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国都,听风楼。
午后日头正毒,将楼前那面“枭博士说书”的幡旗晒得发蔫,露布杆子投下短短的阴影。
伙计没精打采地抹着桌子,台下零零散散坐着几个茶客,听着新来的先生讲些阚胜王讨伐瑄王的老黄历,一个个呵欠连天。
一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背着个半满的药篓,手里杵着杆似乎拿不习惯的药锄,脸上满是失望。
她约莫十五六岁,脸庞干净,一双杏眼又大又亮,透着不谙世事的清澈。
她走到柜台前,将一枚铜钱放在台上,怯生生地问那个正在打盹的伙计:
“姐姐……那个很会讲故事的枭博士,今天怎么不在呀?我……我还想听杨老太君破妖阵的故事呢……”
女伙计被惊醒,抬起头见是个干净可爱的小姑娘,睡意也消了大半。她歉意地笑了笑,将铜钱推了回去:
“哎呀,小妹妹,真不巧。枭博士最近给贵人办事去了,忙得很。你看,不光咱们这儿,现在整个西市都乱糟糟的,都在筹备五月初五的升仙节呢。”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似的说道:“你呀,要是想听热闹,不如过一个月再来。到时候保准场场爆满,故事比现在好听一百倍!”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失望:“哦……那好吧。”
她收回铜钱,又看了一眼冷清的说书台,这才转身,慢吞吞地踱到听风楼对面墙根下,那里拴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老黄狗。
狗无精打采地趴着,连苍蝇落在它鼻子上都懒得赶。
“阿黄,你是不是也饿啦?”
少女蹲下身,从药篓里取出一个荷叶包裹拆开,里面是一朵……一把,足有脸盆大小的古怪菌子。
那菌子通体金黄,形如祥云,表面还散发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莹润宝光。
一股极细却极有特点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倔强地香在街市的酒气、臭气和脂粉气之间。
她小心翼翼从菌子边缘颜色略深的地方掰下一小块,送到老黄狗嘴边,柔声哄道:“乖,吃吧。这个可香了,我今天就找到这么一个大的,都舍不得吃呢。”
老黄狗鼻子抽动了两下,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
它猛地站起,一口将那块菌子吞了下去,随即发出欢快的、充满活力的“呜呜”声,尾巴摇得像个风车。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不知从哪条巷子里,突然冲出七八条流浪狗,一个个眼放绿光,喉中发出狂喜的呜咽,疯了一般朝着少女手中的菌子扑来!
整个街口瞬间变成了犬吠震天的猎场!
这群平日里连残羹剩饭都抢不到的饿犬,此时目标明确,只有一个——少女手中那株金色的菌子!
“哎呀!你们别抢!别抢呀!”
少女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仙芝抱在怀里,连连后退,却被一条黑狗绊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群狗怕不是疯了?!”
“你们闻那味儿没?香得人骨头都酥了!那丫头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贝?”
“滚开!都他娘的滚开!”
一声暴喝,几名手持扁担的地痞耀武扬威地站了出来,众人纷纷退避。
他们虽也对着那菌子猛咽口水,却比饿狗多了几分脑子。
为首的光头地痞一扁担将一条扑得最凶的黑狗抽得哀嚎翻滚,暂时镇住了场面。
他转过身,脸上瞬间堆起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对着那吓得小脸煞白的少女搓着手道:
“小妹妹,别怕。这畜生凶得很,哥哥们帮你赶走。”
他指着少女怀里的菌子,循循善诱:“你这东西……闻着香,怕是带了些,山里的毒气,才引得畜生发疯。不如这样,你卖给哥哥,哥哥拿回去泡酒,给你……五十文钱,够你买十个炊饼了!”
少女死死抱着菌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卖!阿娘说了,后山的东西不能卖!”
光头地痞脸色一沉,正欲发作,一只不知何来的手掌却如铁钳般抓住了他手中的扁担。
一名身着陈旧道袍的老者盯视着那菌子。他鹤发童颜,一张脸好似女子,无形的压力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无量天尊。”老道声音平淡,“这位居士,强买强卖,可是要遭报应的。”
光头地痞想把扁担抽回来,却发现那根坚硬的梨木扁担在老道手中纹丝不动。
他的手便朝腰间的短刀摸去。
老道看也没看他,只是抓着扁担的手指微微发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根足以打断人骨的硬木扁担,竟被他徒手生生捏断!
断口处木茬狰狞。
光头地痞看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扁担,又看了看老道那双筋节交错、极为吓人的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滚。”
地痞们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子口。
老道这才转向那被吓得呆住的少女,脸上硬挤出一个自以为慈和的笑容,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显得僵硬而怪异。
“小友,莫怕。贫道自北海云游至此,见宝光冲天,不想竟是遇上了这等奇物。”
他目光灼灼盯着那菌子:“此物生于东海之东,吸地脉菁华而生,凡人食之,即可祛病延年;修士得之,更是道途有助。只是此物性烈,需以独门手法炮制,否则虚不受补,恐成戕害。小友,你将这等仙药拿来喂狗,实在是……唉,明珠暗投,可惜,可惜啊!”
这番话说得半文不白,却字字敲在众人心坎上!
“什么?!延寿?”
“我就说不是凡品!你听听,那狗叫的一个欢!”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滚烫,死死盯着少女怀里那株“仙药”。
老道一抱拳,朗声道:“贫道虽识得此宝,却也非是强取豪夺之辈。小友既不愿出让,乃是她与此宝的缘法……只是宝物蒙尘,实在可惜。”
他看向少女,笑容愈发僵硬:“小友,贫道看你也不似本地人。你我不如,就近寻一家公道药铺,请掌柜的为你评鉴一番,看看此物究竟价值几何。评鉴的费用,全由贫道来出,如何?也免得你日后被人蒙骗了去。”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有人点头道,这老道是个面冷心热的真高人啊!
又有人质疑,哪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仙药”、“傻妞”和“高人”,怕不是做局的托!
老道见少女仍旧满脸懵懂,又掏出一根沉甸甸的银条,沉声道:“小友,若你愿意将这仙物让与贫道,无论药铺定价几何,贫道都足额奉上……此番先赠你纹银五十两,助你奉养家中高堂,也算成就一桩功德,如何?”
纹银!
五十两!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少女却把头摇得飞快,将“仙药”抱得更紧了。
“不换!我不去药铺!阿娘说了,后山是山神祖母的地盘,里面的东西不能拿出去换钱!不然……不然山神祖母会生气,会打雷的!”
她说着,一脸后怕地指了指天。
老道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你……你阿娘是何人?后山又是何方?”
“我阿娘就是阿娘呀!”少女理所当然地回答,“后山就在我们家后面,很高很高的!”
老道抚须,强自笑道:“不管在何处,总得有个南北西东的方位……”
少女却摇了摇头:“阿娘说,用东南西北是找不到的。不是你想去后山,就能去,是后山愿意见你,它就来你脚下。我也好久没见过后山了,今天才好不容易上去一趟……”
她这番话说得神神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听出了不对劲。
“这丫头……怕不是个傻子吧?”
“是啊,说话颠三倒四的……傻人有傻福……”
“你们不懂了吧,这叫大智若愚……她要是说‘我才不告诉你我家在哪’,老鬼的脸皮往哪搁?”
老道的耐心终于耗尽。他见少女油盐不进,竟是身形一晃,探手便将那“仙药”抓在手里!
众人哗然!
“说不过就抢啊!这算什么得道高人!”
“我就知道有鬼!他们肯定要去雇托的药铺评理了!”
然而,少女的反应比他更快!
“还给我!”
她清叱一声,竟是追上转身欲跑的老道,抡起药锄就砸了下去!
这一锄头,看似毫无章法,却专攻下三路,带着一股子刨地挖根的蛮劲,钻向老道后膝,呼啸生风!
老道没料到她敢动手,狼狈地侧身避过,仙风道骨的形象荡然无存。
“臭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恼羞成怒,身形飘忽,只守不攻,两臂死死抱着“仙药”。
少女彻底被激怒了,她双手舞着药锄,追着老道满场乱打。
一时间,听风楼前鸡飞狗跳。
少女身法无比跳脱,总能歪打正着,封住老道所有去路。那药锄去势惊险,时而刨向脚踝,时而砸向膝盖,逼得老道上蹿下跳、狼狈不堪。
老道身怀那捏碎扁担的高深武功,竟尔甩不开一个追杀的小丫头,被一把破药锄逼得手忙脚乱,好几次险些被砸中。
“这丫头看着瘦,力气可大!”
“我个乖乖,那一锄头要是砸实了,牛脑壳都得开瓢!”
“砰!”
一声闷响,老道躲闪不及,脚背结结实实挨了一锄头,痛得他龇牙咧嘴,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金灿灿的“仙药”自怀中滚落。
他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黑,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仙药”也不要了,指着少女放出狠话:
“不知死活的野丫头!看你年幼无知,贫道今日,暂且放过你。但这宝物在你身上,是祸非福,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狼狈逃遁。
有好事之辈眼尖,瞥见他颈下和双手密布的青筋,不由得低呼:“我个乖乖,这老魔长得真吓人!”
少女似乎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见“恶人”逃走,急忙捡起地上那株沾了些尘土的“仙药”,也顾不上招呼阿黄,抱着宝贝,趁着人群混乱,一溜烟钻进巷子,消失不见。
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意犹未尽、议论纷纷的看客。
一日前,黑风口。
前几日还下暴雨,这两天又热得像个蒸笼,更显石渠泥泞困恶。
四人寻了一处高地,沉默着扎下蝎子曹买来的营帐。
蝎子曹积年行伍,手法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搭好了简易的防风棚。苏闲语则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着火堆,不时担忧地瞟向锦娘。
锦娘靠在高处的石壁上,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却已平稳悠长。
“墨陌。”她忽然开口。
墨陌停下手中削制木钉的动作,抬头看她。
“我知道你还有配好的秘药。取三钱来。涂在我左手手背,‘合谷’、‘液门’、‘中渚’三穴连线之处。”
墨陌眼神微动,依言而行。
冰凉的药膏触及肌肤,锦娘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声音仍旧平稳:“现在,施针半寸,引动我体内气血,汇于此处。不要怕,照我说的做。”
墨陌取出骨针,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依言将针尖刺入,口中念念有词。
在苏闲语和蝎子曹焦虑惊疑的目光中,数道纤细的血色纹路,如同活物般,自锦娘的手背皮肤下浮现、游走,最终汇聚在那片小小的区域,盘结成一朵殷红如血的图样。
“看到了吗?”
锦娘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古井无波。她直接将视线投到蝎子曹青筋纵横的脸上,仿佛闭着眼睛也知道她在何处。
“这就是你脸上的东西。一种失控的气血之力。我能引动它,自然也能抚平。”
她示意墨陌继续。
墨陌换了一根骨针,捻动之间,血色图样竟又如潮水般缓缓褪去,最终消失无踪,只留下光洁的皮肤。
蝎子曹死死盯着锦娘的手背,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锦娘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想试试?”
一个时辰过去。
蝎子曹看着铜镜里那张虽然平凡、却不再有狰狞青筋的脸,又看了看自己双手手背上慢慢消去的狰狞筋络,眼中满是震撼。
“……只能起效一个时辰。”她声音沙哑,“时辰一到,还是会回到脸上。这有什么用?”
“有用。”锦娘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至少证明了,你脸上的东西,并非无解。只要找到正确的‘药’,自然能根除。”
就在此时,苏闲语钻进帐篷,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神情却异常振奋。
她将一沓写满了字的稿纸,重重拍在蝎子曹面前。
“姊姊!话本,我改好了!保准有意思!”
蝎子曹拿起那叠《仙芝奇缘》的稿子,只看了两眼,便被气笑了。
“采药丫头?拿仙药喂狗?还被一个不知哪来的老道撞见,要拉着她去药铺公证?”她将稿纸扔在桌上,嘲弄地看着锦娘,“这就是你的计策?黄口小儿过家家吗?金爷那种人,会信这种鬼话?”
“你让一个傻丫头拿着宝贝去‘公证’?他只会派一百个探子把那药铺的祖坟都刨出来!到时候,我们谁都跑不了!”
苏闲语被说得小脸通红,不服气地辩解:“那……那不然要怎么办?”
蝎子曹没有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锦娘,脸上那刚褪去不久的青筋,似乎又有了重新浮现的迹象。
“不,我要的就是金爷追查药铺。每个人都会传出自己眼里的故事,他们还会添油加醋。这叫‘三人成虎’,再谨慎的人,也会派手下去看一眼,街上究竟有没有老虎。”
她走到蝎子曹面前,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问你,曹护卫。你为何一提及金爷,就下意识认为他‘惹不起’,认为他‘说话算话’?”
“他势力大,人脉广,从不黑吃黑……”
“错了。”锦娘打断了她,“他这张网如此稳固,不在于他联系的人多,而在于网上的每一个人,都绝对相信他的‘信用’。所有人都相信,典福元的‘赝品’,其实都是‘真品’。”
“我们不是要撕他的网,是要送给他一件……把整张网缠得更乱、更死的‘赝品’。而且,我在赶时间找人,金爷也在赶时间,搜罗市面上的宝贝。”
她转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墨陌。
“我读过一本讲阚朝风物的杂记。这里的女官们,最重三样东西:名声、脸面,还有……规矩。”
“她们送礼也有规矩,叫‘三节两寿’。新年祈福,升仙安康,中秋团圆,此为‘三节’;自己生辰,主夫生辰,此为‘两寿’。眼下离五月初五升仙节,将将一个月。你说,有什么东西,是比‘长寿安康’更好的彩头?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有多少精力,来鉴别一个传言的真伪?”
蝎子曹脸上的嘲弄之色渐渐化为惊疑。
锦娘喝了口水,续道:“升仙节送礼,送的就是一个‘与仙同寿’的吉利。对那些身居高位、享尽了荣华富贵,唯恐哪天就一命呜呼的老大人,金银珠宝不过是俗物,奇珍古玩也只是点缀。她们真正想要的,是能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命’。”
墨陌一直恍若未闻,端详着两根骨针上分属锦娘和蝎子曹的血迹。
她缓缓抬起头,依旧是那副毫无感情的语调:“你们三道的人,很有意思。穷人怕病,贵人怕死。病了,就没用了,会被处理掉。”
“但是死了,就不能再用别人了。”
“所以。”锦娘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一字一顿道,“我们要送给他的,就是一味,不仅能治病,更能治‘死’的仙药。”
“——玄洲金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这脑子,真是个妖怪!”
蝎子曹猛地一拍桌子,抓起稿纸和炭笔,一边说,一边在背面疯狂地勾画着什么。
“要演,就得演得漏洞百出、腌臜不堪!演得像我们这种人会做的事!”
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股狠戾。
“什么狗屁得道高人!要我说,就该是个道貌岸然、贪婪无耻的老魔!他看上了宝贝,说不过就动手抢!最后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用一把破锄头打得满地找牙,狼狈逃窜!这才有意思!”
她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光芒。
“你想想!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傻丫头’用最不入流的招式打跑了!这故事传出去,多可笑!多丢人!金爷听了,只会觉得这是两个不入流的蠢货,在狗咬狗!他才会放下戒心,觉得这‘仙芝’是真的,那‘傻丫头’也是真的有机可乘!”
那乱涂乱画的草图重重拍在锦娘面前。
苏闲语早听得呆了。
锦娘看着那张图,又看了看蝎子曹那张因激动而愈显狰狞的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就按你说的办。”
蝎子曹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上前一步,居高临下逼视锦娘和墨陌。
“戏,我可以陪你们演。但是,你们两个,必须给我找出来,治好这张脸的办法。”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那里的青筋似乎又明显了几分。
“要不然,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们永远留在中南国的阴沟旮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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