拥有下一次日出了。
杨念僵坐在我的床沿上,直视着窗外太阳零零碎碎的光斑,直到再也睁不开眼。
而后他忽然脱力了似的,砰一下倒在了床上。
阳光中漂浮的微小灰尘受到了惊扰,乱了原有的秩序,四散奔逃。
我想抱抱他,可伸出手,阳光一下子透过去。
我与空中慌乱的浮尘一样,无措不安,挣扎许久然而都是徒劳。
我碰不到他。
再也碰不到他了。
从前,别人家的小孩会因为吃不到糖,撒泼耍赖,会因为找不到大人惊慌失措。
我家的小孩却总是乖得异常。从来不哭,从来不闹,甚至在哥哥抛下自己的两年多里保持沉默。或者说是变得更沉默。
我从没见过他活泼的样子。从他进家门起,一直安静,从不惹祸。
从不讨人嫌。
可是,再乖,还是被丢掉了。
他哭了。
泪水在眼中爆炸,倾泻而下。
没有任何缓冲、过渡,毫无征兆。
头枕着的被单很快洇出一片阴影。眼泪拼命地往外流,大颗大颗往下砸,可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哭了,小念……
不哭了好不好……
我的心跟着他的呼吸颤抖。
我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以前他也没给过我哄他的机会。
我抱他,抱不住。我说话,他听不到。
无力感如洪水般铺天盖地,浪涛拍得人狼狈不堪。
我是溺水的人。想求救,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胡乱将手奋力举出水面,头就此下沉。
咔哒,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像钥匙环环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突兀把人从噩梦中短暂赎出。
杨念没有动,卧室的门反锁着。
他以为是罗阳。
随即耳畔响起了敲门声。
“杨念,你在吗?”
杨念缓缓睁开眼,而后立即反应过来,用袖子胡乱把脸擦干。
“你怎么有钥匙?”他声音沙哑,语气不善。
门外,是隋昭。
隔着门,我听到他声音里也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杨念对他,向来是比对我还要冷淡,寥寥几次交流,全部都只是出于礼貌。
现在他仿佛是被人入侵的私人领地的狮子,哪怕此刻伤痕累累,也要露出爪牙。
“钥匙是杨忆的,之前落在我那儿了,正准备还给你。刚才敲了半天门,没人开。打电话给罗阳,他说你在家……我怕你——”
话音未落,房门从里边打开。
杨念从隋昭手上接过钥匙。
或者可以说是抢。
他眼睛仍很红,而依旧冷漠戒备。
隋昭一直把杨念当小孩儿看,也很照顾他,说跟罗阳对他一样好,也不为过。
隋昭本人的解释是,你弟就当是我弟吧,别跟我见外。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念不太领他情。
“没别的事,你就走吧。”
隋昭怔了一下,叹了口气,递上来个本子。
硬壳、巴掌大,是我平时随身带着的待办录。
“录制的前一天晚上,他落了些东西。我打电话问他,他说太远了,不回去取,让我白天顺路送你这儿来。”
“就这两样?”
“嗯。”
隋昭看着他眼角没擦净的泪痕,欲言又止。
“我走了。有事可以找我。”
他往外走,忽然又转过头对杨念说:“你要好好的。”
“你哥……”
他忽然红了眼睛,接下去的话,再难说出口。半晌,径直离开了。
落下了什么东西,我倒记的真切。
随手搭在录音室椅子上的那件薄外套,他没有送回来。
以前到处打工的时候,就开始写待办,自己像学校里排课表一样,把任务排满。
每项都会在完成后用笔勾掉,再翻到背面记账。那时候的日子,想过下去,没法不精打细算。
我写满了很多个本子,眼前这本,是从搬家后开始的。除了待办,还会简单写几句日结,后来杂七杂八,什么都记。
我还记得最后的一页上写的是,给小念带酥糖。
那是杨念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
可这条来不及实现了。
新歌MV录制,我在古老又华丽的舞台上匆匆谢幕。
杨念就站在原地,翻开了那个本子,从头到尾,一点一点看下去。
我凑到他跟前,零零碎碎的记忆慢慢拼起来,凑成长长的画面,像胶卷放映,从黑白到彩色,模糊到清晰。
我们在一起,温习了从刚搬来到现在的这段时光。
他看得很慢很慢,无比珍惜,直到太阳彻底落下,黑暗降临,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径直走向角落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了一摞保存完好的本子。我认得,那都是我之前写过的待办。本子用完了,也不知道随手扔到了哪里,没想到他都找齐了存好了。
这孩子,真是……
他把本子都放到桌子上,拉开椅子的手忽然一僵,然后极快地打开房门冲出去,拍亮了家里所有的灯。
我还记得杨念刚到我家的时候,像个干瘦又警惕的小猫崽,头一阵子怕黑得厉害,仿佛身边没人,就会被黑夜生吞了。
尤其是雷雨天,他拖着枕头,努力又小心地向我身边靠,再悄悄伸手抓住我的被角。似乎这样便能换来安睡。
他那些小动作原本不会被发现的。
有次风太大,从破窗缝跑进来。我只好起身去找东西把窗帘压死。
还未行动,就听到身后极小的声音:“你去哪?”
我回过头就看到那副场景。
“收拾窗帘。不去哪儿。”
弄好了窗帘再回被窝里藏好,问他,你怕打雷啊?
他眼睛紧紧盯着我,半晌,摇头。
我失笑,“那怎么凑这么近啊?你怕我怕吗?”
他点头,立马转过身去不看我。
我猜他脸红了。
“人不大,这么要面子。”
他直接把头埋进被子里。
“好啦好啦,我怕,还不成吗。快把脸露出来,不嫌闷啊?”
他不吭声。
那次之后,他就没再让我发现他怕黑。
再后来,我都快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杨念生了次病,半夜发烧。
也是个打雷打闪的坏天气。
生病的人常会不经意褪去伪饰,表露出真实想法。
杨念一会儿抱我胳膊,一会儿抓我外套,说什么都不让我走。
这样的杨念是真的难得一见。怪可怜的,怪可爱的。
“好好好,不走。乖乖叫声哥,哥就陪你。”
他蜷在被子里,额头上贴了退烧贴。十几岁的年纪,看着更小了。
猫崽儿长大了点,不过还是只小猫。
“哥。”
我眼睛不自觉睁大了,努力把笑声压下去。
“嗯,好,哥不走,在这陪你。”
……
今夜,就很戏剧性地打上了雷。
他坐在书桌前,翻开封皮最旧的那本,开始看。
雷声很大,风也大,敲击窗棂,发出吵闹的噪声。
这几天大幅度降温,又没到供暖的时候。入夜了冷得厉害,杨念还是穿得很薄。
手里翻旧的本子,却像是唯一的热源。
奇怪,明明亮着满屋子的灯,可还觉得漆黑幽邃。
一切都冷清下来。
或许,是种孤寂又绝望的意味。
但愿是我自作多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