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灭六国，履至尊，自称为皇帝，这一年他三十八岁，此时，距离他的死亡还有十一年。
政治生命的光辉无限与实际上的健康流逝，让他开始寻找神仙，自称真人，巡游天下，隐匿行踪，寻找长生不老的可能。
公元前219年，始皇东巡，召集儒生准备在泰山封禅。上古传说有十二王都曾在泰山封禅，但距今已经太久，过程与仪注皆不可考，儒生们众说纷纭，争执不下，始皇不堪其扰，遣散儒生不用，自己拟定了封禅的章程，又准备羊车，开辟车道，带着群臣登上泰山。
庞大的车队行进间吓退无数山中的蛇虫野兽，即便如此行进仍然缓慢而辛苦。但封禅有着极其强大的现实意义和政治作用，始皇始终不曾改悔。他来之前已经接受了方士们的说法，全国各地都有祥瑞出现，泰山上更是有人声称曾见过白衣仙人骑鹿飞过，这难道不是封禅，振奋民心和自己的功业的最佳时机吗？
因此，嬴政完全没有预料到，得天地厚爱的自己竟然会在泰山上被浇成落汤鸡。前进十分困难，后退也根本不可能，被皇帝抛弃的儒生倒是很快赶来，当面讥讽劝谏，话里话外都在否定他的自信。
嬴政的脸色阴沉，站在一棵大松树下，听着臣子和儒生的争执和树荫外的凄风苦雨。
直到外围的军队与臣子忽然发出大片的惊呼：“仙人，仙人下降了！天佑大秦，天佑大秦啊！陛下！快看，有仙人啊！”
嬴政又惊又喜，大步上前，拨开争吵中的儒生和群臣走到雨幕中，头顶很快移来华盖打伞为他遮雨，全被紧张的皇帝一把推开。身后纷纷攘攘，是儒生和群臣也忘了争吵，全都跟过来看向空中。
一时间天地寂静，只有那朦朦的白光在人群间穿行，所过之处风行草偃，威武的大秦军士，峨冠博带的群臣勋贵们全都跪伏在地，口称神仙。嬴政亦死死望着那一处，只见白光似慢实快，如风般轻盈迅捷，原是一头高大神骏的白鹿，背上驮着一个盘腿而坐，姿容如冰冷澈，如月皎洁，身着青白二色华服的女子而来。
白鹿脚不沾地般仙气翩翩如风吹杨柳，波澜不兴地到了近前，嬴政看得清楚，目光更是火热。只见鹿背上那女子手持拂尘，怀抱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幼虎，身佩璎珞，珠光闪耀，不染尘埃，雨丝风片皆不能污染她和神鹿，遍身都是仙家气象，目光便如惊鸿，环视一圈后轻轻落在皇帝身上。
朱唇微启，仙音缥缈：“秦皇嬴政？下雨天怎的站在树下？你难道以为自己经得起天打雷劈吗？”
方才对视的那一瞬，嬴政预想了无数种仙人下降的目的，自己和她的对话，但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仙人竟然说他在树下避雨会天打雷劈！这难道是说他不应该来封禅吗？不！他不能接受！
嬴政终究不是寻常人，在噤若寒蝉的子民围绕间，在瑟瑟发抖跪伏遍地的脊背中，仙人坐着，不染凡尘，而他站着，在一瞬间的震惊与沉默后，竟渐渐挺直了脊背，抬起双手，对仙人弯腰见礼：“政，见过神仙。还请您赐教，为何站在树下会招致上天责罚？难道政一统天下，偌大功业仍旧比不上历代圣王，不能封禅？”
不愧是嬴政，上天的军都敢将。皇帝这个称呼是他首创，意思就是自己德兼三皇，功过五帝，所以才合称皇帝。让整个国家第一次有了大一统的观念，又彻底超越了前代的政治模式和国力，这还不配封禅吗？
很显然，嬴政认为神仙是为他而来，不是要阻止他封禅，就是要为他背书。儒生方才的酸言酸语嬴政其实并未听进去，老秦人是遗传了六世君主的倔强才造就出的猛男，嬴政一扫**统一八荒，完全是最倔强最有主见的猛男。
当然，他这样问，多少有些架着闻蘋要她承认自己就是古往今来君主中的第一人的意思。有神仙的承认，封禅却遇到风雨就根本不算什么事！
但闻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表现的也很耐心，又重复了一遍：“下雨天站在树下，会被雷劈。”
嬴政明白了，她不是在说上天震怒于他的封禅，也不是在说他不配封禅，她就是单纯地告诉他，下雨天站在树下会被雷劈。
这件事其实古代人也是知道的。但这不是没办法吗？此时的泰山还没有经历过后世的开发建设，情急之中根本没有避雨的地方，群臣们只能请皇帝先在树下避雨，然后紧急做出个临时躲雨的地方好再请他过去。
现在还没做好呢。
嬴政拿不准神仙的来意，但出于良好的教养，在明白神仙的语义后，还是抬手施礼道谢：“多谢仙人提醒，政这便从树下离开。”
他心里是怅然若失的。在如此宏大的叙事里，出现了一个宿命般的角色，可最终，她没有挥停这场风雨，没有传达上天的意图，也没有阻碍皇帝完成历史性的大事，她只是来进行了一个安全提示。
闻蘋其实很理解此刻嬴政心中的失落和憋屈。两帮派用手指着互骂，气氛一触即发，忽然出现一个炸蛋而不是炸弹叫停了一触即发的冲突，一男一女酣战正奋，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却不是捉奸的原配而是熊孩子捣乱……岂能不让紧张的当事人感到无厘头？
但闻蘋还绷得住，微微颔首：“片刻之后风雨便会停歇，秦皇，就此别过。”
说着，她起手轻拍白鹿修长的脖颈，眼见白鹿就要四蹄腾空再度离去，嬴政大惊，一把抓住了仙人的衣袖：“仙人既然自天上来，还请赐我强国富民之法，长生不老之术！”
你怎么能只是路过，顺口提醒一下呢？我可是秦始皇啊，怎么不得援建一番？
那衣料如水般顺滑，嬴政情急之间抓住的原是长长的青碧色帔帛，只见其上是晶莹闪烁的描绘出的山和地理图形，挽在仙人手臂上，被他一拉衣袖便起了褶皱，露出仙人腕上的臂钏。
嬴政连忙松手，后退一步却不肯让路：“还请仙人怜我生民，庇佑大秦！政愿供奉仙人，千秋万世，大秦不灭，香火永存！”
闻蘋倒也没有生气，抬手装模作样掐算一番，开口道：“唔，那也不过十二年，一纪而已。也罢，我就随你走这一遭，十二年后再赴故友之宴也无不可。”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嬴政和跪得近的大臣儒生们俱是悚然，许多人不顾礼节抬起头来就直视神仙，就算双目刺痛不已，亦是惊慌不安，有的甚至已经痛哭出声。
嬴政成帝才不过第三年，正是天下尽在掌中，踌躇满志充满干劲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突然得知，大秦国祚竟然只剩下十二年！他不疑仙人的轻描淡写是假，却怎么也想不通。此刻泰山顶上的风雨已是凄苦至极，群臣勋贵惊恐不解下哭声断断续续。嬴政强压下心中的震动与痛楚，追问道：“不知那时政在何方？我大秦究竟因何亡国？”
仙人望了他一眼，面容在灰蒙蒙的山野中有白玉般的质感：“秦皇，你大秦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这是你先祖殚精竭虑，你臣民万众一心，应得应享的福，应建应有的功业，千秋万代，百世流芳。可……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大秦为何而亡么？你在世之日，天下俯首，你命数一尽，秦又能支撑多久呢？你何须来问我？”
大秦的弊端，嬴政怎可能不清楚？他不知道的不过是自己的寿数罢了。但若不是感受到死亡的逼近，认为自己死后天下不知道交给何人，他又怎么会玩了命的求仙问道，最终被骗来骗去？
活下去，对他实在是极其迫切的需求。
嬴政今年已经周岁三十八岁，在这个时代属于妥妥的中老年人，他虽然身形高大英武不凡，身体素质一向极佳，但寿命这回事谁说得准？死亡的威胁一直不算遥远。他只是没想到：“竟然只有十二年了……”
闻蘋无情地打断了尚未从震惊中恢复的嬴政：“不，你的寿命只剩九年而已。”
惊喜吗？你死后大秦还撑了三年呢。
嬴政表示一点都不惊喜，不仅不惊喜，甚至气血上涌头脑发胀，差点当场昏迷。他更坚定了要留下神仙的想法：“上天既然让政有幸遇见仙人，仙人定然有事教政！还请仙人留在大秦，政可以死，大秦断不能亡，若是能以血祭天，换得大秦国祚绵延，政愿一死付出代价！”
毕竟距离人牲时代不远，嬴政一下就想到了血肉牺牲。见皇帝尚且如此，对神仙跪拜恳求，群臣更是悲声大动，哭天号地抢着要先死。我们可以死，皇帝不能死啊！为了大秦，陛下就让我们牺牲吧！
不是没有人怀疑闻蘋的说法，甚至外围一些的人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但凄风苦雨的气氛感染力太强，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不合群。
闻蘋轻叹一声，正要开口，她怀中毛绒绒两个巴掌大的幼虎却忽然抬起头来，口吐人言：“元君，你已因人类被贬谪下界，难道还要再行逆天之事吗？兴衰生死，本就是人类所该受的，你就由他们去吧！去了秦皇，还有汉武，去了汉武，还有唐宗宋祖，天下命数已经写就，风起云涌间，我们何必再生波澜呢？”
小乐的台词，自然是闻蘋写的。
仙人当然是不忍心的，见大秦君臣着实虔诚苦痛，到底心软下来：“也罢，我已经来到人间，又岂能视而不见？小乐，你不要再说了，以秦皇之功业，难道换不来数十年阳寿吗？”
她轻轻挥手，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嬴政扶了起来：“随我来吧。”
雾气乍起，一转眼，面前便出现了一条坦途。
奋六世之余烈等语出：贾谊《过秦论》。
小乐：你这真的很恶趣味！你就不怕秦始皇遇见你第一天就脑溢血吗？他也是个老年人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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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谪仙在大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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