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闲语身形微沉,握剑牢牢守在房门前,将身后护得滴水不漏。
那张爬满了狰狞青筋的脸,在阴沉的天光下,像一尊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凶神,带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戾气。
女人见她不应,低下头盘问身前的墨陌:“庄主的规矩,不接散客。你来干什么?”
站在院门口的墨陌,一动不动,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女人腰间节节带刺的链条上停留片刻,随即又恢复了空洞。
“你呢?”苏闲语定了定神,不甚熟练地用上锦娘教她的心法,“我们是客,你又是谁?既知青樊阁名号,为何不报上自己的身份?”
女人脸上那如同蚯蚓般的青筋抽动了一下,竟是嗤笑起来,那笑声嘶哑难听,像两块锈铁在摩擦。
“青樊阁好大面子……可惜啊,山高路远。在这云顶庄,只认庄主的规矩。”她冷笑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刺链,“你是客,就老实待着;要是敢乱伸手,我这链子可不认什么仙师。”
她说完,又扫了一眼院门口的墨陌,看向苏闲语,提声问:“庄主,这两个生面孔,是你新请的短工?”
“曹护卫,眼力不错。”
庄主端着空竹匾回到前院,声音平淡。
“她们是我请来帮忙采茶的。手脚利索,不会给你添麻烦。”
“最好如此。”
“曹护卫”闻言,不再搭理苏闲语和墨陌,踱到井边打了一囊水,转身便朝后山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孤僻而又危险。
苏闲语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却见庄主走到她面前,将一柄小巧的采茶刀递过来。
“丫头,我这里不养闲人。”老妇人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你家姊姊既病着,你们的吃穿用度,便得自己挣回来。后山那几株老茶树旁的‘龙胆青’,到时候采了。曹护卫会盯着你们,莫要偷懒。”
苏闲语接过那柄冰凉的铁刀,点了点头。
后山,悬崖边。
几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茶树,虬结的根须如利爪般死死抓着岩石的缝隙,在凛冽的山风中舒展着墨绿的枝叶。
曹护卫靠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像一头假寐的豹子,冷眼看着两个新来的“短工”干活。
苏闲语身形轻盈,足尖在湿滑的岩壁上接连点踏,如一只灵巧的山雀,轻松摘下那生长在峭壁缝隙中的珍稀草植。
曹护卫眼神微微一动。
墨陌则显得有些笨拙,她似乎不甚习惯这湿滑的山地,寻找另一株草药时,竟选了一条看似平坦、实则布满淡白色碎石的斜坡。
斜坡在脚下竟尔松动,她身子一滑,险些滚下山坡,幸好“及时”抓住藤蔓,才“狼狈”地稳住身形。
曹护卫轻蔑地哼了一声。
苏闲语见状,心中略有不忿,动作便快了几分。她探身去够一株长在岩石下方的草植,脚下那块被雨水浸透的青苔却猛然一滑!
“啊!”
苏闲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悬在了半空,仅靠单手死死抓着一根探出的树根,身下便是云雾缭绕的百丈深渊。
墨陌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寻找草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苏闲语又惊又怒。她抬头看向巨石阴影处的曹护卫,却见那人依旧抱臂而立,冷冷地盯着她。
“蠢货!左脚上移三寸,那里有根!腰腹发力,别用你那绣花枕头似的胳膊!”
苏闲语下意识照做,果然在青苔下摸到一截坚实的树根。她心中稍定,正欲借力翻身,曹护卫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鞭子般抽在她耳边。
“谁让你翻了,翻上来送死吗?贴着岩壁,横移!你右手边五尺,有个落脚的石台。这点距离都过不去,不如现在就松手,摔下去还痛快些!”
屈辱和求生的本能混合在一起,化作一股奇异的力量。苏闲语咬紧牙关,一点点挪了过去。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她只觉浑身都已湿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雾水。
她回头看,曹护卫早已不知去向。
午后,茶庄院中。
苏闲语趁着歇息的当口,于院中练起剑法。她剑光流转,身法飘忽,带起阵阵清风,引得几个正在晾晒茶叶的短工不住喝彩。
刚从后山回来的曹护卫瞥了一眼,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碰上战阵,活不过三息。”
苏闲语“合情合理”地冷哼一声,杏眼圆睁,提剑便要上前理论。
庄主那苍老的声音却从屋内悠悠传来:“曹护卫。我请你来,是看护茶山,不是让你教训我的短工。”
曹护卫嗤笑,不再多言,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傍晚时分,庄主用一杆小小的戥子,为众人分发当日的工钱。
轮到苏闲语和墨陌时,曹护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斜倚着门框。
“庄主,她们三个,一个病着,两个毛手毛脚,干的活还没我一半多。拿一样的钱,不合规矩吧?”
庄主抬起眼皮,回了一句:“在我这儿,能上后山的,就是一个价。这是我的规矩。”
曹护卫不再争辩,腰间的七节刺链“哗啦”一响,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雨渐渐又开始浸坠天幕。
夜半,苏闲语和墨陌坐在锦娘房间外的廊下,听着屋内传来压抑而痛苦的呓语。
“那个曹护卫,真是个疯子!”苏闲语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不忿,“她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我……要是我真掉下去了怎么办?”
“你不会。”墨陌正拿着一根细长的草茎,编织某种复杂的结扣,“你死不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你。如果你连那点事都应付不了,那你对她来说,就是‘没用’的。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
苏闲语看着墨陌手中那越编越复杂的草结,有些泄气地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姊姊这个样子,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
墨陌走到院墙脚下,从一堆潮湿的木柴中,挑出几根相对干燥的,用一把不知从哪摸出的小刀,削去湿润的外皮,露出里面干燥泛白的木芯。
“等。”
她头也不抬,将削好的木柴和一些干草、菌菇的根茎码在屋檐下的干燥处,做成一个引火堆,编好的草结随手扔在火堆上。
“等什么?”
“等她来。”
墨陌说着,用尖锐的燧石在另一枚淡白色的石块上打出火星,引燃了草结。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映着火光。
“她今天试探了我们一整天,说明她很急。她今晚,一定会来找我们。——到时候,正好可以请她喝碗热汤,看她喝不喝。”
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木料,渐渐升腾起来,映亮墨陌毫无表情的脸。
少顷,女人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院中,雨水顺着她斗笠的边缘滑落,在地上积起一圈小小的水洼。
她站在廊下,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将一个钱袋扔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还挺香,小丫头。你们的本事,我买了。”她开门见山,“我有个麻烦,需要你们这样的好手。这是定金。”
苏闲语和墨陌一左一右,挡在门前。
“我有一支商队,在北上的路上失踪了。我要你们帮我找到它,或者……找到杀了他们的人。”沙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冰冷,“事成之后,定金翻十倍。或者,我替你们干活,半年。”
苏闲语心中犹豫,不知该如何应对,下意识瞟向房门。
曹护卫皱起了眉:“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那个在听风楼,让秃头枭把牛皮吹上天的丫头呢?叫她出来。”
“吱呀——”
房门从内拉开。
锦娘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强硬地将苏闲语和墨陌唤回屋内,关上门低声盘问。
“她说了什么?”
“……她说要买我们的本事……”
“她腰间刺链的样式、材质、磨损程度,都画给我看。”
苏闲语用炭笔在纸上迅速勾勒出刺链的模样。
锦娘看着图纸,听完墨陌回报曹护卫白天言行的细节,沉默了片刻。
她重新打开门,面对雨中的曹护卫。
“我们不要钱。”
锦娘看着那圈刺链,缓缓道:“这链子做工精良,每一节的长短、重量都经过校准。用的铁,是中南国官造的‘百炼钢’,不是这半年的劣铁能比。看来,你那支‘失踪的商队’,运的货,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吧?”
曹护卫身体猛地一僵,斗笠下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锦娘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继续说道:“你说过,闲语的剑法,碰上战阵,不过三息。你对军伍之事很熟。而且,你用的词是‘战阵’,不是江湖人说的‘围殴’或‘合击’。看来,你以前吃的是官家饭。”
她向前一步,几乎要踏入雨中,那双清亮的眼睛瞪视雨中的斗笠女人,如两道幽火。
“我听说,中南国有一种生意,利润最高,也最要命。它需要有人能打通北边的山路,需要有人能避开眼线,更需要有人……懂得官家的规矩,知道怎么绕过规矩。曹护卫,你找我们,不是想找回你的货。你是想找回你的‘路’,对不对?”
曹护卫脸上青筋暴起,浓烈的杀意轰然散开,刺链发出饱含威胁的轻响,如蛇拱背。
“说得不错……可惜,都是瞎猜。或许,我只是想找个由头,把你们三个永远留在山上,你待如何?”
“你可以试试。”锦娘平静地回答,“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最好想清楚。杀了我们,你的‘路’就真的断了。你只能永远当丧家之犬,躲在山庄里……”
锦娘又向前走了半步,雨水打湿了鞋尖。
“……然而,跟我们合作,你可以摆脱烦扰,走出一条新路。”
曹护卫斗笠下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
雨声淅沥。
最终,她缓缓收敛了杀意,那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也重新归于平静。
“……叫我蝎子曹。成交。”
“成交。我帮你找回你的‘货’。你,帮我们走通这条‘路’。我们要去找一个‘朋友’。”
蝎子曹点了点头,没有立刻离开。
她视线扫过屋檐下已经燃尽的小火堆,最终落在了墨陌端着的碗上。
汤色奶白,菌香四溢,在这湿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小丫头,手艺不错。”蝎子曹哑声道,脸上看不出表情,“这汤,是给我准备的?”
墨陌没有回答,只是将那碗汤往前递,静静地看着她。
蝎子曹盯着那碗汤看了一会,最终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心意领了。不过,我只吃自己信得过的东西。”
墨陌闻言,点了点头。她端着那碗尚有余温的菌汤,走回屋里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干干净净。
苏闲语看看墨陌,又看着卧回榻上,闭眼出神的锦娘。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觉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里的雨更冷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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