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氏族托瑞朵氏的长老体型如孩童般娇小，他披着一头灿烂的金发，眼睛是天空一样明媚的蓝色。
此时这位长老——维维·托瑞朵正在一架造型独特的机器旁捏着大小眼，一边端详机器上的零件，一边在一个小钟样物件上弹了一下。
“当”一声响，清亮的声音扩散到整个长老殿中，又从燃烧的壁灯上弹回来，拖着悠长跌宕的尾音久久不息。
“报——”
权长老抱拳跪在一边，禀告的声音撞上了澄亮的钟声，一下溃散得无影无踪。
“说的什么，大点声。”维维一边喝令，一边又在钟形挂件上敲击。
“瑞恩氏的长老已经苏醒。”权长老的声音没高反降。
“太早了。”维维的耳朵精准地捕捉到眷属的话语，作为极其古老的血族，他有一副敏锐的感官。
太早了。他早就计算过，威利斯·瑞恩的沉睡期少说也要六百年，此刻醒来，比预算的时间提早了至少三百年。
他抬手把钟形挂件从机器上取下，眯着眼往钟罩内窥探，指尖衔着一点蓝光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他再把钟罩端正过来，拿手指去弹，却不再有任何声响。
“嗯，不错。”他满意地点头，把钟形挂件往眷属手上一递，嘱咐道:“给瑞恩长老送过去。”
权长老费亚·托瑞朵诚惶诚恐地接过物品，一抬头便对上了自家长老的视线，他无端打了个哆嗦，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低下头。
维维提起嘴角，似是在笑，一双眼却像落了场千年的雪一样冷。
皇城是整个血族国度的中心，是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连绵的城市群聚集在皇城周围，沾了皇恩的光迅速发展，一座座城皆成繁华之地。
临近城市群的小镇尚有繁华的余韵，但在小镇之外、远离城市的角落，只剩下平凡普通的乡野，那是贵族们不愿涉足的“野地方”。
远离城镇的土地，处处弥漫着灰色的绝望。
由“修罗”造成的祸乱结束后，三百年间，这些野地方连繁华的边都沾不着。祸乱时的难民，死了的就埋在地里，活着的直到数百年后仍是难民。
他们是平民、仆从、奴隶，从出生就是这样，未来还是这样。
两眼巴望着远方的笙歌，靡丽的乐曲却嫌这地方碍眼，一步也不肯近前。
弱小的人没有力量，求不了高高在上的贵人，求不了微不足道的自己，走投无路之时，只能闭上两眼去求神。
贫瘠的土地筑不起始祖庙，始祖肯定也瞧不上这荒郊野岭。他们只能拾回被遗忘的古老传说，从破旧的咒语书上把逝去的供奉之辞缝补回来，织成不成调的歌谣。
“神行世间，万灵莫顾。”
“垂怜低语，苦海摆渡。天风肃肃怨怒，暮雪凄凄归宿。”
“乌月当空，星火过处，离人诉。”
没有月的晚上，荼蘼村中的幼儿披着黑色斗篷，提着灯在路上幽幽地歌唱。
唱的是村里人尽皆知的歌谣，一首祭祀之词，唱给他们的神明听。
荼蘼村有一位少见的“清官”，管辖者清闲度日，手头的文书十年才看一眼，仓库里的财物从上头来，不流下头去。他只管当下安好，盛世太平，至于村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管。
所以村里人组织的活动、唱的歌儿曲儿一概传不到上头去，他们像无主的羊，被随意地散养在半山腰上。
散养有散养的好处，他们可以自己发展，逐渐发展出一点商业的苗头，村民们有房可住，有饭可吃，不至于挨饿受冻无家可归，这在其他村落的人看来，是格外幸福的事，而在他们自己看来，这是受了神明的赐福。
一户普通人家有一个养女，收养她的人把她当亲女儿对待，这位少女也在提灯孩童的行列中，披着斗篷唱着歌谣。
“这歌叫什么名字呀？”一个同伴碰了碰她的手肘，凑在她耳边悄声询问。
“颂神辞。”少女打量着她，反问道：“你是新加入的吧？”
“是、是。”旁边的女孩把头上的兜帽掀起一角，在斗篷下朝她咧嘴一笑：“我叫多莉。”
“我们要到祭坛去吗？祭坛长什么样呢？”多莉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声音抬高了半截。
“嘘，”少女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干扰队伍的吟唱，“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村庄的人为他们独一无二的神明建了简单的祭坛，藏在村子外一座浓密的树林里。层叠的绿色是天然的障眼法，将秘密的仪式与外界隔绝开。
吟唱的队伍向村外游去，星星点点灯火汇入黑暗的林荫，像被一张无边的大网吞没。
脚下的土地有些泥泞，黏腻的泥沾在鞋底。多莉挨着同伴走，许是第一次来到村外，她分外激动，落脚没轻没重，豆大的泥块被她的脚后跟踩飞起来，划了道抛物线落在少女的斗篷上。
“小心点！”她拿手肘碰了碰多莉，压低声音提醒她。
多莉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情绪，便听从了她的告诫，学着经验丰富的同伴放轻了脚步。
沿着泥地走了一段路，前方豁然开朗。一众提灯聚在一起，映亮了地面上一段突起的台阶，以及台阶连接着的四四方方的泥筑神坛。四面的树被砍掉，留下一圈低矮的木桩，在黑暗渲染下像潜伏的守卫精灵。
少女随队伍围着神坛站定，把自己的灯盏放在脚边。
多莉跟在后面，也学着周围的人把灯放下，揣着双手站得笔直。
神坛四周的年幼孩童双手合掌，掌声清脆。
“啪！”
他们双手合十，提灯昏黄的光晃过合上的眼帘。少男少女身披斗篷，嘴里高唱悠扬的颂神辞。
稚嫩的童声穿过林荫，飘到村庄上空。没有月亮的天裹着宁静的忧郁，地面上、村庄中的信徒双手合十，在心里无声祷告。
多莉的心跳在歌唱声中逐渐加速，她被宏伟的史诗曲调吸引，怀抱着强烈的冲动，想窥探神坛上古老神明的真面目。
掀开兜帽，多莉睁开一只眼，瞥了一眼专注于歌唱的队友，确认无人注意后蹑手蹑脚地从队伍中离开，悄声摸到了神坛跟前。
她猫着腰踏上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灰绿的眼不自觉荡漾起笑意，眉梢一弯，她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多莉又跑哪去了？！”
宁静的夜夹杂了一声突兀的咆哮。
“该不会混到颂神的队伍里面去了吧？”
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一句，愤怒的太太把脸涨得通红：“快把她带回来！”
“米莉家的女儿真不让人省心。”路过的年迈老翁叹了口气，双手合十，祈祷般慨叹:“可千万别让这毛丫头惹出事来……”
米莉是村里的寡妇，独自养着一个性格顽劣的女儿，却怎么也栓不住她好动的性子，一有破绽就被她钻空跑了出去。
“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不听话的崽种！”米莉太太双手合掌，把满腔的愁吐给了天上的神明。
“……要是打扰了神的安眠，可就要出大事喽~”老翁拖长了尾音，沙哑的调子被无光的夜色拉长，像古老传说的断章。
多莉手脚并用，几乎把整个人贴在了台阶上，终于跨过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保持手脚着地的姿势，看见了神坛上的法阵。神坛下的光线朦胧地打在法阵繁复的纹路上，隐约看得见血色的点缀。
有铁锈味弥散在空气里，若有若无，似真似幻。
她瞪大灰绿的眼，看见法阵在迷蒙的雾里发出白光，光芒一阵阵地涣散，勾引着她的好奇心。
撑在地上的手往前探了一步。
“神行世间，万灵莫顾。”
耳边悠扬的歌声逐渐远去，像隔岸听曲，缥缈空灵的听不真切。
“垂怜低语，苦海摆渡……”
她的身子探进了法阵里，刺骨的冷渗入皮肤，她却浑然不觉。
灰绿的眼没有动，笔直地凝视空气里看不见的血腥。
未曾饮过鲜血的年幼血族，许是为血的味道所惑，又或是，被无形的魔鬼牵住了灵魂。
“星火过处，离人诉。”
最后的歌词渐歇，法阵溢出血色的浓烟，将少女一圈圈包裹缠绕，裹成一个茧。
神坛下祈祷的孩童没来得及睁开眼，身形已被浓烈的云烟湮没，连着昏黄的灯盏，也消失无踪。
村庄宁静，黑色的月从云层背后探出眼，窥了一眼地面的空荡与死寂，复又拉上了厚重的纱，躲进宁静的夜幕里。
太阳破出云层，村子依旧宁静。乌鸦成群地在树林上空啸叫，却没有任何一只敢靠近树林邻近的村庄。
一朵黑色的火将灭不灭，在无人的土地上寂寥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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