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生，二人心照不宣般对前夜未竟的亲密和清浅的一吻缄口不提，恍若从未发生过一般。
东方既白，苏荻在门前折取一段新枝，重新挽起长发，枝梢有脆嫩细叶，宛若碧玉流苏，行走间簌簌生姿。
她骑着昨日的小毛驴行至十里外的邻村，用小毛驴与村中大户那“但见卿卿寤寐思服”的内向少爷换了两吊银钱——公平计价，童叟无欺，只省了寻找买家的麻烦事。
又在沿途早集购得数样早点，回来时，谢栖羽的屋门开了一条虚缝，屋里没人。
苏荻仍将早点放在门口，转身更衣易装，再度踏入豫台。
“落花楼有个半大的丫头，失火那日被你家公子所救，当下带在身边。”再入鸣川府邸，苏荻热茶还没喝上一口，便直言来意，“那小姑娘已无其他亲人在世，却聪明伶俐，便想着为她寻个收养的人家。”
鸣川略一沉吟，道：“那丫头知道公子逃出生天，日后若口无遮拦，恐对公子不利。”
苏荻皮笑肉不笑：“怎么，你还想杀人灭口？”
鸣川神情冷淡：“你这是妇人之仁。”
“是你家公子要为她寻避身之地。”苏荻心知，在鸣川面前谢栖羽的意愿比一切道理都管用，“临别时自会与那小姑娘对好口径，让她守口如瓶。”
鸣川果然不再说话。
苏荻继续道：“离了豫台，另有谢银奉上。他日待你远行，你的妻儿也能再多雇些仆役，打理家事。”
“不必。”鸣川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不愿妻儿与你产生瓜葛。”
“鸣川，你实在多虑了。”苏荻笑了笑，眯眼仰头，但见碧空如洗，偶有小雀掠过，“你尚不配做这狩猎场上的猎物，你的妻儿更不必说。”
鸣川眸光一沉，咬牙道：“你果然要置公子于险境？”
“是他自己甘愿涉险，我是好心保护于他。”苏荻白了鸣川一眼，只觉得他不知好歹。
“你……！”
鸣川愤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荻已揽衣，披着一身斑驳树影踏出门去。
“明日，我以小枝来交换你。”
回程路上，江畔小径，苏荻远远望得谢栖羽江边垂钓的身影。
走到近处，谢栖羽没有回头，声音懒散：“今日无饵。”
苏荻笑问：“那便是在钓人？”
谢栖羽不答，反问：“今日如此早归？”
苏荻于三步之外席地而坐，轻抚草色，悠悠叹道：“见不得你日日闲云野鹤，便也生了偷闲之念。”
谢栖羽笑了起来。
二人静坐半晌，苏荻道：“你催我寻鸣川，你自己可想好寻得鸣川后要去往何处？”
“冀北，”谢栖羽答得斩钉截铁，“六年前，我在京城所闻祖父罪状，皆是经过重重加工润色后的偏颇之词。如今，祖父的仇家和亲信具在冀北，我当重访故人，找出当年定罪的破绽。”
“当下的冀北皆被曹放所把持，可会有人敢与你言明当年之事？”
“当年祖父麾下追随者众多，得他欣赏信任的外姓者仅三人，曹放是其一，另有王凌之、高翊二人。祖父被定罪后，其余两人皆因为祖父求情而被削爵贬黜。但半年前，高翊被重新启用，担当冀北边防军副将之职，听闻他与曹放旧怨未消，甚至因朝廷所赐宅邸毗邻曹府，不惜另辟他处而居。”
苏荻不解：“明知二人不和，为何还要将二人强拉一处？”
谢栖羽道：“抛开祖父知遇之恩不谈，高翊始终是坚定的主战派。虽遭贬黜，犹定时奏表，力谏圣上收复冀北失地。纵一贬再贬至蛮荒之地，其志亦未改。”稍作停顿，“我推测，圣上心意或有动摇。”
苏荻望着那钓竿尽处出神：“冀北路途遥远，的确早些出发为好。”
谢栖羽转头看她：“你好不容易逃离了冀北，可要再入虎口？”
苏荻回神：“怎么，你打算抛下我？”
谢栖羽的目光久久凝在苏荻身上。这两日，他反复回想着苏荻现身落花楼后所发生的一切，始终无法说服自己苏荻只是个误入他命途的寻常女子。
最终，他模棱两可地说道：“苏荻，即使真相昭然，翻案也绝非易事。一旦失败，便是性命难保，你看着是个惜命的人，当真要与我一起？”
苏荻抿了抿唇：“你是在怀疑我？”
谢栖羽笑了笑。
苏荻看向他，郑重道：“谢栖羽，我不会害你。”
“哥哥！”
小枝欢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栖羽回头望去。
小枝跑到二人跟前，看着苏荻愣了愣，疑惑道：“你是谁？”
苏荻易容未卸，笑着摸了摸小枝的头：“不日哥哥便要远行，婶婶带你去寻个新家可好？”
小枝一脸警惕地甩开苏荻的手，凑去谢栖羽身旁，与他耳语道：“哥哥，那个婶婶是谁？”
谢栖羽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是坏人，我的确不方便带你远行，请她代为寻找个收养你的人家。”
小枝伤心起来：“哥哥怎么要走了，姐姐呢，姐姐也要走吗？”
谢栖羽的视线自小枝鬓边而过，对上苏荻期待的目光，温和道：“对，姐姐也要走。”
……
翌日拂晓，谢栖羽将小枝唤至跟前，细细叮嘱一番保守身份秘密之事，苏荻遂将她送至豫台的鸣川家中。小枝很喜欢鸣川幼子，二人嬉戏甚欢，鸣川夫人与小枝亦一见投缘。
鸣川只道欲借朝廷鼓励商业发展之新政，去远方寻求经商之道。鸣川的夫人不疑有他，为他收理行囊，备好盘缠，嘱托他早日归来。
街头巷尾的邻里们亦纷纷携礼相送，有婆婆捧来新蒸的平安糕，童子递上才折的杨柳枝，更有青布包着的艾草香囊——俱是取个平安顺遂的好意头。
辘辘车声碾过平安巷的青石板路，巷弄内花木扶疏、白墙青瓦渐渐远去，惬意与闲适亦如被习习而来的夏风吹到远方。
苏荻伸了个懒腰：“如果我是你，我会留下来。”
鸣川赶车，斜睨着她：“那你留下来，我家里不在乎再多双筷子。你在公子身边，我还要多提防一个人，不划算。”
苏荻笑了起来，半晌，遥遥望向长街的尽头，道：“我没有家，注定要流浪江湖，无论什么鬼神，都改不了我的命。”
一路北行，苏荻渐渐理解谢栖羽“一日不可无鸣川”的执念，鸣川不仅武功上乘，连厨艺也是上佳，行程安排更是不在话下，且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不多言，俨然一副谢氏大管家的模样。
苏荻偶尔会有自己的想法，她从冀北逃往江南的沿途一带，不乏风景绮秀，佳肴美馔之处，只消迂回一两日的路程便可尽享之。
鸣川会吹胡子瞪眼地表示反对，直到谢栖羽不耐二人争执出来调停。谢栖羽少年时曾与家人同往冀北，但记忆久远，当下也不介意偶尔绕路再赏一遍大好河山。
有时，谢栖羽会觉得，鸣川心里明镜赶路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只是单纯反对苏荻罢了。他有时也会疑惑，不知二人哪来的深仇大恨。
初时数日，谢栖羽烦不胜烦，问起鸣川时，鸣川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要三番五次提醒他小心苏荻。
行程过半，谢栖羽习惯了，便也不问了，两人的斗嘴反倒成了枯燥无聊的旅途中难得的消遣。
时至盛夏，马车转入凉州，遥见连绵起伏的山脉，远山叠翠，近岭含烟，行至近处，忽见半山腰竹林掩映间，有草庐若隐若现，远离人境而足山林之趣，甚得清雅。
苏荻唤着鸣川停下马车，推了推正闭目养神的谢栖羽：“我们去山间讨杯清茶。”
谢栖羽应声睁眼，循着苏荻所指，隐约看见山林深处坐落着一间草庐。他展开折扇挡在额前，抬眼扫过高悬的烈日，犹豫道：“这茶可是非喝不可？”
苏荻盯着那草庐，点头道：“说不定得见隐士高人。”
谢栖羽看了看她：“消消食也好。”
说话间，已先苏荻一步，起身挑开车帘。
山中清凉，枝繁叶茂，半个时辰后，三人便已蜿蜒上山，步至草庐门前。
草庐不远处辟开一处园圃，其内植有时蔬瓜果，鸡鸣犬吠声不时入耳。
门扉半掩，苏荻唤了数声，见无人应答，索性直接推门而入。
视目所及，一副山水画端挂于墙壁，泼墨而成江水迢遥、风高水疾，走笔便是群山崔嵬、壁立千仞，另有一叶孤舟独行于江心，数只鹄鸟远渡过层峦。技巧和意蕴皆属上乘。
画作下方，一张素竹案几上摆有素净的紫砂小壶一头，茶盏两只。又见旁侧书案上，砚台墨汁未涸，狼毫斜置笔山，宣纸上墨迹新干，两行行书笔力遒劲、龙飞凤舞，写作“朝闻空山鸣，暮坐斜阳里”。
“草庐主人情趣高雅，说不定是个隐居于此的贤士。”
谢栖羽环视四周，开口评价道。
“可惜了。”苏荻喃喃回应着，“留个纸笺以表贸然闯入的歉意吧。”说着便已执起狼毫，就着余墨，落下数字簪花小楷，“误入竹林深处，见雅居一座，擅自求茶一壶，望主人勿怪。”
谢栖羽余光撇过纸面，径自走到案几前，斟了杯茶，笑道：“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鸣川皱眉，低声嘟囔：“爬了快一个时辰的山，只为喝杯茶？”
“山泉煮茶，清冽之中愈显茶之本味。”苏荻不屑抬眼，“值得！”
“一路行来，何见山泉？”鸣川轻哼，“故作风雅。”
“不信算了。”苏荻搁笔，将素笺向镇尺下一压，“不知主人何时归来，我们倒也不必苦等……”
一抬眼，见谢栖羽已翩然步出门外，仰首眺望起几人尚未行至的更高更远的山峰处。
鸣川快步跟出：“公子打算离开了？”
谢栖羽执起折扇，向斜上方一指，笑问：“看见了吗？”
鸣川与谢栖羽并肩而立，眯起眼眸，仔细向那崇山峻岭间几道流动的银丝线望去，惊奇道：“……瀑布？”
“看那山形，当是个泉瀑。”谢栖羽说话间转了身，不轻不重地抬起手臂在鸣川肩头拍了两下，信步沿原路而折返。
鸣川暗自懊恼间，苏荻亦已踏出草庐，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过，循着谢栖羽的脚印下山而去。
三人在山林中耽搁了个把时辰，虽然后半程快马加鞭，但至夜幕低垂时，距离下个可落脚过夜的县城仍有十数里之遥。
马车辘轳行于坦途，苏荻在车内支着腮昏昏欲睡，直到"吁——"一声吆喝紧急响起，马车猛然降速，她不及准备，平衡一失，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不偏不倚载进谢栖羽的怀中。
每次在他怀中的时候好像总没有什么好事，苏荻如此想着，迅速扶着车壁直起身来，尚未言语一句，忽听鸣川略带焦急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公子，路边有人似乎受了重伤！”
果然没什么好事。苏荻和谢栖羽对视一眼。
又是伏笔章，天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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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平常的一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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