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蕊棠之前教两个班语文,分别是理科的高三(7)班和文科的高三(12)班。作为12班的班主任,她对这个班的学生更为熟悉。
章文靖是12班为数不多的严蕊棠从高一分班之前就一路带上来的学生之一,典型的偏科选手,数学总是在及格线边缘左右摇摆,但每次到语文考试就跟开了挂似的,总能跃入年纪前五。
除此以外,她平日总是寡言少语,总是悄无声息地融在人群中,像一滴汇入海中的水珠。
这次高考,她的成绩也如预期踩在了本一线上,是最难填志愿的尴尬分数,往上够不着,往下又可惜。
出分之后,她来学校和作为班主任的严蕊棠商量志愿填报时,却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还主动安慰替她感到惋惜的严蕊棠:“严老师,我觉得考成这样挺好的了,就正常发挥,也没失常,这就是我的真实能力。反正去哪儿上学、选什么专业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你现在在考虑的,关系到你以后的人生方向。”
“我想离开金仓,只要能实现这个,其他都无所谓。”
这是章文靖当时的原话,令严蕊棠记忆犹新。
才过去半个月,这个孩子就一反常态地主动联系了她,甚至敢当着不认识的李秋旻的面,说自己最近过得不怎么样。
李秋旻笔尖停在白纸上,没写下去,转头看了严蕊棠一眼。严蕊棠轻轻点头,示意先让她先来。
“是不是没从高考的后劲儿里缓过来?”她好像问不出口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只能先绕了个弯子。
章文靖摇摇头,“考完就不想了。”
“那你最近放假在家都干嘛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过,暑假要去爸爸那边住一段时间是吧?打算什么时候去?”
章文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父母离异,抚养权判给了妈妈。
“去了,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严蕊棠有点儿吃惊,但还是缓了缓神才问:“在那边住得不习惯?”
“嗯,”章文靖点头,“那边太吵了,我睡不踏实,就提前回来了,还是自己的房间好。”
“我也认床,除了自己的床,在外面都觉得睡不好。”
“严老师,你是独生子女吗?”
“嗯,我是。”
章文靖低声说了一句“真好”。
“我记得你也是吧?”
“也是也不是。”
严蕊棠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但章文靖忽然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严老师,我一不小心就扯远了,还是回到访谈吧。”
“没关系,虽然是访谈,但我们的形式很随意,我还挺想听你分享分享近况的。”
“是的,”李秋旻附和,“刚刚说到独生子女,其实我有研究过一些相关课题,我们可以接着往下聊啊。”
“课题?李老师您是学什么专业的?心理学吗?”
“不是,我是社会工作方向的。”
“哦。”章文靖没什么概念,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也是独生子女,当年毕业论文也写的这个。你是05后,应该对计划生育没什么概念吧,像我们小时候那会儿,金仓还是全国模范县呢。”
“哦,我在网上看到过,其实我妈妈在怀我之前不小心流掉过一个男孩儿。”
“刚刚严老师说你也是独生,你说也是也不是。”李秋旻顿了一下,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你的意思是,又多了一个弟弟吗?”
严蕊棠听到这话,立即伸手在桌下轻轻扯了扯李秋旻的裤子。
但章文靖只是缓缓地眨了眨眼,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可是明明不是我爸爸的孩子,却要我叫弟弟,很奇怪吧?每次说出口,我都觉得自己很可笑,我爸更可笑。”
严蕊棠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开始在脑海中整合信息,如果不是亲生的弟弟,指的就是继母带来的孩子?
“多大的男孩子?”她轻声问。
“差挺多的,刚上初中。”章文靖顿了顿,“他们让我睡那个孩子的房间,我觉得怪怪的。”
“你跟爸爸说了吗?”
“说了,但他说房间干净得很,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还说是那个孩子主动让出来的房间,我却一点儿做姐姐的样子都没有,还这么挑三拣四不懂事。”章文靖低下头,拨弄了一下手指,“我看他也挺为难的,还是我太玻璃心了吧。”
“不,你不是敏感,而是敏锐。”严蕊棠纠正道,“我不觉得这是所谓的玻璃心,每个人的界限感都不一样,这不是你的错。”
章文靖抬头看她,但又微微收着眼神,连眼皮的褶皱都给压出来了,眼神都连带着变得深邃了,“然后我就想回来了。”
“别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了,就算是亲弟,我还不一定愿意呢。这很正常的,你说是吧?”严蕊棠说着转向了李秋旻。
“对,如果不想叫,也不用逼着自己非叫不可,这个姐姐不是你主动想要当的。”李秋旻说。
章文靖微微张嘴,却没有出声。
“没关系的,你可以说出来。”
“我觉得挺委屈的,”章文靖轻轻抠了一下膝盖上方的一根线头,声音闷闷的,“如果不是他们,还需要我让吗?本来就该是我的,不是吗?不过,我又觉得这样想的我很自私。”
“你不自私,真正自私的人是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的。”
“谢谢你这么安慰我,严老师。”
“你是一个感知非常敏锐的孩子,我相信你应该分辨得出我这话是安慰还是实话。”
章文靖点点头,“嗯,我知道。”
“文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李秋旻微微前倾,轻声说,“但如果你觉得被冒犯或者不舒服,可以不回答。”
“可以,您问吧。”
“你刚刚说的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出现吗?你和爸爸平时会见面吗?”
“平时不太见,但一般放假的时候我妈会让我去我爸那儿待几天。”
“你想去吗?”
“其实不太想。”
“是因为有其他人在,还是不想见爸爸?”
章文靖想了想,“都有吧。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我很想我爸爸,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多年,除了血缘这层关系,其实我跟我爸并不太熟。虽然我妈妈觉得我需要跟我爸相处一下,但我觉得一年就这么几天,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而且还需要我去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其实挺累的,但我不想让我妈担心。”
“你和妈妈的关系很好吧?”
“嗯,我妈妈当年争取到了我的抚养权,至少从这点来说,我会觉得她比我爸更在意我,所以我一直很感谢我妈,并不是所有父母都会在离婚的时候去争取拖油瓶的。”
“你妈妈也真的把你养得很好。”
章文靖清亮的眼里隐约闪着水光,她快速眨了眨眼,轻轻地说:“谢谢。”
访谈持续了三十分钟,但李秋旻没再看笔记本中的提纲。
送走章文靖之后,距离和下一个学生预约的时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严蕊棠拧开水壶,一口气就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
“我觉得这孩子没你说得那么腼腆。”李秋旻说。
“那我觉得她对你的初印象应该还不错,我说的她腼腆,是说她不喜欢无意义的浅谈和寒暄。”
“这不是挺好的嘛,多少人等成年之后才会明白这个道理。”李秋旻笑着说。
“我没说不好,她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早熟,有时候看着还觉得挺心疼的。”
“但这孩子看起来不太需要同情。”
“没错,她很不喜欢别人的同情,但她很渴望理解。”
“她很信任你?”
“可能是我单方面的感觉吧,每次看她写的东西,我就觉得那是热爱生活的人才能写出来的东西,很不容易的孩子。”
“我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奇怪,现在都是一夫一妻制的时代了,谁都不愿意和别人共享对象,却要小孩子去接受一个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他们才奇怪吧?”
“就是,可能是我一天到晚和孩子们混在一起吧,有时候最烦人的不是学生,而是家长。你说,为什么他们一旦长出大人,就都忘了自己的来时路呢?还是说,是我跟社会脱节了?”
“你怎么也跟刚才的小姑娘似的,开始自我反思了呢?完全没必要,我也是越长大越觉得还是小时候单纯。不过,我看这个孩子以后可能会在异性相处上有些问题,原生家庭父亲角色缺失了,她好像对男性挺排斥。”
“我们班上总共也没几个男生,我还没太注意这方面的问题,那我该怎么办?”
“这是家长的责任,你也没办法做更多了。不过,如果她愿意把你继续当作值得信赖的大人,你还是可以和她保持联系多聊一聊的,她大学报了哪儿呀?”
严蕊棠回想了一下,“海州师范,中文系。”
“嘿,你这不就后继有人了嘛。”
“我只希望她以后不要后悔。”
“为什么?”
“还为什么,苦啊,你没看到我这几年肉眼可见地变老了吗?眼里都没光了。”
“你是燃烧的蜡烛,又不是镭射灯。”
严蕊棠斜了李秋旻一眼,“那不是还说我们是学生的灯塔嘛。”
“行,灯塔严老师,我今天晚上回去把访谈的内容整理一下,你到时候帮我跟梁医生商量一下,看他要不要修改讲座内容,行吗?”
“我?我跟梁医生讨论什么呀?”
“你就先看看我有没有什么漏掉什么比较重要的点,再问问梁医生要不要根据这些内容查漏补缺修改课件。”
“活儿都我干了,那你做什么?在幕后指点江山?”
“这不是术业有专攻嘛,你对学生的情况最了解嘛。”
“你还说你导师把你当牛马使唤,我怎么觉得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是学生灵魂的工程师,比我们学术牛马还高级。”
“你别往我脸上贴金。”
“但我绝对不给你画大饼,放心!”李秋旻举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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