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栏杆投下的阴影,像一道道枷锁,将男子瘦削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蜷缩在牢房最阴暗的角落,背对着外面的人,一动不动。
“最后一个问题。”
女孩的声音隔着铁栏传来,清冷而平静。
“你叫什么?”
男子没有反应。
“你的同伴,那个叫木老的人,已经什么都招了。”女孩冷酷地宣判,“他说你是主谋,是你们一起策划了尖牙山的血案。他说你是幽隐城的贼探,来中南国是为了窃取机密。”
角落里的身影依旧死寂。
“这些话,我不信。”女孩续道,“一个主谋,不会让自己饿得半死;一个密探,不会让自己活着被抓住。”
她停顿了一下。
“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来历。我可以向国主求情,保你一命。”
男子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抬起头。
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那张麻木不仁的脸。眼仁微微凸出,视线涣散。嘴唇开合,发出已经重复无数遍的空洞要求:“杀了我。”
女孩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
铁门开启又关闭的沉重声响,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
牢房重新陷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咔”声,从男子蜷缩的角落响起。
他依旧保持那个消沉的姿势,但一只手却悄悄探入自己散乱的发髻中,捻出一根细如毫发的黑色金属丝。
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双眼微微眯起,耳朵贴近冰冷的铁镣,仔细地倾听着锁芯内部,那些弹簧与簧片的碰撞声。
又是“咔”的轻响,脚镣应声而开。金属丝收回发髻,脚镣重新扣好。
不知是第几天。
送饭的狱卒将一碗稀粥和半块黑馍放在牢门的小窗下,看了一眼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犯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栏杆。
“吃饭了!别他妈装死!”
角落里的人没有反应。
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
男子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爬过来,拿起那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手指蘸着米汤,在粗糙的石板上画起来。
那是一幅鸟瞰图。有箭楼,有甬道,有水井,甚至有巡逻路线和换岗时间。
他画完,又用囚服的下摆擦去痕迹,然后拿起那半块黑馍,掰开,将边缘最硬的部分撕下。
他用那硬皮蘸了些米汤,放进嘴里,用牙齿将其慢慢磨成想要的形状。
又过了不知多久。
深夜。
“来人啊——!”
惊恐的喊叫声划破了地牢的死寂。
狱卒们举着火把冲了过来,只见那个一直半死不活的囚犯,不知何时已经撞破了头,满脸是血地倒在墙角,身下一滩血迹正在迅速扩大。
“快!快去禀告国主!犯人要自尽了!”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那摊“血迹”的边缘,几只被吸引来的潮虫,正在贪婪地吮吸着。也没有人注意到,男子将最为肥硕的几只潮虫抓在手里。
男子用水和口粮长出的红色霉菌混合,伪造出满地的红痕。
他躺在地上,透过凌乱的发隙,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狱卒的惊慌;官吏的紧张;最后,是那位年迈的国主脸上,混杂着愤怒与后怕的神情。
他被抬了出去。
再次醒来时,刺鼻的药味钻入鼻腔。
男子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处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墙壁和地板都包裹着厚厚的软垫,摸上去像是塞满了棉絮的绢缎口袋。
房间里唯一的陈设,就是他身下的床榻。
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送食口。他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看守换了。
不再是粗鲁的狱卒,而是两位沉默寡言的女官。
每隔一个时辰,她们就会从门上的窥孔向内观察一次。
食物也换了。
不再有黑馍,只有盛在木碗里的浓粥,连勺子都没有。
手指在软垫上不知疲倦地划动。
他画地牢的锁芯结构,画那女孩腰间短剑的吞口纹样,画那个叫木老的妖人脸上每一道皱纹的走向。
他用指甲从软垫上扯开线头,织出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蝴蝶。
当年轻一些的女官从窥孔向内看时,他将那只蝴蝶放在窥孔正下方。
交易达成了。
他每天都能从那个女官口中,听到几句外面的消息。作为回报,他会送给她一只新的、用线头编织的小玩意。
“听说那个姓庄的小姑娘,是青樊阁来的大人物……”
“……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一本叫《尖牙山降妖记》的话本子……”
他静静地听着。
直到有一天,那个女官拿了新编的“纺织娘”,却没有带来任何新消息。
第二天,依旧没有。
第三天,看守换成了两个不同的脚步声。
他将一只新编的蜻蜓放在窥孔下。
新的女官视而不见。
当夜。
子时三刻,换岗的脚步声准时在门外响起,又渐渐远去。
囚室的黑暗中,床榻上的人影动了。他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匍匐在地,耳朵紧贴在包裹着软垫的地板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咚……咚咚……咚……”
声音沉闷而微弱,几乎与心跳融为一体。
他缓慢地爬行,最终停在房间的正中央。一根用麦皮、米粒和口水凝固,风干制成的尖锐“材料”,对着软垫用力刺下。
“材料”没入厚厚的软垫之中。
他开始旋转,切割。
汗水浸湿了囚服,但男子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偏差。软垫被掀开,露出一块冰冷的铸铁格栅。
“材料”在格栅的锁扣处反复刮擦、撬动。
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他将身体蜷缩到极限,灵巧地翻身钻入那通道之中,被切出三个角的软垫贴回原位。
囚室再次恢复了死寂。
通道深处,有微弱的滴水声。他循声爬去,在一处生着青苔的突起上,找到了凝结的水珠。他伸出舌头,一滴滴舔舐那宝贵的水源。
男子转过身,将另一片极薄的“材料”含在口中。
那薄片泛着金属的质感,似是某件更大铁器的一部分。他吹出一口气,薄片发出极其尖锐而细微的振动。
他闭着眼,不断吹气,隔一阵便爬行一截。在某个岔口,他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除了铁锈和尘土,还多了一缕缕樟油和名贵织物的香气。
他朝着香气传来的方向爬去。
爬行的终点,是一处宽大的储藏室,数十只巨大的樟木箱笼层层叠叠。
这里是宫室存放换季礼服与仪仗的地方,通行不便,人迹罕至。
男子从头发里取出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扁平小球,将小球凑到鼻尖,深吸一口气。
一股奇异的腐气钻入鼻腔,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蜷缩在那些柔软而冰冷的礼服之间,将头埋进双膝。
黑暗中,那双微凸眼睛的瞳孔骤然扩大,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墨池;呼吸声变得若有若无,胸口的起伏也渐渐平息。
他闭上眼。
黑暗反而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加清晰。
嗅觉、听觉、触觉,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以他为中心,铺满了整个储藏室。
空气里,除了樟油和名贵织物的香气,还有更深层次的味道。
年份最久的丝绸散发出蚕蛹般的微腥;新进的棉麻带着阳光和草木灰的气息;皮货区的角落里,硝制敷衍的兽皮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气。
他伸出手,在那堆礼服间摸索。
手掌逡巡如同十腿的蜘蛛。指腹的老茧划过金线滚边的宫装,体会冰冷的坚韧;指尖捻起鱼服的质料,轻轻一搓,感受那因反复捶打而产生的独特致密感。
手从一件不知何人穿过的旧袍子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撕下一长条最柔软的细棉布;从另一件礼服的裙摆上,抽出了几根坚韧的、用来定型的鲸须。
他用牙齿将鲸须咬成数段长短不一的细条,再用棉布将它们层层包裹、缠绕,最后用一根从自己囚服上拆下的、最粗的麻线扎紧。
他将那棉布包裹的鲸须一端探入格栅的缝隙,另一端紧紧贴在自己的耳廓上。
外界的声音,顺着狭窄的风道汇集,传入耳中。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宫室都活了过来。
脚步声变得急促、杂乱,火把的光从风道的格栅外一次次扫过,带来铁甲摩擦的“哗哗”声和压低了声音的喝令。
“搜!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内库和寝殿是重中之重!加派一倍人手!”
男子蜷缩在两只巨大箱笼的夹缝里,一动不动。
守卫零星检查了数次储藏室,一无所获。
他没有趁乱逃走,而是开始结网。用撕下的布条,搓成不同粗细的绳索,在黑暗中练习着各种复杂的绳结;用礼服上的金线和银线,编织成一张极有韧性的细网。
他爬回风道,将细网的一角,涂抹上一点从自己身上刮下的皮屑和汗渍,悄悄垂入一个通往庖厨的排气口。
数个时辰后,细网收回。一只被气味吸引、误入网中的肥硕老鼠正在徒劳地挣扎。鲸须刺入老鼠的要害,将其缓慢而无声地分解。
他继续爬行。细网的另一端穿过风道,悄悄挂上主梁的某个不起眼角落。
宫室的运作在他耳中无所遁形。
他甚至从一件披肩撬下几颗细小的宝石,用囚服的麻面料反复打磨,直至圆润光滑;然后,他开始用宝石和储藏室里的针具,制作更多不同的“材料”。
其中一件,是一个小巧的漏斗。他将漏斗放置在风道最潮湿的角落,每隔一天,就能收集到一口可堪饮用的清水。
直到有一天,细网的某个角落,传来了新的消息。
“……陛下,杨监国回信!”
“快说!”
“他们已寻到齐家后人的下落!正在剑中道幽隐城左近,只是……”
握着宝石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没有再听下去,迅速收起所有的“材料”,爬回自己最初藏身的角落,将那件鱼服穿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男子悄无声息地钻入风道。
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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