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纹了一颗“痣”,但大小也算是个伤口,纹身处很快结了痂,又痛又痒。
叶宁双手动不了,想挠挠不着,想叫别人帮忙又不甘心,只能不时扭动一下身体,咬牙哼哼两声,难受极了。
终于,在被铐的第三天,叶宁屈服了。
他跟梁顾说痒得受不了了,让梁顾把他放开。
梁顾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你这个怕痒的劲儿,倒是真像小景。”
他没着急,抱上双臂,问叶宁:“肯吃东西吗?”
“吃。”叶宁点头。
“还闹吗?”
“不闹了。”
“知道我的厉害了吗?”
“知道了。”
他的意志仿佛被打垮了,问什么他都乖乖地对答如流。梁顾满意地解了他的手铐,让他洗澡吃东西。
***
叶宁双眼泛红,眼圈乌青,胡子拉碴,走起路来脚步虚浮,飘来荡去,活像个孤魂野鬼。
他飘到浴室里,站在镜子前,把衬衫的领子拉向一旁,露出那颗新鲜的“痣”,他抚摸着那颗痣,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末了,忽然突兀地一笑。
梁顾在一旁,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怎么样?看来纹身师的手艺还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一把精致的小刀,对着光检查刀锋。
“坐好。”梁顾拉过一把椅子,叫叶宁坐下。他挤了些剃须泡沫,涂在叶宁两颊和下巴上,把小刀举到叶宁眼前,“不要乱动哦。”
刀锋轻轻落下,梁顾认真地给叶宁刮胡子,动作轻缓,极尽温柔。
叶宁仰起头,配合他的角度。他的眼光追随着刀身的寒光,半晌,“梁顾,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吗?我有很多机会的。”
梁顾手里的刀停滞了一瞬,又重新走起来,“我不怕。”
“为什么?”
“我生日那天晚上,小伍什么都跟我说了。在你到达之前,我一个人,站在那栋建筑的最高处,想,要不跳下去算了。”梁顾说。
“跳下去,就不用面对你,不用面对即将到来的背叛。”梁顾深吸口气,“那太痛苦了,痛苦到我根本无力承担。你早已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你从我身体里生生撕裂出去,我也没法儿活——想停止痛苦,除非我死了。”
虽然梁顾看上去依然平静,叶宁清晰地感觉到,刀在颤抖。
叶宁闭上了眼睛。
梁顾刮完最后一点,把刀拿到水龙头下,冲干净。
“所以我什么都不怕。”梁顾面对了叶宁,“我已经安排好了,如果你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间屋子。我们两清了,就再也不用相互折磨了。”他把刀递给叶宁,“你想杀我,随时可以动手。”
叶宁看了他一眼,皱眉盯着那把刀,盯了很久,终是没有接。
***
秋风一过,护理院的庭院里,铺满了落叶。
何音披着厚厚的毛衣,在草坪上散步,脚底沙沙的碎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弯腰拾起一片叶子,放在眼前,端详了许久。她抬头看着周围高大的树木,光秃秃的枝丫,疑惑地问:“小景,怎么还不来接我呢?”
护理院的电话打过来,梁顾掐指一算,确实有段日子没去看何音了。
他对叶宁说要去看何音,给他拿了一套新衣服,让他换上。
叶宁展开那衣服,愣了半天——那竟然是一套初中生的运动校服,蓝白相间的经典款式,背后印着“第七中学”四个大字。
梁顾拿过上衣,在叶宁身上比了比,“待会儿见了何音,不要乱说话。”
梁顾的语气令人十分不爽,叶宁微微冷笑,“乱说又怎样,说不定,我会直接告诉何音,小景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赌你不会。”
“你可以试试。”
“何音状态本来就不稳定,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想想后果。”梁顾不急不躁地威胁他。
***
护理院的房间里,何音见到了叶宁。
叶宁留着小景的发型,穿着小景的校服,何音显然对这样的小景更为熟悉,她围着他转了几圈,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上上下下地打量,欣喜不已。
“妈妈。”叶宁叫她。
“你的病好了没?妈妈给你留了好吃的……”何音在口袋里急急忙忙地翻找,“昨天听说你要来,我偷偷留的。嘘——他们不让我留,你快藏起来,别让他们看见。”何音像做贼一样,警惕地左右张望,一边把一个油脂麻花的纸包塞到叶宁手里。
叶宁低头看看,油纸包里,是一块压扁了的点心。他笑了,把点心揣进兜里,“好的妈妈。”
叶宁陪何音聊天,梁顾就靠坐在房间一角的桌子边上,静静地看着叶宁表演。
虽然他直觉叶宁不会想要伤害何音,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时刻警惕着,万一叶宁胆敢说些什么来刺激何音,他马上捏着他的脖子把他叉出去。
所幸的是,叶宁一直都表现得很乖巧,梁顾的心暗暗放下了稍许。
探视时间快结束了,叶宁忽然对何音说:“妈妈,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秘密?”何音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梁顾大惊,他起身想阻止叶宁,但来不及了。
叶宁双手拉着何音的手,噘着嘴:“妈妈,有人欺负我……”
何音立刻变了脸色,杏眼圆睁,“谁,谁欺负你?!”
叶宁转向梁顾,伸手一指,坏笑,“他。”
梁顾没想到叶宁说的是这个,震惊地否认:“我没有。”
“好啊,你这个坏蛋!”何音一跺脚,几步跑到走廊上,抄起一把扫把,回身就冲梁顾去了。扫把挥过来,梁顾挡了一下,他不好用蛮力制住何音,只好跳起来逃跑,何音追着他打:“叫你欺负小景,大坏蛋,别跑!”
梁顾狼狈逃窜,奈何屋子不大,还是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
叶宁前仰后合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拦住何音,“好了妈妈,可以了。”
何音气鼓鼓地,扫把杆儿指着梁顾,“你离小景远点儿!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小景,看我不打死你!”
梁顾都被打懵了,他挠挠脑袋,看何音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好违心地应了一句,“好好好,知道了。”
何音扔掉扫把,回头一把抱住嘻嘻笑的叶宁,“宝贝儿,你受委屈了。”
叶宁愣住了。
何音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叶宁的头和脸颊,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对不起,都是妈妈不好,没能保护好你,都是妈妈的错……”
叶宁没想到何音会如此激动,他在何音的怀里,有些无措。
何音抱紧他,失声痛哭:“妈妈好后悔好后悔,对不起小景,对不起,妈妈错了……”
叶宁眼睛也湿了。
他轻轻地拥抱了何音,在她耳边轻声说:“妈妈,你再等等我吧。我会接你回家的……”
***
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叶宁说没胃口不想吃晚饭,梁顾也没怎么管他。
叶宁躲在露台上,找了个旮旯坐下,从兜里掏出那块点心,举起来,仔细看了好久。他剥开那层油纸,点心压得扁扁的,边角都有些干裂了。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抿开,舌尖上立刻泛起一片温润的醇香清甜……
真好吃啊。
他愣在那里,眼里渐渐盈满了水气。
很久很久,他抽抽鼻子,擦了擦眼角,一口一口,很珍惜地,把那块点心吃完了。
小虎跑过来找他,用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
叶宁从前襟上捡了几块点心渣儿,托在手心里,递给小虎。
小虎摇头晃脑地舔完了,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叶宁笑了,抱起小虎,“小馋狗。”
他把小虎搂进怀里,小虎长大了一点儿,变重了,圆滚滚的,一身白毛柔软发亮,抱起来手感特别好。
他抚摸着小虎,心里想,如果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这本该是小景拥有的生活吧。
宁静,淡然,充满丰盈的爱。
真让人嫉妒啊……
***
梁顾到处找到叶宁,找了很久,才发现他抱着狗坐在角落里。
他走过去,借着光看了看叶宁,有些意外,“这衣服,你还穿着?”
叶宁懒洋洋地往墙上一靠,回他:“我知道,你是故意用这衣服恶心我的,就像那颗痣一样。”
梁顾一笑,“那为什么不脱掉?”
叶宁低头看看,“这衣服挺好看,我都没穿过这么好的校服,再穿一会儿。”
“你要是喜欢,随便穿。”梁顾在他身边坐下来。
夜色愈加浓重,月亮一点一点升起,柔和的月光洒下来,似薄纱流淌。
周遭很安静,空气里飘来秋天最后的虫鸣,两个人都抬起头,看着天上,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这样安宁祥和的时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你看,月色这么美,不如我们喝点酒吧。”叶宁提议。
“喝什么?啤酒还是红酒?”
“就喝你那个最烈的。”
“行啊。”梁顾欣然同意,“我去拿。”
梁顾抱走了小虎,把它送到管家那儿吃晚饭,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瓶酒,两个杯子,还拎了一桶冰块。
梁顾席地而坐,给叶宁倒上酒,“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嘿嘿。”叶宁发自内心地笑了,“看你挨打,我高兴啊。”
梁顾想起今天叶宁在何音面前耍的小心机,竟然还得逞了,害他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我不能白当小景,总得捞点好处。”叶宁得意地在梁顾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干杯!”
梁顾干了那杯酒,摇摇头,啼笑皆非地哼了一声:“算你狠。”
叶宁仰望夜空,眼神温柔而惆怅,“你知道吗,月亮,其实是妈妈的象征。世界上的很多神话里,月亮都被比喻成母亲。”
梁顾看着皎洁的月光,微笑,“是吗?”
叶宁没有回答,他问:“你想芸姨吗?”
梁顾安静良久,“想。”
“我也想。”叶宁说。“芸姨,她人真好。”
梁顾沉默了很久,“我妈,这辈子,”他缓缓摇头,“太不值了。”
“她自己编了一张网,困在网里,一辈子也没走出来。”梁顾不屑地嗤笑,“她脑子里有太多垃圾的条条框框,就为了个自私又不负责任的渣子,值得吗?她本该拥有更精彩的一生,可是她需要的挣脱的力量,我给不了。我劝不动她,我只能眼看着,无能为力……”
“明明无辜的人,却要承担一切伤害。”叶宁总结道,“用那些条条框框去驯化人,本就不公平。”
“是。”梁顾点头,“我年少的时候,也曾恨过何音。可是后来长大了,慢慢明白了,处在我爹那个上位者的位置,想玩弄谁,太容易了。冤有头债有主,我爹的错更多,何音,其实也是受害者。”
叶宁琢磨着,半晌,“我就说嘛,这根本就不合逻辑,你若是恨透了何音,怎么可能对她这么好?你说你逼死了小景,为什么又一直愧疚,一直疯狂地想念他?甚至,这么执着地要把我变成小景的样子?”
梁顾无言以对。
叶宁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所以,梁顾,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顾有些微醺,他沉思很久,搓了搓发红的耳朵,“当年……”太多的思绪涌上心头,他又犹豫了,“你真的想听吗?”
“想。”叶宁点头。
“从哪儿说起呢……”梁顾叹了口气。那些过往,太沉重,他冰封在心底许多年,从未有勇气向任何人提起。
叶宁凑近梁顾耳边,像魔咒一样,轻轻开口——
“从小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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