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溪耳膜被尖啸震得嗡嗡作响,那女子突然抱头蜷缩,指节深深抠进太阳穴。随着她撕裂般的哭喊,青砖地面如蛛网般迸开裂纹,戏台木柱上的漆皮簌簌剥落,连悬在梁间的灯笼都在剧烈摇晃。
他下意识捂住耳朵,指腹触到耳垂渗出的淡淡血迹——这非比寻常的音波竟震得他神魂泛疼。
“你完全不在意我们失踪的孩子。”
燕临溪猛地唤出昆吾剑,他足尖点在剑脊上腾身而起,身后陋室如琉璃般寸寸崩裂,万千记忆碎片悬浮空中,每片残片都映着破碎的哭嚎。
转瞬间,碎雪般的光点凝聚成新的场景:碧波潭面浮着薄冰,细雪如碎玉般簌簌落进墨色潭水。
燕临溪撞在无形屏障上踉跄半步,潭边佝偻着个灰衣老妪,补丁摞补丁的衣袖牵着个穿虎头鞋的孩童。那孩子脖颈处系着褪色的长命锁,正好奇地扒着潭边青苔。
燕临溪伸手欲拦,掌心却穿过老妪肩头的破洞。孩童失足落水的瞬间,老妪推出去的手掌触到的竟是具裂着蛛网纹的傀儡。更骇人的是,老妪身躯突然化作漫天碎布,翻飞的补丁间,傀儡心口赫然刻着寸许深的古篆“罪”,朱砂笔画在雪光下泛着湿意。
“又是这般循环……”燕临溪抹过嘴角血痕,金乌的眼睛里映出潭水翻涌的异象。
场景如倒带般重演,但却换成了孩童将老妪推入寒潭。
万千锁链突然从水底暴起,每节链片都刻着那女子的一生:斩师、弑友、毁道、堕魔……
云雾中传来孩童的轻笑,九条锁链同时亮起血色符文。
站在锁链末端的女子望着不断缩短的退路,发出癫狂的笑。在每个戏台里自己都亲手摧毁的一切,斩师时溅在袖口的血、弑友时震碎的玉佩、毁道时崩裂的道心。眼中疯狂褪去,竟漾起释然的水光。
断剑垂落的血珠在云海烫出金斑:“原来每个戏台都是我的执念……与遗憾。”
话音未落便纵身跃入云海,断裂的锁链如活物般蜷缩抽搐,竟在崩解时拼出“斩”字。又重组为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燕临溪猝不及防地跌回中央戏台,掌心突然多了枚发烫的玉简,他握着剑站在中央戏台,感到莫名其妙。
“后生可畏。”玉简中溢出的声音像虫蛀的古籍在风中翻卷,《斩罪谣》的符文如流火般窜入识海,每道咒文都在勾勒剑修剜心断念的场景,“斩罪非斩人,斩的是心头千千结……”
他摸着腰间温热的昆吾剑,望着云海中逐渐隐去的戏台残像,突然觉得这趟任务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这神秘空间在挑选传承人,不是破阵者,而是敢用剑劈开自身执念的痴人。
掌心“斩情断念”四字突然灼得他发疼,燕临溪摸着腰间温热的昆吾剑,想起伊介熬汤时撇去浮沫的专注、老门主塞游记时挤眉弄眼的模样。这功法剑路与玄云山“剑心之道”相悖。
燕临溪的金乌之眼映着云海中渐隐的戏台残像,看着手中的玉简,只觉得很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
他不知道女子看到了什么,自然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毫无逻辑。那些虚幻的场景、诡异的变化,在他眼中不过是虚妄的表象。
至于破阵之人,正是那个跳入云海自刎的女子,只不过破阵之后,她甘愿离去。
燕临溪指尖捻着发烫的玉简,向翻涌的云海。他将玉简收入储物戒子,环状的灵光在掌心漾开细碎涟漪,“算了,先带回去给师父瞧瞧。”
忽然间,尾音上扬的轻笑穿透灵潮而来,他猛地转身——江浔正稳稳踏在重组的灵剑锁链上,锁链上流转的剑纹,泛着冷冽的银芒。
青年单手抱着半尊缺首的陶土兵俑,捻着兵俑腰间褪色的朱砂穗子,“燕临溪,你在戏台上抱头鼠窜的样子,可比戏文精彩多了。”
江浔说话时,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弧度像浸了晨露的竹枝,既清亮又带着柔韧的弯度。指尖轻晃间,陶土碎屑簌簌落在锁链上,惊起几星流火,“不过现在看来,战争沙盘倒像是被你驯服的戏子,乖乖递上了谢幕礼。”
“找到原看守了吗?任务该完成了吧?”金乌瞳火在燕临溪眼底剧烈跳动了一下,耳尖霎时烧得通红。他分明记得自己是为了抓那女子的残影才碰倒了戏台道具,此刻却被形容得像个慌不择路的小兽。
正欲继续反驳,却见江浔忽然抬手指向云海,灵霄阁令牌正破开雾霭显形,令牌表面流转的灵光里,清晰映出那个女子的面容——正是灵霄阁失踪的刑堂长老。
“她不是灵霄阁的真传弟子吗?”燕临溪望着令牌边缘磨损的纹路,他明明记得他看到的明明是真传弟子的令牌。
江浔闻言轻叹了声,转身时月白衫角扫过锁链,发出细碎的铮鸣,“她当时,是。”
沉默了片刻,江浔忽然背过身去,不再看向燕临溪。
“看来,这出戏的真正主角,从来都是你。”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又似乎夹杂着些许无奈,指尖摩挲着兵俑断裂的颈口,那里还残留着他斩断第五条锁链时留下的雷劫焦痕。
“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青年低声念着诗句,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他又一次与机缘失之交臂
燕临溪没听懂江浔的意思,他望着漫天流散的尘埃,忽然想起老门主说过的话。
剑修之路,从来不是斩尽外物,而是斩开自己心中的雾。或许,这莫名其妙得到的《斩罪谣》,正是命运递来的斩雾之剑。伊介会喜欢这份礼物。
念及此,他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嫉妒这东西啊”江浔垂眸拨弄着兵俑,忽然轻笑出声,喉结在月白领口下轻轻滚动,“就像舌根底下冒出来的苦胆水,咽下去才知滋味。”
他又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过眉骨,很快便释然了,方才眼底翻涌的暗色化作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小子倒好,平白赚了我师父两百灵晶。”
燕临溪闻言笑得肩膀发颤,“要不拓份玉简给你?”
“不属于我的,终究不是我的,这斩情断念可不适合我。”江浔摇了摇头,望向远方,拒绝了燕临溪的好意。他可不会突然转去修剑,只是有一点不甘心。
燕临溪突然蜷身抱住陶土兵俑,指尖戳进兵俑空洞的眼窝,清脆的叩击声混着云海涛声荡开,“别这么死板嘛,拓印又不疼——”
江浔霎时哽住,望着对方晃悠的脚踝,有些疑惑,拓印为什么会疼?
脚下锁链突然爆起刺目金光,云海突然剧烈翻涌,灵霄阁令牌在云浪中绷成满月,江浔被传送的刹那将兵俑塞进燕临溪怀里。
月白袖口擦过燕临溪的鼻尖时溢出淡淡药香,混着兵俑颈口摩挲出的焦痕气息,他抬眼看见江浔眼中带着的不舍,吓得抱着兵俑踉跄半步。
江浔不知道,下次能离开小院子又是什么时候?
当金光笼罩全身,燕临溪听见远处传来戏台上的锣鼓声,这次不是《斩罪谣》,而是一首新的调子。这次的调子轻快如泉水叮咚,隐约还夹杂着孩童的笑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戏,想必是一出美好的祝愿吧。
掌心玉简灼得发烫,燕临溪低头看见伊介发来的消息,再抬眼望向灵霄阁的山门,一道剑气劈开九重灵潮,剑风卷着熟悉的死气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摸向储物环,半块桂花糕还带着戏台记忆的温热,糖霜在指腹化开时,那是第八座戏台上,女子拿师父丹药被抓时,她师父用来哄她的点心。燕临溪当时忍不住拿了一块下来,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点心。
“师父!”燕临溪径直扑进来人怀里。鼻尖蹭过对方微凉的衣襟,那里还留着丹房里经年不散的药气。头顶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伊介垂眸时,发尾扫过他后颈,指尖刚搭上他颤抖的肩背,就听见旁边躺椅上传来抽气声。
江浔与段栖对视一眼,眼睁睁看着昨天还在灵霄阁撒泼的混世魔王,此刻正像只撒娇的鸟儿似的蹭着伊介腰带。而素来冷着脸的文诛剑尊,竟抬手轻轻拍了拍徒弟后心。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不得了啊。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受什么委屈了?”伊介的声音落得轻,却把目光甩向了旁边两个躺在躺椅上的“病秧子”,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只有两个病秧子知道自己有多冤枉。
段栖刚想辩解,就见燕临溪突然扭头,“两个病......道友,问你呢?”
他话说到一半,被伊介不轻不重敲了下后脑勺,只得悻悻补了个“请“字。
江浔刚把后脑勺搁上躺椅藤条,就被一道冰棱似的目光钉得弹坐起来。白袖口在起身时扬起细碎褶皱,他慢条斯理地捋平衣纹,抬眼时已换上副纯良无害的笑。拱手作礼时,指节在袖中微微发颤,却偏要将目光熨得坦坦荡荡,“原是伊师伯,晚辈久仰了。”
他抬头时恰好撞见燕临溪躲在伊介背后笑得肩膀乱颤,喉间那声 "告状精" 几乎要冲破牙关。面上却立刻蹙起眉尖,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躬身行礼,广袖拂过地面时惊起几点流萤。
段栖望着这幕,想起多年前与伊介共闯秘境的雪夜,那时的剑修总把剑用得像一把刀,一味得劈开前路。如今却会在少年扑来时下意识旋起袖口,怕剑锋擦破对方衣襟。
“伊介......”段栖轻笑出声,看向燕临溪和伊介,嘴角噙着温和笑意,“许久不见,当年,你可是连碰都不让人碰的剑——”
话未说完,便被伊介扫来的眼神打断了。
段栖的目光在伊介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满是赞赏与喜爱。
“师父?”江浔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刚刚被瞪了一眼,还在燕临溪手里吃了个闷亏,师父却转头和颜悦色得对待燕临溪师徒俩。
段栖又一次笑了,两百灵晶在掌心凝成流转的光团,递给了燕临溪,目送着他们远去。
江浔盯着那蹦跳远去的背影,忽然摸出半块染着血纹的碎玉——那是从中央戏台捡来的,上面隐约刻着“破局者,不困于戏”。
有些故事,终究需要有人在戏文里斩开云雾。而他,只需在书斋里,为那位斩雾的少年,写下传奇便好吗?他不甘心。
他将碎玉收入绣着墨竹的锦囊,听见段栖忽然开口,“想好了?”
“嗯。”青年应声时,云海翻涌成浪。那些被写进戏文的传奇,从来不是等人落笔的白纸。
“那就去吧。”
至于他口中的斩雾少年,已经稳稳地坐在了六龙御辇之上。
六龙御辇碾过九重云海,车辕镶嵌的星轨琉璃正将碎金般的光点筛在燕临溪发梢。少年百无聊赖地踢着垂落的鲛绡流苏,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伊介指节叩击车壁的轻响。
方才还闭目养神的剑修,此刻眼瞳清明如洗,《斩罪谣》第一层突破时的灵压尚未完全收敛,竟在车辇内壁划出细碎的剑痕。
“这盛宴,怕是不会太平。”伊介剑眉微蹙,他看着玩自己衣角的燕临溪,语气有些凝重。
“师父,不要说废话。”燕临溪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中玉符,玉牌边缘还粘着半块桂花糕渣,自从在战争沙盘见过太多虚妄戏码,他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警示格外不耐。
随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血影楼也要来。”
伊介搭在车壁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几乎要嵌进木纹。翻涌的云气在车辇外凝出冰棱,眼底翻涌的冰寒杀意让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剑修的声音沉得像坠了铅“他们来做什么?”
“丐子说当评选人。”燕临溪挠了挠头,玉符上刚收到的挑衅符文,让他想起那夜在齐木的小院子里,丐子用骨刀抵住他咽喉时的轻笑。
“人皇盛宴,邀请天下宗门,血影楼又怎会缺席?至于评选人……”伊介伊介冷笑一声,转头望向燕临溪,“血影楼没一个好东西。”
血影楼的人手段狠辣,行事不择手段,实在让人厌恶,但确实是个护短的好地方。
“丐子说他要来,我还以为是齐木来。”燕临溪也有些疑惑,丐子来干嘛,捣乱吗?还是说这次盛宴有这么值得一抢的好东西?
“齐木是谁?”伊介对血影楼的情况虽然有所了解,但这个名字却从未听说过。
燕临溪不知道丐子为什么这么着急的替齐木立威,想不通的事就不想了,顺着走就好了,“血影楼的楼主。”
“无论是齐木还是丐子。”伊介手指微曲托于下颌,沉思片刻,“这血影楼的人,总归是麻烦。”
“他说要用正当身份进来?!”燕临溪指着下方裂开的云缝,人族大陆的江河如墨色丝带蜿蜒,他忽然拔高的声线惊得玉符上的光斑蹦出车辇,“他还有正当身份??”
燕临溪想起丐子无聊的时候曾把悬赏令贴满玄云山山脚,用的却是“天下第一善人”这种荒谬头衔,他至今记忆犹新。
丐子能有什么正当身份?不会是那个天下第一善人吧??
“这有何奇怪?随便捏造一个身份,或者买通一个参会者,都不是什么难事。”伊介指节叩击车壁的动作骤然停顿,他眼瞳映着车外翻涌的云气,剑光在侧脸上割出冷硬的弧线,“更何况血影楼在暗处经营多年,明面上的身份自然不少——比如某座香火鼎盛的道观观主,或是某国皇室的座上宾。”
燕临溪突然打了个寒颤,想起在战争沙盘中见过的那些戏台上的傀儡,那些被斩断锁链的“罪人”,随即附和了一下自己的师父,“这丐子手段向来狠辣,他所谓的正当身份,怕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
远处云海突然闷响如雷,像是有人隔着千万里打了个喷嚏,燕临溪看见师父嘴角极轻地扬了扬,像雪落时梅枝微颤。
此刻千里之外的云海里,丐子揉着发痒的鼻尖骂骂咧咧,骰子在掌心转出冷光。
“丐子……”伊介忽然望向车辇前方渐渐浮现的皇城的轮廓,那里正有十二道金色光柱刺破云层,“他若想进来,自然会有他的办法。”
血影楼的人什么都能搞到,但是要能引起混乱或者引导这次竞选的走向,必然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
“嗯嗯。”燕临溪重重点头,忽然从储物环里摸出半块桂花糕,碎屑掉在玉符上,把丐子发来的挑衅符文盖得严严实实,“丐子此人,向来邪门,他若说有,那便一定有——说不定,此刻他正披着某座仙门掌门的皮,在人皇城门口喝茶呢。”
话音未落,远处云海深处又传来一声闷响,燕临溪的嘴角也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当心噎着。”伊介的声音落得极轻,袖口云纹在车辇晃动时划出温柔的弧,仿佛刚才讨论的不是血影楼的杀招,而是小燕子又抢了老门主的灵果。
伊介抬手替他拂去嘴角糕渣,云海翻涌间,皇城的琉璃瓦顶已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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