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和尘土气的车棚里，林鸢正弯腰给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上锁。随着钥匙在锈迹斑斑的锁孔里拧动，锁舌咔哒一声扣紧。
她直起身给前来巡逻检查车辆的看管大爷打了个招呼，拎着书包刚出车棚，就恰好看见自家单元门口上演的小剧场。
弟弟林臻正死死扒拉着一辆塑料扭扭车，小脸憋得通红。而对面一个胖墩墩的男孩也寸土不让的扯着车把往回拽，嘴里还不住的嚷嚷：“我的！还给我！”
母亲王美娟站在一旁，脸色像蒙了一层阴云。
她一把揪住林臻的耳朵往上提，声音像砂纸一般粗砺：“还给他！听见没有！”
林臻吃痛，哇哇大哭起来，却还是扯着车子不肯松手。
邻居女人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戏，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优越感的假笑：“哎呀，王姐，小孩子嘛。”
说完朝着自己儿子招了招手：“小宝大方点，咱们把车子借给小弟弟玩玩。明天妈妈给你买奥特曼，好不好？”
“用不着！我们家孩子不稀罕玩别人的东西！”王美娟像是被踩了尾巴，陡然拔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强硬。她猛地拽开林臻的手，揪着他就往回走。
扭扭车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小宝大大方方坐在自己夺回的地盘上，朝着林臻做了个鬼脸。林臻嘴巴一扁，哭声音量键瞬间开到了最大。
“哭什么哭，一天天就知道哭！”王美娟瞪了眼儿子，余光瞥见了站在车棚檐下阴影里的林鸢。
她止住脚步，在女儿把书包拉链拉上的动作和那略显匆忙的表情上停留了几秒。
但终究只是说了句赶紧回家学习，便扯着哭闹不止的儿子上了楼。
林鸢抿紧嘴唇没说话，沉默地跟在母亲和哭哭啼啼的林臻身后进了楼道。
狭窄的客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鱼腥气和油烟味。王美娟把哭累的林臻往小凳子上一丢，无视了他的作妖，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林鸢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带上门，将书包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上。
她拉开书包拉链，拿出药袋里那瓶儿童复合维生素软糖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又举着药盒细细观赏起空白处那行用蓝黑色墨水添上的清隽字迹：一日三次，一次两粒，饭后温水送服。
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林鸢的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才不信药店会没有成人的药呢。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宋老师，撒谎都撒得这么……别致。
欣赏了好一会儿，她才舍得将二者重新放回袋子里，小心仔细的打了个蝴蝶结。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猛地被打开！林鸢下意识拉开书桌抽屉，将袋子往里塞。
“死丫头！叫你出来剥个蒜装聋作哑是吧？”王美娟带着油烟气的脸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鸢略显慌乱的手，最终钉在那个只塞进去一半的白色塑料袋上。
“那是什么？”王美娟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视线锐利地刮过林鸢的脸。
“没……没什么。”林鸢下意识地把瓶子往抽屉深处按了按，心咚咚直跳。
王美娟快步走到她身旁，低头命令道：“拿出来！”
房间里气氛陡然凝滞。林鸢咬了咬下唇，慢吞吞地把抽屉打开。
王美娟劈手夺过袋子，只见白色塑料袋上印着绿色十字药店的标志，袋口还露出了个色彩鲜艳的药盒一角，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她动作粗暴地将打结的袋子扯开，盯着包装精致的儿童型复合维生素软糖和同样有着可爱卡通图案的药盒。好半天没有说话，像是在凭空预估着药价和鱼的斤两换算。
原本扒着门框看戏的林臻像是闻到味的狗崽子一般，迈着小短腿快步跑来。抓住王美娟的衣摆，眼巴巴望着那瓶维生素软糖，开口就是要吃。
林鸢读懂了弟弟眼里不依不饶的贪婪，她赶忙解释道：“我肠胃不舒服，还有点中暑……。”
“中暑？肠胃不舒服？喝点白开水躺躺不就得了！你长本事了！哪来的钱买这些金贵玩意儿？”王美娟陡然拔高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激起阵阵回响。
“我和你爸累死累活、头疼脑热的时候舍得买过药？不都扛过来了？你倒好！装起大小姐来了！”
她抓起药盒举到林鸢眼前，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捏碎那薄薄的纸盒。眼神陡然变得狐疑而锐利，像刀子一样刮人：“说！钱哪来的？是不是又乱花生活费了？还是……。”
“不是！”林鸢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带着被冤枉的急切。
“不是！”王美娟冷笑一声，打断她，“那你哪来的钱？”。
她逼近一步，死死盯着女儿苍白的脸，“你撒谎说去补习，其实是跟人鬼混去了是不是？这药谁给你买的？！”
鬼混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鸢的耳朵。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白天在卫生间呕吐时的阵阵恶心，与无止尽的寒意再次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她张了张嘴，突然很想说这些药是那个仇人的女儿，那个她本该憎恨的宋清买的。想说是那个她凌晨在冷库差点冻僵后，替她隐瞒、给她买药的人。
但她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眼睑。任由所有翻涌的情绪，被掩盖在睫毛投在眼下一片浓重阴影里。
林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死寂：“妈，你想多了。我就是……觉得最近有点累，想补充点维生素。”
她顿了顿，补充道，“钱……是我之前攒的零花钱。”
“零花钱？”王美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更加尖利刺耳，“你那点零花钱够买这个？林鸢，你当我傻是不是？”
“吵什么吵！我在楼道里都能听到！丢不丢人！”
家门猛地被拉开又重重关上。父亲林大勇穿着沾着鱼鳞的胶皮围裙，皱着眉头走到房门口。他刚下工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鱼腥味和疲惫。
王美娟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立刻调转枪头，从儿子手里夺过那瓶维生素软糖，举到丈夫眼前。“看看你女儿！长本事了！偷偷摸摸买这么贵的药！谁知道钱哪来的！还撒谎说是零花钱！”
林大勇皱着眉接过，粗糙的手指捏着瓶身印着卡通图案的维生素。又看了看另一个药盒上的清秀字迹，一股无名火也蹿了上来。
“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就是让你乱花钱的？说！哪来的钱？！”
王美娟的尖声质问，林大勇的粗声责骂，弟弟咿咿呀呀要吃的不依不饶声里，林鸢紧咬着下唇，固执地不肯开口。
小小的房间瞬间变成了战场，凝固的空气里充满了压抑的火药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林鸢放在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紧绷的气球。王美娟眼睛一亮，像是终于抓住了确凿的证据，一把扑过去，抢在林鸢之前抓起了手机。
“好啊！电话都来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她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一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甚至直接打开了免提。
林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色煞白，想冲过去抢回手机，却被林大勇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了肩膀。
“喂？”电话那头，一个清冽平稳的女声响起，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充满火药味的房间里：“是林鸢吗？”
王美娟满腔的质问和怒火，被这陌生又带着点熟悉的声音堵在了喉咙里。她愣了一下，警惕地问道：“你谁啊？”
电话那头止了几秒的声音，开口时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疏离。
“我是林鸢的家教老师。下午考试的时候，林鸢同学身体不太舒服，我看她脸色很差，就临时去药店买了点应急的药给她。现在打电话是想问问她好些了没有？”
空气瞬间凝固了。王美娟脸上的怒气和刻薄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尴尬和迅速堆起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她下意识欠身，双手捧着手机贴在耳边，声音也立刻切换成一种夸张的热情和恭敬。
“哎哟！是老师啊！您看您真是太费心了！这孩子，身体不舒服也不吭声，还麻烦您给她买药，这多不好意思啊！”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刚才那副刻薄质问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大勇也讪讪地收回了按在林鸢肩膀上的手，挠了挠所剩无几的头发。
“嗯，那就好。”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并无波澜，“明天上午的课照常。您记得提醒林鸢同学按时吃药，注意休息。”
“好好好！一定一定！老师您费心了！太感谢您了！”王美娟一连串地道谢，直到电话里传来忙音，方才小心翼翼地按下挂断键。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刚才的疾风骤雨，仿佛被这一通电话轻飘飘地抹平了。
王美娟把手机放回桌上，拿过丈夫手里的维生素软糖瓶子递给林鸢。
“那个……老师买的药……你赶紧吃了。”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拉着恋恋不舍的儿子跟在丈夫身后走出房间。
房门被轻轻带上，浓郁的硝烟散去，只留下酸涩、庆幸、屈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林鸢紧紧攥着药瓶，视线黏在瓶身的总含量36粒的数字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瓶盖，从里面拿出一粒琥珀色的软糖放进嘴里含着。似乎这样，就可以甜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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