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试了几次想要攀爬上去，但剧痛的右脚踝让他每一次努力都化为徒劳，反而消耗了所剩无几的体力。
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彻底没电。绝望如同这越来越深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失血和寒冷让他的牙齿开始打颤，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就在视线开始涣散的时候，他忽然瞥见旁边，一簇在雨中顽强摇曳的绿色植物。叶片的形状很熟悉。
是……血见愁？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回一个画面：萤火山上，阳光很好的午后，秦凌絮絮叨叨地跟他科普：“你看它叶片揉碎了汁液是红的，古人用它捣烂了外敷止血，效果很好。清热利湿，凉血解毒……”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忍着剧痛，艰难地挪过去，小心翼翼地采下几片血见愁的叶子。也顾不上脏，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苦涩的汁液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土腥味。
他吐出嚼烂的叶渣，颤抖着敷在一直流血的伤口上。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草药真的起了效，血流似乎减缓了一些。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蜷缩在坑底最角落，试图躲避一些风雨，但效果微乎其微。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
那是一个被雨水浸透的日子。平凡，因为它与无数个灰暗的昨日别无二致；特殊，因为日历悄无声息地翻过，今天是一一的八岁生日。
小小的背影，大大的伞，重重的书包。
小孩穿着不合脚的雨靴，与其说是雨靴，不如说更像两只笨重的黑色橡胶桶，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地拖沓着，在泥泞的地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夏天闷热，冬天湿冷。
他身上穿着的好似某学校的统一的校服，可又与周围同学的不一样，黄白的衣服上有污渍，有涂鸦，有辱骂。
可以想见，它的主人曾多么用力地搓洗，试图还原它本来的面貌，但那双小小的手，终究无法涤荡来自外界的恶意。
空瘪的肚子早已开始不争气地咕咕作响。若是往常生日，他定会奢侈一回，用一个热乎乎的茶叶蛋和香喷喷的肉包子来犒劳自己，从生日的前一晚就开始期待，早早睡觉希望快点到第二天。
但今天不行了。昨天傍晚，王旭抢走了他这周仅剩的饭钱。
他的座位在教室最角落，紧挨着垃圾桶。那个角落异常干净，因为他总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及时清理。
脏乱的，是他的课桌抽屉。里面塞满了王旭他们随手扔进的果核、废纸和垃圾。他不能清理，被王旭看见会挨打的，他只能等王旭忘记这件事，在放学后偷偷扔掉。
“喂，小野种，昨天我们的作业呢？快拿来！”一个高大壮实的寸头男孩堵在面前，脸上是惯有的凶煞。
一一低着头，默默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作业递过去。或许是生日这日子自带一丝微弱的幸运，王旭今天竟没有另找麻烦，拿了作业便扬长而去。
他心里竟生出一点庆幸。
上课铃响，是他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光。老师从不点他回答问题，他有时听着讲，更多时候，是望着后门外那棵摇曳的树。
他和那棵树是老朋友了。雨天，看雨水顺着叶片滑落；晴天，看光影在枝叶间跳跃；雪天，看银装素裹的枝桠。
它甚至曾把自己的孩子赠予他——一片形状特别、颜色火红的落叶。他坚信，只要为它取了名字，它便有了生命。他叫它“小枫”。
那段时间小枫经常陪着他，他走到哪都把它带着。直到一天中午，王旭看到他一个人在教室里对着一片叶子自言自语。
“你那b子妈知道她生了个傻子吗？还跟破叶子讲话，神经病！”王旭一把抢过叶子，扔在地上，用脚碾碎。
一一眼睛瞬间红了，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冲上去想抢回来，营养不良的他，却被轻而易举地推开，肚子上又挨了几脚。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枫化为碎片。最后，他小心地用纸将残骸包起，在树下挖了个小坑，郑重地将其埋葬。
他蹲在小小的土堆前，低声问：“老师说，死去的人会去天堂，那里很幸福。可老师还没教我怎么去死……等我学会了，一定去找你，好不好？”
命运的讽刺在于，它偶尔会给你一颗糖，紧接着便是一记更重的耳光。这天，他破天荒地在语文课上被表扬了，因为他写的作文。老师让他站起来，当众朗读。
他怯生生地站起来，声音细若蚊蚋：“我伟大的妈妈，她会在我生病时，带我去医院，即使是下雨天，她也把我护得牢牢的，为我挡住所有风雨……”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自然也没看见前排那道几乎要将他烧穿的凶狠目光。
真不幸，雨停了，体育课只能照常上。
“喂，那谁，我们要玩跳马，你来当马吧。”
一下，又一下，周围的嬉笑并不属于他。
放学铃声像是赦令。他默默背起塞满作业的书包，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出校门。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飞奔向等待的家长，他只是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走着，走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个孤零零的鬼魅。
又是那个巷口，又是那恶魔般的声音。
“我等你很久了啊，小杂种。”
小小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我……我已经没钱了。”
回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拳脚和更加恶毒的咒骂：“就你那b子妈还伟大？凭什么！就是因为你妈，我爸妈才会离婚，我妈才会生病，我才会挨打！你这个脏东西，你怎么不去死！你和你那j女妈都去死啊！”
一一只能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死死护住腹部，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是我编的，是假的。对不起对不起……”
又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彻底黑透。他才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一步步走回去，他没打伞，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家里依旧空荡冰冷，女人不知又去了哪里。他写完堆积的作业，夜已深。在厨房角落翻出一个干瘪发硬，似乎早已过期的面包，他却像找到宝贝一样，高兴地搬来小凳子，坐到阳台上。
夜空中，云层散开，月光清冷地洒下来，繁星如同沉入深海的碎钻。
他喜欢数星星，因为那有他最好的朋友，他问：“如果星星失眠了，你们会数人类吗？”
“小六，”他又对着空气，轻声开口，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今天是我生日，我又来找你聊天了。你不会嫌我烦的，对不对？”
一团柔和的光影在他眼前浮现，渐渐化作一个模糊而温暖的人形：“一一，生日快乐！”
“你看，我今天还准备了蛋糕哦，”他举起那个干硬的面包，“我们一起唱生日歌吧？”
“好啊。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唱着唱着，小小的啜泣声再也压抑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面包上。“小六，他们为什么都讨厌我？不和我玩？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那团光影温柔地闪烁着，仿佛在对他眨眼：“不是的，一一，你很好，非常非常好。是他们不对。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小六，你那么厉害，上次我许愿想要小熊娃娃，想要漂亮的鞋子，后来我真的都有了。”他用手背抹去眼泪，眼中燃起一丝希冀，“今天是我生日，我可不可以再许一个愿？”
“当然可以，不管是什么愿望，我都会帮一一实现的。”
他立刻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满天繁星许愿：“我希望有一个只爱我的人！我希望变得非常非常多人喜欢我！我希望再也不挨打！我希望有吃不完的肉包子！我希望有漂亮的新衣服……”
许完愿，他不好意思地睁开眼，怯怯地问：“嘿嘿，我是不是太贪心啦，许了这么多愿望？”
光影的声音依旧温柔：“好哦，你的愿望，我都记下了，我一定会帮一一实现的。不过，实现愿望需要时间，在这之后，一一可能会暂时找不到我。”
他一听就急了，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小六你要离开吗？那我不要许愿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那团光化作一缕轻柔的风，拂过眼角的泪，带来一丝暖意。
“一一，我们未来见。你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召唤另一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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