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意是开在浔遥高级中学附近的小店，因着地段好，生意一直很不错。
这是留在咸青芥记忆里的小如意。
日往月来，如今那小店还在不在，此时朝那边去的母女俩，心里都没底。
周澜想找人问问，坐在副驾上翻手机，明知手机号码都换过翻不出来什么，仍是把通讯录上上下下地翻了个底朝天，理所当然地找不见一个曾经的老朋友老邻居。倒是想起徐萍来了，可惜早上时间匆忙又激动的，微信都没顾上加一下。
好在转过弯，她们就看到了冒进视野里的招牌灯笼，对称着左右各一，每只上面，大红的绸布托着金灿灿的两个字，“如意”“如意”，春夏秋冬风吹日晒天长日久地稳稳挂着。
“嘿——”咸青芥发出一声简短而欢喜的笑。
周澜偏过头朝她看，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一直吊着的心，缓缓落回胸腔里。
“怎么还是那个样儿啊！”咸青芥嘀咕着，语气中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轻嗔埋怨。似乎感觉岁月绕一个大弯，现在又连上了过去，或者时光机器仅是在原地那么颠簸了一下，八年时间头尾一掐就摘了干净，前前后后还能够顺畅地接续起来。
相依为命地度过了这么多年，周澜当然很懂自己的女儿，越懂越要舍不得。不禁想这期间辛苦的几年，是不是旁人也能如她一样，没有愁怨地一笑而过，不怪当年不告而别。
毕竟，一别别了这么多年。
“如意”二字，步步逼近，周澜瞅着灯笼，心下竟然惴惴不安。
就听身边咸青芥在嘀咕：“不知道小明会不会在这里？”
没等找出话来回她，她自己倒先回答了：“肯定不在，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念那么好的大学选择肯定特别多的，是吧妈妈？”
周澜“嗯”一声，思索几秒问她：“要不妈回头给你问问徐姨小明的号码？”
“哎呀不用，”咸青芥道，“等下我直接问盛叔他们。”
盛安夫妇居然都不在。
年轻店员一听说这对母女来找二老板，上下打量了番，确认是没见过的，便默认她们是强套近乎索要打折，故而不冷不热道：“盛老板今天没来，老板娘也没来……去哪？听说走亲戚去了，哦对，还旅游呢，可能还要三五七八天再回来。”
周澜还要再打听盛亦明的事，被咸青芥塞了张点菜单进手里，抬眼看过去，只见她浅笑着微微摇了下头，口中道：“妈点菜，先吃饭。”
等菜的功夫里，咸青芥转着脖子打量着这爿小店。
一定重新装修过，墙面不复当年单调的白，刷成了旧纸黄，上面是些野生江湖体的重墨大字，太白的诗东坡的词，起个头能一路背下去，一气呵成的潇洒放达。仰起头看，顶上悬了好些以前没有的灯笼，虽是白天，里里外外也亮起了好多盏，橘黄灯光笼在丹朱布影里，十分浓厚的市井气息，透出来一股人工的热闹。
周澜也在四处看，开口说：“好像大了不少。”
“扩了，原来旁边是家土菜馆。”
周澜不大有印象，女儿读高中时，自己日日夜夜忙着赚钱，上下学接送只有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次经历，偶尔被盛家喊来吃饭，也是匆匆来去，自然对这一带不是很熟。只听咸青芥喃喃低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并起来的……那家的酱排骨可好吃了。”
见周澜疑惑的视线看过来，咸青芥解释：“生意好的时候，盛叔他们常常也忙得顾不上做饭，会让我和小明去隔壁吃。”
周澜叹一声，“当年多亏有小明一家！”
咸青芥的目光柔柔的，被烧热冒起烟的火锅热气一蒸腾，更是柔得滴出水。
周澜吃一会歇一会，时不时回复一下微信消息。咸青芥问：“舅舅明天几点的高铁到这边？”
“下午三点。”
“那得跟外婆说别等我们吃晚饭了。”
“非说要等呢，这些年总不见，她心里高兴。”周澜夹着烫熟的牛肉往咸青芥碗里堆，问她：“你去龙图的机票买好了？”
“嗯，给外婆过完生日我就去，万导那边的人已经提前过去租好了地方。”
咸青芥是个编剧，挺有名的得过好几次国际大奖的电影编剧。万导是万延，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导演，是咸青芥的伯乐。
“这回要写多久？”周澜问。
“说不好……”咸青芥甩了下脑门前的短发，咕嘟几口喝下半杯酸梅汤，继续道：“应该不会多久，之前《无影之地》磕磕绊绊写得那样不顺畅，不过也就花了五个多月，这回不能再比那部戏更不顺利吧……我会争取春节之前写完的，到时候我们还回来。”
紧急找补：“和外婆他们一块过新年。”
周澜不点破她，只管答应说好，视线却在店里左左右右地看，可惜一顿饭吃到结束，也没叫她看到一个熟人。来一个也好啊，她心里想，好叫她打听打听盛家的事，小明如今在哪边啊，是读研读博，还是已经工作了啊，对了，他找没找对象啊诸如这些。
柜台前付钱，她还思量着要问问盛亦明的事，只是刚扫了码付钱，没等开口呢，门口一下涌进来七八个人，收银的小姑娘手里忙着扯发票，还得招呼进店的客人，于是周澜不得已失了开口的时机。
去了趟卫生间的咸青芥，出来看到收银台旁摆着个糖果盘，拣出来两颗陈皮糖，剥开一颗塞进嘴里，一颗递给她妈，随口问道：“好了吗？”
周澜点头，收起手机，和咸青芥一道出了门。
接下来的半天，母女俩什么事也没干，回到宾馆倒头补觉，一觉醒来下午四点多。下楼碰上老板，老板喊住她们，拿起桌上写了电话号码的纸片递过去，说是徐萍的手机号，留话说叫她们和她联系。
电话打过去，是约饭，徐萍说定了桌饭，让她俩晚上一定得到。
晚上的饭可热闹了，徐萍喊了一桌人，都是当年跟周澜处得不错的。
其实按着周澜的想法，这些都该是她的恩人。在那个老公卷了全部家财跟着小三偷跑，留给她们母女一堆债务的灰暗日子，眼前的人，明明非亲非故的，却个个都帮助过她，生活上、经济上，以及精神上。
咸青芥早有准备，拎出来好多份礼物，一个个叔叔阿姨叫过去，恭恭敬敬地把礼物递上。原先的计划，是留了第二天依次登门拜访去感谢的，哪想徐萍体贴地攒了饭局，替她们省了许多事。
然而这些人的记忆还都留在这对母女被人追债的困境上，白粉墙上红漆喷成的大字，数不尽的辱骂，动手动脚推推搡搡，吵闹，叹气，惨白的两副愁容……往事浮上眼前，几人看着手里的礼盒各自为难着，拉着咸青芥的手，说：“花这钱干什么，浪费……”
再多旁的话，也不好开口。
都是一贯相互理解的老朋友，周澜自然知道大家的所想，说道：“昭昭工作了，挣了些钱孝敬孝敬长辈，应该的。”
又道：“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娘俩儿一点心意，那几年，谢谢各位照顾。”
眼见气氛要沉重，徐萍跟着出声劝：“来来来，别扫兴，昭昭的礼，收着，都收着。”带头把手上的礼盒搁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多年不见，每个人的话都有些多，气氛自众人知晓她们债务还清后，真正轻松快活起来。热热闹闹一顿饭，吃完快到十一点。徐萍高兴地多喝了几杯酒，起身时脚步乱晃，周澜跟咸青芥一左一右地扶着她，旁边的人都没她喝的多，推了咸青芥要送的话，纷纷道：“送你徐姨，我们喝得少没事儿，走几步就到家。”
徐萍坐进车里还絮叨呢，接着饭桌上的话题继续道：“我们昭昭真优秀，挣了那么多钱，太了不起了！……可偏偏便宜了律山那个老王八，明明都是他借的钱，凭什么让昭昭给他还！”
周澜说：“是给我还的，那些钱都是我去借的。”
“你借的你用了？苦了昭昭好孩子，要不我们昭昭念大学读博士，还能挣更多……”
醉话连篇，咸青芥听着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车开上路，徐萍道：“把我送紫荆名府，明早得送孙女上学。”
周澜问：“几岁了？”
“七岁，刚上小学么不是，跟儿子媳妇他们一块凑凑，好不容易买起了紫荆名府一套房。”
“不都老小区了，还那么贵？”
以前咸青芥读小学读初中，他们一家就住在那个小区，当时就贵，贵还不容易买着，小学初中双学区房，家长们一手捧钱一手找人，万分艰难地才能在那地方上扎下根。
也是因着学区，当年她自己卖房，那么大的别墅，上午开价挂了牌，下午就有人说要买，急卖也没亏。没想到都过去十年了，那地方还这么贵。
徐萍道：“贵就贵吧，只要实小和初中在那别动，也算值了……就怕哪天随随便便搬走一个，家底又得掏空一层。”
说着说着到小区门口，咸青芥的车被拦在了大门外，门卫从窗户伸出头来，喊道：“不让进不让进，外来车辆一概不让进。”
比过去严格许多。
徐萍睁开瞌睡的眼，开门下车，对跟着出来的周澜道：“送到这就行了，剩下没几步路我自己走。”
话音才落，脚步又乱糟糟，左脚绊着右脚，险些摔倒。
咸青芥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对周澜说：“我送徐姨，妈你把车靠边停一下等我。”
徐萍歪歪扭扭地走，手腕上还套着咸青芥送她的礼盒。咸青芥伸手给她接了，顺道揉了揉被带子勒红勒出印迹的手颈。徐萍看得笑容慈爱，拍拍咸青芥的手背，努努嘴朝左前方道：“那边，就那栋，21号楼。”
咸青芥认得路，搞不好她可能比徐萍还要清楚这个小区的布局，毕竟曾经住过十来年。前排别墅区的后面，是浔遥第一个建起来的高层小区，当年她可是无限地羡慕着那些住在高楼里的人家。
盛亦明就住那高楼里，11层，现在不觉得什么，当年去他家玩，扒在窗户上，没少让她哇哇赞叹。
高处看过去，自己的家，像平常玩的乐高街景模型，再漂亮，也袖珍起来。其实不过11层，视野哪有这么夸张，是小孩子让世界里的一切夸张。夸张又新奇，一遍遍赖着盛亦明，偏要跟他回家。
那会儿盛亦明和她一样是个小孩子，但性格比她安静多了，话很少，白净净的小脸上挂着副黑框眼镜，不大喜欢笑，成天一本正经得像个小古板。
想着想着，咸青芥笑出声来，惊动了身边的徐萍。
徐萍随口道：“笑什么呢？”
又谨慎地问：“你们回来没让你爸那边的亲戚知道吧？”
咸青芥摇头。
徐萍放下心，叮嘱：“别让他们知道，都不是什么好人。”
咸青芥“嗯”了声，问她：“小明前两天回来过啊？”
“是啊，大半年才回来一趟……都大了，开始忙生活了，一工作啊，哪还有时间常常回家……”
咸青芥问：“他工作了？”
“那可不，警察！他妈给我看穿制服的照片，笔挺！特帅！”一通自豪的夸。
咸青芥想象了一会，似乎朦朦胧胧也能想出来那模样，嘴角弯上去，问道：“在哪当警察？”
一下把徐萍问住了，皱眉苦想：“哪儿来着……那地方，嘴边一句话……哎怪了，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直到把人送进电梯，咸青芥都没能得出来那个地名。不过也不多觉可惜，想着早晚能给她问着，再说她已经做好打算，这次的剧本一写完，就回老家来过新年。等春节，他总要回来的吧。
心里一阵阵好奇，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警察，他居然当上了警察！
哼着小调出小区，脑海里的人影，一会儿穿着警服威严正义，一会儿架着眼镜垂眉浅笑。
总是各有各的好看。
上车就迫不及待地跟周澜分享刚得来的最新消息：“妈你知道小明他现在干什么吗？”
周澜给她拉安全带，“干什么呀？”
“警察！”咸青芥转身倚进座位里，兴奋道：“他当警察！哈哈，他怎么会当警察啊！”
周澜一时惊讶，看着自己闺女笑眯眯的一张脸，手扶上方向盘，口中应道：“警察好……”
咸青芥这会太欣喜了，好像当警察穿警服的是她自己，一门心思着快乐。
所以压根没注意到小区里追出来的人，那人瞪着双眼，不可思议地追着车中的人影。直到一个调头，叫他彻底看清副驾上的大半张脸，才惊叫出声：“律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