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简驾驶着车子一路疾驰，熟门熟路地拐过那个没有路灯的巷角。
几幢烂尾楼前支着的烧烤摊还没有收，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为这城市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添着些没来由的热闹。
余简停下电瓶车，快步走上楼梯，面不改色路过那些传来奇怪声响的房间，直直走向二楼最角落里的那个。
门缝里漏出的昏黄灯光似乎在提醒她不必再掏出钥匙。
伸手推门——
门后的两人在嘎吱响动的门轴声里齐齐抬头看来。
其中那个傻大个嘴里叼着的鸭血还差点掉出来。
余简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摆了张小圆桌。小圆桌上的火锅还腾腾往上冒着热气。身材硕大的王爱莉和胡先双双坐在余简原本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上，两脸单纯无辜。
一言不发，估计心情不好。
王爱莉见状甜甜开口：“小简简回来啦！大家都等着你一起吃火锅呢。瞧你这一脸累脱了相，快坐下吃两口火锅喘喘气”。
余简被动地坐在了小板凳上，被迫承受着王爱莉的“嘘寒问暖”**：“哎哟，我们可怜小简，一天进了两次派出所，都吓坏了吧？我特意把火锅安排在你房间帮你洗洗晦气。怎么样，感不感动？”
余简嘴角抽动。
算着也快到月底了，省那仨瓜俩枣的电费才是王爱莉的真实想法吧。
王爱莉伸出手臂揽住余简的肩膀，开始猛灌鸡汤：“不过年轻人嘛，就是要多锻炼！遇到困难迎难而上，这才能不断进步嘛。”
余简僵硬扭头扫了一眼桌上的火锅，一字一顿道:“我的餐桌布呢？”
胡先不知从哪掏出那块缀着小碎花的餐布。
“这个？”
余简死死盯着餐布上那块油污，眼神里的煞气几乎抑制不住，她噌的一下站起身子，拉开大门就要连人带锅一起丢出。
“哎哎哎，别生气嘛，这都月末了，明儿我就给大家发工资！”
“给你加奖金！”
“扣胡先工资给你重买一块儿！”
“工资”这两个字一下戳在了余简的命脉上。
罢了。
哪个打工人不会为五斗米而折腰呢？
余简彷佛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缓缓落回了原座。
她开始汇报自己晚上的工作：“点单的异化者和胡先类似，整个身体都会变成动物形态，当时的条件不允许，我不太确定是否绑定成功了。”
王爱莉闻言掏出了一方驼色手帕。丝状的手帕却可以拉伸展大，变成地图大小，将整个城市的路线囊括其中。白色的光点忽明忽灭，处在手帕地图的不同位置，密密麻麻的好像亮在城市夜里的灯盏。
“是这个吧？”
王爱莉指着一颗移动着的明亮光点说道。
所谓“能将二人绑定”“保障生命安全”的名片，不过是个说辞。王爱莉手中的手帕是个可无限延展的道具，将血滴入就可显示移动行踪，那些名片便是掺入手帕材料制作而成。
看来林媛媛回去之后已经将血滴入名片了。
王爱莉收起了手帕，忽而道：“唉——最近生意不太景气，房租也要涨了，店里又添了新人，过几个月真要想想办法怎么添添营收了。”
听得此言，余简翻了个白眼：“房东大叔不是暗恋你嘛。涨房租怎么也不会涨到我们头上吧？”
这直白的话语瞬间让王爱莉闹了个大红脸。
“诶呀！”
“瞎说八道什么呢你。”
“什么恋啊恋的……小年轻不要乱说！”
一提到房东，这人就举止失常。
余简静静看着王爱莉坐立不安、语无伦次地说话，转头开始寻找其他成员的身影。
“梁温和尤三越呢？”
餐馆众人聚餐，师父不爱见人倒也罢了，怎么连他们两个也不见踪影了？
“约会去了？”
王爱莉“啧”了一声，眯着眼睛解释道：“真是约会那就好了！火锅材料不够，他俩出去买了。”
“我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
王爱莉拿起手机拨号，语气瞬间做作起来：“梁温宝贝，你在哪儿呢？你要再不回来，我们这都要吃完了，还好我给你留——小兔崽子！你给老娘放下！”
胡先被王爱莉突然粗犷的嗓门吓得讪讪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只眼巴巴地看着她染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动作，优雅地夹起了那最后一块鸭血。
而后放进了她的自己嘴巴里。
王爱莉指着桌上剩下的青菜、菠菜、油麦菜含糊开口：“这不是还给你油（留）了好些菜嘛……师户（父）的火锅汤底香得很……
“啊？你和师父已经到门口了？”
——嘎——吱
个子小小的少年昂着脑袋走了进来，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双手托举的盘子上摆满了各色食品。他白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倨傲表情，面庞左侧有道伤疤，自下巴一直延伸至耳后，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像小孩子画在脸上扮酷的恶作剧。
“师父。”余简和王爱莉同时开口打招呼。
少年背后的梁温也冒出了帅气的脑袋，举起手里的袋子：“我还买了点饮料！有人想喝吗？”
余简率先举手。
她侧着脑袋观察半晌，才发现门外并没有尤三越的影子。
“尤三越呢？”
梁温的表情忽而尴尬起来。
他无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笑笑道：“她临时有事先回家了。估计也是吃火锅怕胖。”
从前尤三越确实不爱吃这些高热量的食物。可两人一道出去，倒是梁温和师父回来了，想来梁温与尤三越之间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啦。”
余简没再深究，起身接过梁温递过来的饮料。
“胡先想要来一罐吗？”梁温举着饮料询问。
说起来，进门到现在，胡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即使排除他说话不太熟练的原因，也能从他只会埋头吃饭的动作中看出他情绪的不对。
“他怎么了？”余简转头问王爱莉，“之前在派出所就不太对劲，车祸摔的魂都没了？”
王爱莉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沉闷的声音就率先响了起来。
“我真的看见她了。”
胡先的眼神直白，回应余简的问题时险些与她四目相对，好在王爱莉夹在中间及时隔绝了胡先的视线。
“都说了没事少看余简。”
她一手抵着胡先额头迫使他后退，一边语重心长道：“你看见的只是个影子，不是真的。不要太过在意。”
“异化者也是人。人死不能复生。你是亲眼见到过她的尸体下葬的。”
师父将一盘满是鸭血、鸡肺、猪肝之类内脏的碟子稳稳放在了胡先面前。似乎是想给他些宽慰。
可胡先的眼神还是不断黯淡下去。
余简不知道其中的隐秘，见饭局的气氛不太对劲，赶忙转移话题道：“听说胡先老家是在山上啊？那他不是郁城本地人喽？”
目前所知的异化者全在郁城之内，余简曾经将郁城戏称为“诅咒之城”，这不属于郁城的异化者出现，可以算是打破诅咒的特例了。
“谁说的？”
王爱莉立刻反驳：“胡先老家就在御风山，从小也是在御风山上长大的，纯正的本地土著好吧。”
......
原来如此。
余简讪笑点头，不再多话。
既然这是饭馆众人的第一次聚餐，王爱莉作为饭馆的老板娘，也要再发言强调一下规矩。
她举着饮料突然站起，桌上其余几双眼睛齐刷刷向她看齐。
“今天，我们饭馆迎来了一位新伙伴，给整个团队注入了更加年轻新鲜的活力。我代表所有同伴，欢迎胡先的到来！”
余简敷衍着拍手，对这一套已经免疫了。
“虽然带你下山之前我就对你说过，但今天这个事情的发生的说明你还没有将它记在心上。”王爱莉朝着胡先低下脑袋开始叮嘱。
“我们身处的郁城，有一千五百万人口。其中数量不达千位的异化者在人群之中显得无比渺小普通。”
“可这仅仅只是我们目前了解掌握到的异化者数量。”
王爱莉的语气越发严肃。
“二十年前，在那次重大事件中死亡的异化者数量就远超于此。在这过去的二十年中，依旧有新的异化者不断出现，而未暴露在我们眼前的，必然还有恐怖势力的余党，在蛰伏休养、默默潜伏，只待有一日东山再起，将整个郁城一朝倾覆。”
“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已知的异化者力量团结起来，维护异化者与普通民众的正常生活。绝不能随意打破目前的平衡状态，在普通人面前展露异化的能力。”
“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胡先点了点脑袋正色道：“记住了。”
王爱莉又转而对其他人说：“胡先的异化情况与其他人不同。他能完全异化成动物形态，且是家族遗传性变异，自祖父始，整个族群到他这里只余下他一个了。”
“我在早年前与胡先的父母有些交情，这回在胡先祖父临终前将他带下山，就一定会对他负责，带他融入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希望再坐的各位都能够成为他的新家人、新伙伴！”
这回余简的掌声不再敷衍。
毕竟四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有了新的家人与伙伴，直至今日。
“话说胡先的异化形态是什么动物啊？”
梁温举手提问道。
我第一次听着胡先这个名字，还以为老太婆从山上捡了只狐狸精怪回来呢。”余简见缝插针地插嘴。
“狐狸精不长这样。”师父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都说了人家是蝙蝠。蝙蝠晓得吧？”
王爱莉拍拍胡先的脑袋，示意他抬头，接下来就如同逢年过节要求孩子表演才艺的长辈，鼓励胡先现场变身以示身份。
“现，现在？”
余简虽然见过胡先变形，可那不过一秒钟左右，还被蒙在了短袖里，也没见到他蝙蝠形态的真正样貌。
她自己的异化根本无法控制，没想到胡先的异化形态倒是可以随时拿出来展示。
“没关系你就现在变吧。反正在座的也没有什么正常人，不会被你吓到的。”她鼓励道。
这三双好奇的眼睛一同望来，着实让人有些难以招架。胡先只好窘迫地站起身子，准备开始变化。
只见他身上衣物骤然下落，一只通体漆黑，高约二十厘米的蝙蝠从T恤领口钻了出来。尖长的耳朵、大大的眼睛、展开的双臂之下有着半透明的肉翅。
真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蝙蝠。
“不好看。”余简下了结论。
王爱莉作势就要拿筷子头打余简的脑袋：“谁要你觉得好看啊！你那苍蝇眼珠也没得好看！”
“我那明明更像蜻蜓眼睛好不好！”
“你又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我看着就像苍蝇眼珠。”
“我的异化能力就没在你身上生效过，老太婆你别胡编乱造！”
眼见着二人大有愈吵愈烈的架势，梁温及时发声调停：“二位美人！听我一句，心情愉悦才能保持美貌，吵架伤神又伤身，没必要没必要。”
余简拿起筷子看向火锅，懒得再与王爱莉争论。
绿油油的菠菜在红油翻滚的火锅里遨游着，它挺拔的茎杆变得松软，嫩绿的叶片蜷起了身子。余简眼疾手快将它一筷子捞了出来。
味道不错。
梁温提醒胡先变回人身，还帮他注意着衣服裤子别套错位了。
“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有些家族会发生群体异化。甚至还带有遗传属性。”梁温碎碎念道。
“是啊。胡先他们一家也只在城市呆过几年，大部分时间还是以蝙蝠形态和族群一块生活在山林中，几年前遇到山火伤亡殆尽，只剩下胡先和他爷爷了。爷爷寿数将尽，最后还是想让胡先回归人类生活，才把他托付给我了。”
胡先那张单纯无害的憨厚面孔重新出现，确实如同白纸一般，一眼就能看出他未经世事的天真良善。
“既然来到这里。那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梁温抬手想要揉揉胡先的头发，但看了看自己戴着手套的掌心，最终还是作罢。
“我的异化能力有些危险，不太方便和人进行肢体接触。”
“不过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向我寻求帮助。”
梁温和煦地笑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胡先点点脑袋，也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余简来到饭馆的时候也是十八呢。”梁温浅笑道。
“是啊，小屁孩一个。”
余简瞪了王爱莉一眼。
“你，胡先，梁温。不都是我看着从小屁孩过来的嘛，有什么不服气的？”王爱莉耸耸肩膀，一副实话实说的架势。
“是是是，除了师父就属您的辈分最大，我以饮料代酒敬您一杯！”余简拿起饮料罐子主动同王爱莉碰杯。
“这才算懂事嘛，”王爱莉满意微笑，“改天给你介绍帅哥。”
“别别别，我可无福消受。”余简连忙摆手。
“一个个也都老大不小了，可以找找对象了。”
“方才你还说我们仨是小屁孩呢。”
王爱莉撅起嘴巴：“就你这性格，确实还停留在小屁孩阶段，要不然我早就撺掇你去追梁温了。”
“蛤？”
余简梁温面面相觑。
“为什么是我追梁温啊？”
“是啊，我们梁温小宝贝这么人见人爱，长得又帅、性格又好，你追也可能追不到呢。”王爱莉一脸理所当然。
乱点鸳鸯谱难道是每个上了年纪的长辈的专有技能吗？
余简不免联想到先前车上的对话，此刻只想无语望天。
一旁的梁温笑着摆手，转而打趣道：“别说我们了，要是爱莉姐你再年轻十岁，追的人肯定能从这儿直接排到饭馆门口。”
王爱莉顿时笑开了花，只夸梁温嘴甜懂事。
“你们再不吃，这锅底的菜要糊了”。沉默良久的师父终于出声。
五双筷子齐齐升起——
唯美食与热闹的夜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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