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庄子.人世间》写到: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人们常说:“顺境读孔孟,逆境读老庄。”苏轼一生酷爱研读《庄子》,其包括《前后赤壁赋》在内的大部分文章都深受《庄子》思想的浸润。在苏轼的诗词中,我们能深刻体会到庄子那种“自然为宗,复归与朴”的道家理念。林语堂曾评价道:“苏轼是天生的乐天派,也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
苏轼生于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十二月,此时的宋朝虽国力强盛、经济文化繁荣,但已初现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现象。尽管“澶渊之盟”签订后,宋朝短期内无战事,但边境却危机四伏:辽国对宋朝虎视眈眈,西夏迅速崛起,大宋的富饶令边境游牧民族垂涎。加之宋朝重文抑武的政治环境,导致军事力量积贫积弱,战斗力低下,使得宋朝面临巨大的边境威胁。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神灵的力量被视为无比巨大。无论是大人物的诞生与离世,还是重大事件的发生,往往伴随着神灵附体的传说。例如,黄帝降生时草木提前发芽,宋太祖赵匡胤出生时红光满室、异香三日不散,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以及广为传颂的水浒梁山天降石碑、天罡地煞大排名等。
作为唐宋八大家的领袖,苏轼也不例外。关于他的出生,流传着诸多神鬼异象的传说。有祥云金光之说,称苏轼降生时天降异象,金光冲天,祥云化作七彩,片刻后祥龙破云而出,盘踞在苏家大宅,约一小时后才缓缓散去。这一描述显然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可能是后人对其才华的浪漫化想象。
另有彭老山草木枯荣之说。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苏轼出生时,眉山的彭老山突然草木枯萎、百花凋零。60多年后,苏轼去世的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彭老山又重放光彩,恢复生机。当地人认为这是彭老山的灵秀精华被苏轼吸收,其去世后又归还山林。这一传说体现了人们对苏轼超凡才华的惊叹与敬仰。
苏轼降生在天蝎宫之下,天蝎宫是占星术黄道十二宫的第八宫,天文学对应的星座是天蝎座。在刺骨寒风中降生到这一星座的人,性格粗犷而倔强。他沉闷的个性和紧张的神经常使接近他的人感到压抑和迷惘,他的爱情心理也常充满矛盾。他拥有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能洞察并利用人性的弱点和利弊。此外,他的神秘性、极端性、好斗性和狂热性,也常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无法摆脱的烦恼常纠缠着他,使他感到精神疲惫。照苏轼自己的话说,出生在天蝎宫是他一生饱经忧患的原因,不管是好谣言还是坏谣言,他总是语言的箭垛,太好的谣言他当之有愧,太坏的谣言他无端受辱。
苏轼自幼志向远大,十岁时便写出“人能碎千金之璧而不能失声于破釜,能博猛虎而不能无变色于蜂蛰”的佳句,从小锋芒毕露,不懂内圆外方之道。以至于苏洵在其十一岁时为其更名为“轼”,以时刻提醒他懂得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后来,苏洵曾作文《名二子说》,可见作为父亲的苏洵用心良苦。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辙乎,吾知免矣!
苏轼父子抵达京城不久,苏洵的才华终于得到了施展的机会,如愿不经考试被授予校书郎一职,随后又改任亲职,专门为本朝皇帝撰写传记。朝廷也为两年前中进士的苏轼和苏辙安排了官职,苏轼担任正九品的河南福昌县主簿,苏辙则任渑池县主簿。在欧阳修的建议下,兄弟二人决定参加来年的制科考试,因此决定辞去官职。
制科考试是唐宋时期特有的一种考试制度,与科举考试有所不同。科举考试每三年举行一次,而制科考试则不定期举行。制科考试的程序比科举考试繁琐更为复杂。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员需由朝廷大臣推荐,并经过一次预试。最终,由皇帝亲自出题。制科考试的选拔标准极为严格。据记载,在宋朝三百多年的历史中,科举考试共选拔了四万多进士人,而制科考试仅举行过22次,成功通过者仅有41人。
苏轼、苏辙兄弟在恩师欧阳修的推荐下参加了制科考试。制科考试分为七个等次:第一等、第二等、第三等、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第五等,其中第一等和第二等是虚设的,第三等即为最高等。苏轼当年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荣获第三等,而苏辙则列为第四等。《宋史·苏轼传》记载:“自宋以来,制策入三等,唯吴育与轼而已。”然而,纵观大宋三百年的历史,制科入三等的仅有苏轼、吴育、范百禄、孔文仲四人。但经考证,吴育、范百禄、孔文仲实则属于第三等次等,整个宋朝真正获得第三等的唯有苏轼一人。成绩公布后,苏轼欣喜若狂,在《谢制科启二首》中用“非怀爵禄之荣,窃喜幸会之至”这句话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
制科考试后不久,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及凤翔府通判。宋朝的行政区划包括路、府、州、军、监和县,其中路为最高一级,相当于现代的省级区划。当时天下共分为十五路,相当于十五个省。府则相当于现在的市一级行政区划。苏轼担任的凤翔府通判为正九品官职,通判是州府的幕职,负责掌管文书,协助州官,其职责类似于今天的市委办公厅主任或秘书长。
与此同时,苏轼还兼任大理评事一职,这是宋朝掌管刑狱的京官,相当于现代的检察院检察长,官阶为正八品,由中央组织部直接任命和管理。苏辙则被任命为商州推官,宋朝的推官因级别不同而权责各异,苏辙所任的推官职务较低,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办公室主任。加之商州地处偏远,苏辙对朝廷的任命并不满意。
此时,苏洵被任命为校书郎(京城图书馆的助理研究员),需留在京城工作。苏洵已年届五十,且刚刚经历丧妻之痛,孤身一人,亟需子女在身边照料。于是,苏辙以需留京照顾父亲为由,向朝廷请求改派官职。宋朝以孝义治天下,朝廷遂答应了苏辙的请求,同样任命他为校书郎,与苏洵一同受命修订《礼书》。
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十一月,苏轼携妻子王弗和幼子苏迈离开汴京,告别父亲和弟弟一家,启程赴凤翔任职。凤翔,即今陕西省宝鸡市,曾是秦始皇的加冕之地,在宋朝隶属于秦凤路。秦凤路治所位于秦州,统辖2府19州5军,辖区涵盖今甘肃、青海东部、宁夏南部及秦岭以北地区。其提点刑狱设在凤翔府,府治天兴,下辖9县。凤翔府距汴京680公里,素有三绝:东湖柳、姑娘手、西凤酒。东湖乃苏轼在凤翔府任期内,于周文王“饮凤池”基础上扩建而成。苏轼酷爱柳树,遂组织百姓在东湖四周广植柳树,形成千年园林胜景,誉满神州。苏轼一生嗜酒,偏爱微醺之感,西凤酒更是其心头所好,曾赋诗“花开美酒曷不醉,来看南山冷翠微”,赞誉西凤酒的回绵甘醇。后来在黄州,苏轼还仿效西凤酒的酿造技艺,创造性研制出东坡酒。所谓“姑娘手”,则指凤翔手工艺之精湛。
此次离别,是苏轼与家人的首次分离,尤其与弟弟苏辙,自幼一同求学、嬉戏,后共举仕途,同守母丧,二十余载形影不离,几乎书读同桌、食则同席、寝则同床、玩则同路,情同手足。分别之际,二人依依不舍,苏辙送兄长一家一程又一程,情景宛如《西厢记》中的张生与崔莺莺:“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又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苏辙一路送至郑州西门外,方才不舍别离。苏轼目送弟弟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恨不得效仿刘玄德送别徐庶,砍去遮挡视线的树木。为纪念此次别离,抒发离愁,苏轼特作《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这首诗描绘了为何未饮酒却似醉意朦胧的情景。原来,我的心早已随着弟弟的归鞍,一路追随至京城。想象兄弟回到家中,仍在回味共学庭闱的欢乐,而我独自漫步在寂寞的旅途中,又该如何抚慰内心的孤寂。我登上高高的山岗,回首远眺弟弟,却见他身影被坡垅阻隔,仅见乌帽随着马匹颠簸,时隐时现。天气严寒,弟弟却衣衫单薄,独自骑着瘦马,踏着残月归去。路上行人边走边歌,路旁住户满心欢喜,僮仆不解我为何愁苦凄凉。我深知人生终有离别,却忧虑岁月匆匆流逝。面对寒灯,追忆往昔,夜雨声竟显得如此萧瑟。兄弟啊,切莫忘记我们“风雨对床”的约定,切勿沉迷于高官厚禄。“风雨对床”是苏轼与苏辙年少时的誓约,此次别离在千里黄云蔽日、北风吹雁雪纷飞的郑州西门外,兄弟二人并肩而行,马鬃相触,诉不尽的相思,道不完的离愁,共同回忆“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的情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黯然**者,唯别而已,苏轼不得不独自踏上荆棘密布的仕途。
苏轼携妻子儿女一路前行,不久便经过渑池。他回想起去年二月进京时,朝廷曾任命苏辙为河南渑池县主簿,自己则为河南福昌县主簿。若非兄弟二人嫌官职低微,辞官不就而参加制科考试,此刻在渑池或许还能与弟弟苏辙相聚。同时,苏轼又忆起六年前进京赶考时,父子三人因旅途劳顿,马匹疲惫,曾寄宿于渑池的一座寺庙。当时,主持奉闲和尚对他们招待甚周,兄弟二人为表感激,还在居室的墙壁上题诗二首。
怀着探访故人之情,苏轼兴致勃勃地走进寺庙。看门的小和尚告知,奉闲和尚已于几年前圆寂,骨灰安葬在寺庙院中的舍利塔内。苏轼步入六年前居住的居室,只见墙上的题诗已然脱落,仅剩几个字的偏旁。此时,他恰好收到弟弟苏辙的来信《怀渑池寄子瞻兄》。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这首诗描绘了兄弟俩手牵手在郑州郊原上送别的情景,我们一同感慨长途跋涉中最怕遇到雪泥。我骑着归途的骏马,寻觅前往大梁的道路,而大哥你已翻越至崤函的西边。我差点成为渑池县的县吏,不知当地百姓是否还记得我?那旧日的僧房,仍留存着我们兄弟的题诗。遥想未来,独自游历的日子,欢乐将日渐稀少,那迷失方向的乌骓马,只能徒然嘶鸣。看着弟弟的来信,回想起不过六年光景,奉闲和尚便已离世,寺庙墙上的题诗也已蒙上尘埃。自己的仕途才刚刚起步,苏轼不禁感叹世事变幻无常,时光流逝迅速,于是挥毫赋诗《和子由渑池怀旧》,寄予弟弟苏辙。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飞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封回信堪称苏轼诗歌创作的巅峰之作。清代纪晓岚对此诗评价道:“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之本色。”苏轼在诗中感叹人生漂泊无定,究竟像什么呢?或许,正如那纷飞的大雁,在雪泥上匆匆踏过。雪泥上偶尔会留下指爪的痕迹,然而大雁仍需继续飞翔,不论东西。这恰如我们兄弟,一个西去凤翔,一个东归汴京。
当年请我们题诗的老僧奉闲,如今已逝,化作一座寂静的新塔;题诗的墙壁亦已毁坏,旧日痕迹无从寻觅。弟弟啊,你可还记得往日的崎岖路途?马死于二陵,我骑驴至渑池。道路漫长,人困马乏,唯有蹇驴的嘶鸣声,一声接一声。
这首诗蕴含着亦庄亦禅的人生哲学。当时26岁的苏轼未曾料到,他未来的人生,竟会如孤鸿一般,拣尽寒枝不肯栖,飞至黄州,飞至惠州,飞至儋州,最终抵达人生终点。他终究像孤鸿一样,在人生的雪泥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深刻痕迹。而他的兄弟,亦将自身的人生深深嵌入了他的轨迹之中。
宋朝的邮递业已极为发达。据史料记载,宋朝的邮传分为三等:日急脚、日马递、日步递,每隔十八里或二十里设一铺。其中,日急递一日可行达四百里,且昼夜不间断地送递。得益于宋朝高度发达的邮递系统,苏轼与苏辙两兄弟得以频繁书信往来,书信通常仅需两三日即可送达,极大地缓解了兄弟二人因离别而产生的相思之苦。
这些书信往来中,既有对日常琐事的絮叨,也有对人生理想的探讨。苏轼在信中常提及仕途的起伏、诗文的创作心得,苏辙则更多倾诉对兄长的牵挂与自身宦海的沉浮。一封封书信如纽带,将分隔两地的兄弟紧紧相连,即便相隔千里,彼此的心却从未疏远。在书信往来间,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慰藉,共同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这份手足情深在发达邮递业的助力下,愈发深厚且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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