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暑,夏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阿榕出院一整月的最后一天。
叶叶和阿榕父母都没提起她的病情,可大家心知肚明,谁都在期待一个奇迹。
可到底奇迹不是那么容易降临的。
叶叶要赶回学校的那个下午,阿榕了进医院。
“照她那个那么要面的性子,醒来估计还要装失忆。”母亲勉强笑着。
是啊,阿榕可要面子了。叶叶一动不动地坐着,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来。
阿榕小时候其实一点也不乖,是小孩子里的山大王。整天胳膊青膝盖紫,不知道是上下窜磕的,还是和人打架打的。
叶叶和妈妈搬来那天,她坐在大人和茶几旁边发呆。阿姨走到她面前蹲下,笑着摸她的头:“我姓林,叫林馨。我们家阿榕在小区里玩呢,你下去找她吧。”
那个叫阿榕的没找到,倒是先被两个半大的小孩堵住了。为首的那个推她一把:“有没有零花钱!我不多拿,交十块我就放你走!”叶叶没吭声,冷冷地瞪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寸头男生。
那男生恼了,把叶叶重重一推。她就地一滚,又很快地站起来,她冷着眼挥拳时,男生突然哎呦了一声蹲下身,边上的男生也嚎一嗓子。叶叶的拳头挥了个空,有些晃动的视野里闯进一个女孩的影子,她手上拿着两三颗青红的小果,正拧着眉看两个蹲下的男生。
清脆的声音横插进来:“张姨今天晚上就回来,我打算去门口迎接一下,顺便谈谈她品学兼优的好儿子呢。”推搡叶叶的那个男生愤怒地转身,另一个男生急忙去追,不一会两人就跑没影了。
叶叶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女孩,她比叶叶还矮半个头,微微仰面对叶叶灿烂地一笑,清澈的大眼睛眯着漂亮的太阳光:“我叫阿榕,以后我罩着你!”
叶叶不理解阿榕为什么大惊小怪指着她脸上自己都没察觉的小擦口,明明她自己胳膊上的淤青看起来更吓人。阿榕皱着眉:“这性质不一样嘛!脸上伤又不好看又没面子。”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创口贴,熟练地撕下包装,轻轻贴在叶叶脸上。
“好啦!”阿榕满意地笑笑,“我回家啦,下次再见。”
一起回家吧,阿榕。叶叶缓慢地眨眨干涩的眼,逼出一点眼泪来,脸颊上好像还留着创口贴的胶粘在脸上的感觉。
她不爱哭,母亲一个人拉扯她,身体其实也不好,她没有时间哭。
她唯一一次哭,被阿榕撞见了,是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
在记忆里,她没有父亲,没有外公外婆,唯一的亲人就是母亲。
母亲和所有的单亲母亲一样坚强,但母亲有些体弱,从能独立出门起叶叶就常去医院拿药,消毒水的味道和刺眼的白光时不时地闯进她的生活。每次母亲都躺在床上,用歉疚又欣慰的眼神静静瞧着她。因着母亲常生病,叶叶迅速地成长着,默默拢过母亲肩上的担子。
但母亲走的太突然了,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丝声响。身旁的人突然就垮塌下去了,像一丝朦朦胧胧的雾消散不见了,两个人担着的东西突然全压向了她这旁。那是叶叶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孤独的无措,她不喜欢这样,非常不喜欢。
阿榕不一样,她永远像是在七八月正午的太阳下,充满生机。叶叶经常看着阿榕在前边蹦蹦跳跳,她侧头笑着讲话时叶叶默默想着,阳光有稍微照耀到我那么一点儿,就够了。
母亲是在进医院当天的晚上去世的。那晚雨下的很大,正在浓秋,空气凉而通透,却让人喘不过气来。阿榕母亲在病床旁拾掇东西,阿榕父亲在和医生讲着话,叶叶看着他们忙碌着,突然觉得好累。她把手中不断滴着水的伞丢在座椅旁,迈进了雨幕中。
她没走远,只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把头埋进臂弯里。头发被浇成一绺一绺的,水珠顺着头发流下来,在她周围下着一小圈暴雨。她也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甚至不清楚自己哭没哭,瓢泼的雨只让一切变得模糊。
过了很久很久,她的手臂突然感觉到不属于她的温度,那么温暖,像暑期的阳光。她看书走神时常常看着在树上哼曲儿的阿榕,树枝被她拉住又松开,只在地上晃着漏下的树影斑驳。
叶叶在袖子上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抬眼看向阿榕,她张张口,想问阿榕出来的缘由,眼泪却先一步淌了下来。她怔了一会,想把脸再次埋到手臂里,低了低头又作罢,阿榕其实比谁都敏锐,这点她最清楚。
叶叶瞪着模糊的眼看向阿榕:“淋雨感冒了,赶紧进去。”阿榕静静瞧着她,半晌没说话,然后凑过来紧挨着叶叶:“我陪你。”
叶叶的眼泪瞬间藏不住了,她带着哭腔、很茫然地对阿榕说:“阿榕,我没有家了。”
阿榕把叶叶的脑袋捞进怀里,平静地说:“谁跟你说的,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家就是你家,我和你说过我会罩着你的。”
小孩子的誓言做不了数,可是叶叶总是莫名其妙地相信阿榕,无论是她们初遇的夏天,下暴雨的那个秋夜,还是现在。阿榕曾经对她保证过要活过这个月,阿榕是不会食言的。
叶叶从未见过阿榕的脸色这么苍白,苍白得让她害怕。放学的公交上,叶叶总是会看书。但飞晃的光太恼人,她常常走神,瞧着书上那轻轻晃着头的影子。阿榕的发丝遮了光,影子浅浅落在书上,一丝一丝,像擦着她的心,痒痒的。现在,那毛茸茸的脑袋和白得纤尘不染的枕头挨着一起,分明又刺眼。
那原先神采飞扬的眼闭着,她窥探不了一丝一毫的痛苦、孤独,甚至平静。但她看不到。哦,阿榕也看不到。
她像无知觉似的盯着阿榕阖上的眼,却好像看到那轻盈的睫扇动了片刻。阿榕醒了吗……?阿榕……阿榕醒了!
她睁开了眼,愣怔地听着叶叶有些哑的声音喊医生。
阿榕咳了两声,却听见妈妈有些慌张的声音:“阿榕,别动了。”
应该是又咳血了吧?她讪讪地听着叶叶凶巴巴附和的声音,支不住力气倒回枕头上。
她感觉自己的耳边渐渐一阵嗡鸣,有些困,想再次不管不顾地睡过去。她努力挣了挣,感觉自己的手被一片冰凉紧紧攥住,接着是叶叶有些不稳的声线:“阿榕,你答应过我的……”
阿榕眨眨眼,慢慢地,很认真地开口,声音已然很轻,却依然笃定而平静:“嗯,我答应过你的。”
她听着周围的大人忙碌的声音,有点吵,但又有点太寂静。她忽然开口:“叶叶,把我的墓选在榕树旁吧,再在周围种一圈小洋甘菊,这样我最喜欢的花和树都陪着我啦。”她说着居然轻轻笑起来,像小女孩收到妈妈下班时带来的棒棒糖,或新娘穿上心仪的婚纱那样真切地、平静地笑起来。
阿榕以为叶叶不会理自己,但是叶叶开口了:“我还要种一株向日葵。”阿榕愣了愣,随后笑了:“为什么?”叶叶把声音放得轻缓,显出一点温柔:“让向日葵朝着你,那样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沉睡的是一个小太阳,我的小太阳。”
阿榕把眼睛笑得弯弯,轻快地回到:“好呀,你就是那株向日葵,它替你陪着我,这样我最喜欢的人也一起陪着我啦。”
叶叶本想再让阿榕开心点,她不该哭的,可是眼泪止不住,一颗泪砸到洁白的被子上,寂然炸碎了一地。她没止住的“好。”从喉咙里逸散出来,很细微的呜咽却还是被阿榕听了个真真切切。
阿榕摸索着把叶叶的脑袋搂到被子上,揉乱她扎得整齐的马尾:“不要哭呀,我们叶叶是最勇敢的战士啦,以后你要替我一起战斗呀。”
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叶叶的背:“你要替我去吹七月穿巷的海风,去淋一场五月的大雨,再在海边看一次落日,去草原看一场日出。我还想看看上次我们去的洋甘菊花海,再下一次,你可以一个人吃一整支旺旺碎冰冰……”叶叶听着,却像被灌了最烈的哑药,哽咽难言。只有眼泪奔涌而出,却说不出零星一句话。
她哭着压抑着喊声:“风景我只想和你看,旺旺碎冰冰我只想和你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年,阿榕,我只要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阿榕没有说话,静静拍着叶叶的背,就像她第一次回家的那个下午,叶叶做的一样。
在一片平静和着一点点没被压住的抽泣声中,她有点怅然地叹口气:“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怕死呀……等你也老了,去世了,世界上不会有人记得我了,不会有人知道这世界上曾经有一个这样的我了呀……”叶叶早就泣不成声,双眼明明满是泪水,却觉得干涩至极,她使劲眨了眨眼,却怎么也看不清阿榕苍白的脸。
“会的……”她颤抖着说,“一定会有人记得你的。”
那好,有这句话就好了。阿榕没有开口,但她知道,叶叶能明白,就像她们小时候每一次心照不宣的串供,每一次话不出口的相视一笑。
叶叶会明白的。
她当然明白。但她还明白了更多。
阿榕要走了,她在告别。
阿榕最后轻轻说着:“把我的心脏捐赠了吧,它应该还是有用的。”她闭上了眼,从口中最后逸散出一声气音:“我爱你们……”
林馨刚刚许久一直忍着没有哭,想腾出时间,让这两个天天一起长大的孩子好好告别。但是听着阿榕浅浅的声音,她突然想起阿榕小时候的样子来:阿榕咿咿呀呀喊妈妈的样子,阿榕捧着小蛋糕跌跌撞撞要给她吃的样子,阿榕带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向她讨夸奖的样子,阿榕抱着她的手撒娇的样子……
她再也看不见阿榕了,就像阿榕当初再也看不见她们一样。她再也无法忍受那种锥心之痛,无力地任由悲怆和泪水流出。林宏眼眶红了,但他不能哭,他还要安排阿榕的葬礼,要安抚妻子的情绪,要把叶叶送去学校,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好好将叶叶母亲托付给他们的女儿,也是阿榕自小惦念着的女孩,抚养成人。
他们活泼又善良的小太阳,溜下山睡觉去了。她要睡很久很久,但愿她醒来睁开眼,刚好是夏天,故事刚好开新篇。她要好奇又愉快地体验新世界,最好,不要记得他们。
离别太苦,阿榕爱吃甜,那就不要记得他们了吧。
之后的一切都像镜中观月,朦朦胧胧,只有一些恍恍惚惚的影子在眼前飘动。
啪嗒。
一颗滚圆的水珠打湿叶叶的睫毛,顺着脸颊划下。潮湿的气息漫过来,眼前似乎有黑得连天的乌云凝结,阿榕轻轻抿起的笑伴着铺天盖地的雨声出现,一点点稳定的温暖出现在手臂旁,转瞬又一同消散。
她使劲眨眨眼,后知后觉看清眼前的景象,医院前的街道人来人往,有和重症监护室的冷清截然不同的烟火气。雨丝变成雨滴,愈发急促,她抬腿,又感觉一阵麻,只好忍着酸小步小步走起来,雨珠一颗接一颗哗啦啦砸下,她慢慢跑起来,越跑越快,全身已经被淋透,干涩的眼却如何湿润不起来。阿榕当初也是这样哭不出来吗,她又恍惚起来。
叶叶一大步迈进医院前的店里,满身的潮气一起扑进来,正坐在店门附近的老板吓一跳,直往后退了半步,待看清叶叶和她周围滴滴答答洇开一圈深色的地毯,她纳闷地脱口问:“你跑这么快怎么还淋透了?”
叶叶似是没听懂,愣了一会儿才沉默着后退两步,挪到没有铺地毯的地方。店主将手中摆弄了一半的花束搁下,向里走去,一边小声咕哝着:“别是个小傻子跑到我店里来了,生病了可怎么好……”叶叶只是呆呆看着玻璃门外瓢泼的大雨出神,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知从何作出反应。
头上却忽然罩上一块儿毛巾,暖烘烘的,随之而来的是腾腾热气和老板的嘀咕:“虽然这是我的毛巾,但我用热水给你烫过了,别嫌弃哈!哎呦这么大的雨生病了老难好了家人该多心……”她又感觉这小傻子大概率是没有亲人的,于是悻悻住了嘴,只伸手指着叶叶头上起毛边儿的粉色毛巾:“听得懂话儿吧?自己擦擦头发嗷!等会换身衣服,前两天刚买的,没穿过呢。”
叶叶愣愣瞪着她半晌,直到老板叹气想上手给她擦,才抓住了头上的毛巾,轻轻道:“谢谢。”
老板笑眯眯地给手上的花束系丝带:“哟,还会说话呀~”
叶叶低下视线擦着头发,仍然没有应话。等换完衣服出来,她环视一圈,再次道:“谢谢。”随后指指唯一一只蔫了吧唧的向日葵:“请问可以帮我拿这一支花吗?”
老板看看向日葵,下意识应着:“最近好几天都是阴天向日葵不好看的,要不要换一……嗯??你不是傻……嗷没事抱歉抱歉。”
叶叶只是摇了摇头,拿起那支向日葵,又向老板分别要了一包洋甘菊和向日葵的种子,拿出手机付了款,转身迈入已经停雨的黑幕中。
叶叶走后,擦着手查看手机的老板才发现女孩一声不吭地添了付款数额,后悔地和电话里的朋友抱怨:“你说那么多次加一个付款报数机,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悔没听你话的一次。”她看着付款详情:“那小女孩亏大发了,我那件衣服和老板砍价到49,她给我转那么多。”
叶叶踱步到了海边,在沙滩上坐下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夏天天亮的早,海平面的远端已经隐隐约约亮起一线光。她无知无觉地坐着,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隐约听到女人呼喊的声音:“叶叶!叶叶!老林别找了叶叶在海边!”
她刚转过身,就被女人抱了满怀:“哎呦宝贝儿你可算没丢,吓死我了。”叶叶看着林馨还红着的眼眶,懵然沉寂许久的心,突然翻涌起数不清的愧疚和委屈:“林姨……对不起。”
林馨没说话,只是心疼地摸摸叶叶冰凉的脸颊:“阿榕看见你这样会不开心的。”
眼泪几乎在一瞬间涌了上来,叶叶吸吸鼻子:“她会骂我的……”林馨笑着,也润了眼眶。她在叶叶旁边坐下来,倚在赶来的丈夫腿上:“手术马上结束了,去和她告个别吧。”
太阳一跃,飞快的向上爬升,黎明从海滩向城内铺散开来。仍然是慢慢爬上的暖,仍然是不远不近的海鸥叫声,只是听日出的人不在了。
她亲爱的阿榕,不在了。
叶叶转向林馨:“太阳又出来了。”
林馨笑出了泪:“嗯,又出来了。”
叶叶起身,把向日葵插在沙堆里,然后和两人一起向医院走去。
不知道曾经跑得那么快的阿榕,是不是又跑起来了呢,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吧。
真好,她再也不用担心碰撞摔跤了。
叶叶忍不住回望着一片明亮的海,粼粼波光漾在水面上,温柔舔舐着沙滩,海风里,明黄色的花瓣微微颤动着,讲明海的心跳。蓝汪汪的海含着一大片阳光,随着水波碎了万千片,好像某个夏天,某个人的眼睛里,也是这样千万片的太阳。她转身,大声喊:“天亮了!”
阿榕呀,天亮了。
泪水淌得满面,她转身奔向坡上等候的两人,渐渐慢下脚步,牵起笑着看她的林馨。
又绿枝桠,又明盛夏。
阿榕呀,再见啦。
本来想大暑发的,没写完啊啊啊啊啊
会有番外的,还有我一些些碎碎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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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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