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无事一身轻,杨恪难得睡沉了,翻来覆去总做些从前的梦,醒来后愣神许久,好半晌没有声息。
那天后贺璟每天都来,因为杨恪不能言语,他变得多话起来,总会让杨恪在自己手心写字,而后又在一笔一划的间隙里出神。
“有心事。”杨恪看出来。
贺璟握住他微微发凉的手,摇了摇头。
杨恪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随着时日推移,他的腿伤好得很快,两人心有灵犀,敏锐地察觉到那堵悄然生出且渐渐变厚的墙,这些事干脆放下不语,谁也没有多说。
大抵将至隆冬,所以才这么冷吧。
不知不觉间,杨恪感觉现在的贺璟很近,可自己看他又像是很远。
又过了半旬,伤好得差不多了,年底事务繁忙,院子里不像从前那么热闹,四周安安静静,空荡荡的,先前安排好的护卫也都被撤走。
没有了拘束和命令,杨恪有些无所适从,久之,变得坐立难安。
他拄着杖,一个人成日成日地出府闲逛,恍然发觉这比桓仁府不知要大多少繁华多少的京城,到今天自己竟是头一回见它的全貌。
街道上热闹非凡,这段时间正是京城风味最浓的时候。
“店家,糖葫芦怎么卖?”杨恪停停走走一路,看见一个小摊。
“十五文。”
嘶,杨恪心里咂舌,到底是天子脚下,连这样的零嘴都比别处金贵。
店家看他瘸了腿,打着手势指了指一旁:“这面摊也是我家支的,若是不便,客官自己落座便是。”
杨恪连连摆手,周围有意无意的目光还是让他很不适应。
糖葫芦的酸味在嘴里打了个转儿才回出几分甘甜,这味道熟悉得让他想起了某些往事,不禁发笑,可笑着笑着神色一黯。
“这上京的糖葫芦,味道也没什么不同呵。”
你说是吧,豆丁?
站在车水马龙的道口,杨恪望不到来的方向,收回目光继续走着,直到糖葫芦的一层薄糖渐渐也盖不住苦楚,良久,泪水阑干。
九年了,九年了。
桓仁府换了名,正阳村早在南边的战火里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老宅子成了废土,三座坟茔上的茅草,长了又枯,枯了又长,连成一片。
天地之大,惟我杨恪真正没了故土……
他又想回头去问问贺璟,来到上京,究竟要什么,如今想做什么?可更怕问过之后彻底失望。
自失家那日起,人与人之间有了云泥之别,他竭尽全力跟上贺璟脚步,又总觉得天大地大,有贺璟在,至少也能称得上有家。
杨恪用袖襟带过方才的失态,余光扫视四周,仍然默不作声,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么多天没有结果,暗中的视线终于有了松懈。
转进小楼,杨恪又喝了壶茶坐了会儿,到天色近晚,才起身打算了结这无所事事的一天。
门口有个小姑娘,杨恪上楼前也见过她,皇城底下,这样的富庶地很少有乞儿,他们大多都被赶去了临外郊。眼前的小姑娘模样可怜,一双眼睛极为有神,与满脸的疲倦饥饿实不相配。
这股小劲儿叫他想起了有些久远的人,杨恪于是停下来,拄着拐杖靠在了栏杆旁。
来往的人有的风尘仆仆,穿着只求干练,这是走南闯北跑生意的;有的一身素衫小帽,点壶茶慢慢品,这是日子自在安逸的;还有的着绫罗绸缎,通常要在二楼设下包间,摆上大鱼大肉,只有宴毕下楼才能看到身影。
杨恪微蹙了眉,站久了有些不适,便不甚在意的将重心压在了没有受伤的脚上,余光关照着四周。
小姑娘注意到杨恪的特殊,眼神在他的手杖和腿上扫过,敏锐如杨恪,察觉到了一丝可怜与善意。
酒楼里的人多了起来,店小二赶过小姑娘两三回,她很聪明,不执拗,看到伙计们都没空了就溜进来,借着门口的置景遮挡,然后伸出手。
她应该是饿极了,人为了活下来总会不择手段。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会有什么人来教她知理守律?
可若这是个惯犯呢?干过很多回,记吃不记打,没有什么所谓的回头向善。
哪有惯犯会在酒楼如此拙劣地下手,抓住了岂不要被打一顿。
无妨,像这样的人怎会有羞耻之心。
……
“哥,都是我偷的,你怪我吧,是我没学好……”
杨恪瞳孔猛地一缩,忽然极快地抬起手杖,在那近在咫尺的将要得手的瞬间打开了那只手。
“呀!”一声痛呼,女孩被抓个现行,从置景后面探出头。
只是一个动作而已,杨恪却已满头大汗,咬紧牙关。
“我什么都没做,不是我!”女孩慌里慌张地喊,连忙退后几步,见离门口近,不等他张口就飞快地窜了出去。
“诶——”杨恪只能追上去,只是他如今行动还不如这么一个寻常孩童,只消两个巷子,女孩就无影无踪了。
杨恪狼狈地喘着气,半晌丟开手杖,瘫坐在巷尾,手里还捏着块碎银。
“小鬼头,跑得倒快。”他心道,动了动有些痛意的右腿,四周很安静。
罢了,只是个插曲,这几日转完了城东,目前看来一无所获。
回想那夜情形,虽然没见过李家小姐,可比照身影,应当也是个孩童,上京暗中戒严,她一介孤女,不可能逃得出去。
要么是躲了起来,要么有好心人收留,最坏的可能,就是她已经成为了筹码。
不,不应当。若是已落入贺霖或是贺聿手里,贺璟这几日不会没有反应。
杨恪起身,越往前想,越觉着李尚书是个能人,在如此波诡云谲的形势下,能保住自己这个小女儿,从始至终未有丝毫关于幼女的消息外露。
这是料到了自己终有一死么。
倒是可怜可悲,好人不偿命,祸祟遗千年。杨恪一顿,暗自摇头,发觉可笑,才清静几日,竟当自己是个慈悲菩萨了。
回到府上已有些晚,杨恪在廊上停住脚步,远远瞧见里院书室还亮着灯。
总归不能还要我去通报一声回来了?
如此想着,却还是转了个方向。
站在房门前,摩挲着手杖顶端的纹路,杨恪越发觉得近日的贺璟有些奇怪。
毋庸置疑,贺霖肯定将寻李尚书孤女一事交给了他,可明明现下最关键的一子就在眼前,为何不闻不问?
“吱呀”一声,杨恪抬头,猝不及防和一个未见过的文士打了个照面。
话一时截在喉口,转看向后面,贺璟站在书室门口:“何事?”
杨恪那句“鸣冲”咽了下去,莫名拄着手杖退下台阶,摇了摇头:“……”
“天色实晚,不如由敝府安排车马相送,如何?”贺璟笑意柔和。
“小王爷客气,不需准备了。”文士拱手,经过时看向一旁的杨恪,稍作打量,“阁下伤病还未愈,还是不要多走动得好。”
杨恪点头,还在惊讶这文士对贺璟的称呼。
“既如此,先生慢走。”
人影渐渐远了,空气变得有些静,贺璟看向杨恪,微咳了咳:“你平日不常来这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像是松快了些。
“见还亮着灯,便来看看。”杨恪写道。
贺璟的笑比方才好看了许多。
“阿恪。”他递出一张纸条,示意接过。
杨恪不明所以,而后目光所及不禁有些诧异。
“我想,既已退出飞云卫,那最好连我这趟浑水也不要沾染半分。这是我给你置办好的房产,总归还算体面。”
贺璟甚至有些眉飞色舞,模样一时十分憨直。
这话于杨恪而言却异常刺耳,他冷了脸,口不择言地讥道:“好,怪我如今成了废人,扫地出门! ”
贺璟唤了一声,心情倏然跌落,方才的热切一变:“你怎么会如此想,上京于你到底不是久留之地。”
话里似乎有话,杨恪意识到不对,迅速反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那离去的文士平日未曾见过,贺璟竟对他颇为客气。
“子诚。”贺璟目光掠过他的手杖,认真甚至恳求一般唤他的字,“不要问,不要想,不要查。”
“你有事要同我说,是么?”杨恪信他是为了自己好,可这也是另一码事。
“……”贺璟看了他许久,眼里翻涌起很多情绪,唯独没有杨恪所期盼的,而后把盒子推回,将要错身离去。
贺鸣冲!“嗬嗬!”杨恪没能拉住,额头青筋暴起,想大喊一声“我知道我都知道!”却因无声恼恨至极,拿起手杖砸向自己。
“住手!”贺璟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杨恪握住他手,忽然戚戚问道,“鸣冲,我们是恶人么?”
若他没见过那一晚的滔天业火与鲜血,可能仍然抱着只是为了保全贺璟和自身才为贺霖卖命的想法,毕竟这是当下最受宠的皇子,跟着他,贺璟此后的处境总归不会太差。
那夜的哭喊声振聋发聩,满眼的废墟亦是他心里的垣墙。
木然了许久的手颤动着,刽子手生出了懊悔,忽然醒悟,这样残忍的功劳其实是天大的谎言。
出自谁口?这样的野心值不值得违心?贺璟呢,他都知道么?
“什么是恶人?”贺璟忽地笑了,又露出那夜的漠然,“是偷和抢?还是杀人?”
“可如果非偷和抢不能活,非杀人不能活,你要怎么办?——这是京城,杨恪!”
“歪理!歪理!”杨恪挣开他,踉跄退后两步,怒目圆睁,“你骗我,京城吃人,那就走,离开!”
贺璟幽幽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多年前的杨闰。
“你的这条腿还痛么?”他摇头,有些嘲弄,“难道断了一条腿,今后再张不了口也还不明白?杨恪,你还是这么天真。”
“贺璟,我是不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可我也不是个傻子!”杨恪抬眼,比出手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贺璟避而不谈,并不在意贺霖的命令,那如今的周旋是为了什么。
忽然,记忆里那个曾在贺聿身边的人一闪而过,杨恪惊觉一团巨大的阴影,悄然掀破了一角。
贺璟却是冷笑,失掉了耐心:“帮我?以你这残废之躯,别做梦了。”
“离开京城安身立命去吧,若是这些补偿不够,开口便是。”
骤然的态度变化让杨恪没有反应过来,这样恶毒的话贺璟说过不少,原来到自己身上是这种感觉。
一时愣住了,再想说些什么,却见贺璟已经匆匆走远。
“原来……你想要的也是这个。”所有的猜测终于落地,杨恪松了一口气,却有些恍惚,不知他是如何到的今天这样。
是因为活得辛苦么?想起初入京城令人讶异的“皇子”待遇,那些丢了的脸面和尊严确实会消改人心。
还是可怜天下人?从他手里辗转的信笺不绝,停驻远望的时候,那些边地枉死的英灵也会夜叩心关让他含愤么。
若是贺璟,这可太不妙了;可若是贺璟,一切又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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