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芜叹口气,“我们门派里以辈分赐名,你们民间不是有名有字么?直呼其名乃是大不敬。”
苏衍没想到他还挺讲究,笑着摆摆手:“没有字,我家就没什么读书人,有个名不错了。我也不在乎那些,你叫我苏衍就好。”
临芜:“荒唐。”
两人回到酒楼已是掌灯时分,苏衍率先进门,留给他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端着东道主的身份对他说:“上房随你挑,不收你钱。”
临芜却没进门,他站在门前,仰头看着酒楼招牌,念道:“听雨。”
苏衍刚踏上楼梯,懒散地“嗯”了一声,然后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扶着楼梯把手回头看了他一眼。
临芜站在门口,无风无波的澄澈眼眸穿过整个大堂看向他:“那就叫你听雨吧。”
小厮点亮了门口的灯笼,跑堂燃起大厅里的烛火,那白衣蓝佩的人站在灯下,眼中映着一点摇晃的暖黄灯光,苏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
自此,他有了名和字:他姓苏,名衍,字听雨。
虽然那个“字”只有一个人叫过。
***
临芜是从西南回来的,奉师门之命去办事,回苍生门途经此处,本想休整一晚明天回去复命,没想到就遇上了这么件事。
他一个月前途经此处也是在这落的脚,那时的老板还是姚子谦。
自打白天苏衍被一屋子人追杀出去,掌柜的担心了一天,既怕苏衍死了,又怕苏衍没死,更怕有人到酒楼来泄愤打砸,但好在没人来。
酒楼门庭冷清,苏衍浑不在意,还挺高兴:“全都没人,想住哪间,你挑。嫌小的话我把墙打通。”
临芜摇头:“一床足矣。”
苏衍靠着楼梯扶手:“你到底多大?别是七老八十三四百了吧,怎么跟个苦行僧似的?”
临芜:“我二十二。”
苏衍惊讶了。
“就比我大一岁,你是天才啊。”
二十二岁的成灵!他还没见过!
“你是几岁开灵窍的?”
“四岁多。没你天才。”
临芜说话没什么起伏,这句“没你天才”也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越过他上楼了。
苏衍觉得他脾气挺好,跟上去说:“我不是天才,我十六岁才开灵窍,筑基是蹭的别人的,分神是靠换经脉的,昨天才学会怎么控制神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从开窍到分神一共五年,不管你是用什么方法,都算天才了。”临芜陈述事实:“况且你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除了换经脉不大稳妥之外。”
他又从储物戒里摸出来几本书:“看你样子似乎是散修,这些东西你可以翻翻看,于你有益。”
苏衍没接,坦然道:“我不识字。”
临芜惊讶的看他一眼。
他以为之前苏衍说不识字是玩笑话,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白丁。
苏衍推开房门走进去,“我家里穷,上不起私塾,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认得几个诸如‘大小多少’的字,拮据敖牙的书我看不懂。我修行靠摸索、靠摔打。”
临芜:“……看出来了。”
他把书放在桌上,“我已辟谷,不必准备吃食。”
这是送客了。
苏衍觉得他有点无趣,但是面对救命恩人,他还是尊敬了些,“好,那我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叫一声伙计就行。”他走到门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说:“叫我也行。”
沈舒白潜在苏衍的元神里,清楚的感受着他识海中澎湃的乱潮。
根本不像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泰然自若。
他这前二十年一直都在被人抛弃——因为一个糖人被弟弟抛弃,因为钱被父母抛弃,在南城探路被子夜抛弃,开发新路被同组的兄弟抛弃……
所有人都说他大奸大恶,说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从出生起,他亲奶奶就说他是个灾星,十几年没看过他一眼,还给他起了一个叫“李尽”的名字盼他早死。
可现在却有个干干净净的人,用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看着他,认认真真的给他下了一个“本性良善”的判词。
他一方面觉得好笑,这临芜占卜道莫不是修岔劈了,卜的全是反的?
一方面又知道他说得对。
他本来就不是恶人,不是邪修,临芜说的有什么错?
他活二十多年,子夜对他好是出于愧疚,毒蛇大伯是不想担责任,就这么一个人,什么也不图的对他好。
“善意”这两个字原来这么烫。
可他苏衍是冰原上的不归人,碰到这么一丁点的善意就像上瘾一样,想抓住,烫死融化了也想抓住。
就这么一个人啊……
多珍贵。
“那种伤身的符咒不要随便画。”
“你本性良善,命不该绝。”
“那就叫你听雨吧。”
仅仅第一次见面,临芜的话就像寄生藤一样,从他的元神里发芽,往识海深处扎了根。
沈舒白迫不得已跟着苏衍一起感受,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苏衍睡了三千年,一醒来就到处找临芜,遇见一个有点像的就死赖着,非得刨根问底出祖宗十八代不可。
临芜对他来说不是普通朋友,不是普通的那种莫逆之交,甚至不是生死之交,也远超亲情。
他像浩瀚绝望的汪洋里唯一的光点,抓着苏衍飘飘浮浮亦正亦邪的神识,没让他沉入海底。
第二天一早临芜向他辞行,苏衍有心留他,但想到他是要回师门复命的,只能说:“不知道你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话,有空可以过来找我玩,虽然……唔,来了也许只能帮我打架。”
他还挺有自知之明。
临芜没说话,只略一点头,不知道是答应了他的前半句还是赞同了他的后半句,然后御剑飞走了。
苏衍目送他消失在空中,轻轻说:“我跟你投缘,你还是不要来了。”
虽然他真的很喜欢这个苍生门什么大长老的亲传弟子,但他自己是个不祥之人,每天被追杀已经习惯了,不能连累人家名门正派出身、善良单纯的小弟子。
听雨楼未必安全了,那些人肯定还会卷土重来。
苏衍给听雨楼布了几个防御法阵,把临芜给他的两瓶清障丹放储物戒里,放完觉得好像不太安全,这个储物戒是他从一个筑基手里抢的,有点寒酸,他于是又动手把储物戒修了一下,扩大了一些,里面乱七八糟扔的东西码整齐了一点,然后加了七八个防御和攻击的法阵,这才放心。
临芜住过的上房他没让伙计打扫,自己去收拾了,铺被褥的时候在枕边发现了四本书,正是昨晚他拿给苏衍看的。
苏衍无奈的笑笑,“说了我不识字,居然还不信……”
话没说完,他翻开书页,耳边忽然响起临芜那淡如清风的声音:“修行之道,实与天争,逆天而为,如逆水行舟……”
临芜每说一个字,那纸页上就有一个字亮起来。
沈舒白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
这莫不是修士界的“点读机”?
临芜昨晚不会一宿没睡,就给他做了这个玩意吧?
他心里对临芜这人多了几分敬佩。
苏衍的心境沈舒白难以描述,觉得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他不哭不笑又哭又笑地把书拿走,对掌柜说:“这个房间封起来,不要给任何人住了。”
掌柜不明所以地应下,目送他魂不守舍地回了房间,关上门。
临芜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有的地方书上写的晦涩难懂,他还给做了注解,掰开揉碎了讲,苏衍经常听着听着就在他的声音中睡着。
四本书读完,他听见临芜略带歉意的声音:“师门近日有大典,恐不能赴约。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做出这四本书,改日再带给你其他的。”
苏衍想:原来是有事,他忙完还会来。
他还要给我带其他书。
于是期待压过了那点不安,他又盼望起来,心想:送几本书,也不至于被我这个灾星怎么样吧?
接下来的日子忽然就有了盼头。
想到那些阴魂不散的仇家都不烦心了。
但出乎意料的,接下来的半个月除了一群陌生的“民间义士”来“锄强扶弱”,那些旧仇家一个也没来,消停的跟死了一样。
苏衍盘算着上次一战受的伤也没严重到这个地步,八成他们是又搞什么小动作去了。
不会是到处散播我为非作歹的恶名吧?难怪最近来砸场的都面生,还有人下战书,约我决斗。
笑话,以为我会去么?
那些仇家惯常会做表面功夫,遮羞布跟纹身上了似的,苏衍没那功夫扯着玩,随他们造谣去了。
然后苏衍的名字就传开了,成为苏州城远近闻名的大混蛋大邪修,每天都有人排着队来弄死他,但都不太成气候,皆是一些筑基分神之类,苏衍能打就打,偶尔遇上一两个大义凛然的成灵修士,他就跑了,留下酒楼里一众凡人。
谁也不敢跟凡人动手,大能们都行色匆匆,顺手除个魔卫个道还行,哪有功夫跟他一个小小邪修死缠烂打?这就像身高九尺满身横肉的壮汉揍牙牙学语的淘气小鬼,顺手拍两巴掌就得了,人孩子都躲起来了你还非得掘地三尺揪出来打屁股那不是没事闲的?
掉价。
蹲两天等不到人就走了。
苏衍就这么,在苏州还真平平稳稳过了三个多月。分神初期的境界稳住了,他都敢接分神中期修士的战帖了。
端午那天,他第一次跟一位分神中期的修士正面对上,还是在城郊,他越级将人打废,没烧元神也没烧灵骨,用的是临芜在《水系功法概述》里举例提到的一种术法,能把水变成刀剑,还能结阵,辅以元神控制,杀伤力大还好用,十分趁手。
他回听雨楼时正是傍晚,有点饿了。
其实按理说,修士到了分神是可以辟谷的,但苏衍不喜欢,他觉得人生在世就该贪图享乐,不然活着干什么?
他想着要么自己去后厨煮碗粥喝,结果回到门口一看,听雨楼大门开着,屋里居然还亮着灯。
那时候正是盛夏,天气燥热得很,夜里也都是暖风,但听雨楼门口吹出来的却都是凉风,那是他在楼里留下的符咒的作用。
他这人,金贵,可能是因为没有少爷命,所以全是少爷病,吃得吃好喝得喝好,住处必须冬暖夏凉,达不到就用符咒法阵代替。
他进门一看,点灯的却不是掌柜和小厮,而是一个和尚。
就是他初遇临芜那天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年轻和尚。
“你怎么又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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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初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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