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三个月的识海里涌起狂风骤雨，灵力回体，他抬起头，面前是一片画出来的山顶，但一左一右却长着两棵真实的松树，中间飘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白玉台，上面悬着一只成人小臂长短的翠绿色毛笔，材质如玉，晶莹透光，笔毫是纯白色的。
它神圣的悬在比苏衍高一些的地方，浑身散发着生机。
山河笔就是行到绝处九死一生的人最后的希望。
他下意识在衣襟上擦擦手，才想起来幻境已经破了，他手上根本没有血，身上也没有伤。
他试探着抓住那翠绿色的笔身，山河笔落入手中。
九万台阶从上而下一一断裂，长生台坍塌，画一样的仙山扭曲起来，像刚刚画好墨迹未干的丹青被水晕开，变得光怪陆离。
秘境破了，他落回人间。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照着临芜即将腐烂的肉身，在纸上画出一个临芜。
他这一生不善工笔，上一个画得出来的还是扇面上的兔子，第二个画得出来的就是临芜。
居然没把他画坏。
他画了一个月，把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抠到极致，画的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山河笔要抽灵力，最后一笔落成，苏衍已是强弩之末。
他点上临芜的眼，将最后一丝灵力输送到画中，画纸脱落变成轻烟，画上的人却立在原地没动。
他眨了下眼，跟苏衍面面相觑。
苏衍差点哭出来。
“临芜……”
“临芜”没说话。
苏衍拉着他的手到山洞中的石桌旁，拆开烤鸭袋子：“我给你买了烤鸭，虽然可能跟之前那个味道不一样了，毕竟已经过去快一百年……”
掌中手腕上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撞击着苏衍的心。
苏衍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把他从惊喜中拽出来。
他没敢回头，问：“临芜，点指开花是什么颜色的？”
“临芜”没有说话。
只有人说，山河笔能画出世上存在的一切，落地成真，但是没有人说过，山河笔唯一画不出的就是神智。
面前这个“临芜”的身是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身，划一刀会流血的那种；他的骨是真真正正的灵骨，成灵后期修为的那种。
但他没有神志，没有记忆。
苏衍忽然觉得可笑。
天不是那么好逆的。
他苦求多年，三个月一步一叩首求上长生台，最后就得到了一具完完整整的空壳。
他看着石床上的一堆碎骨，忽然意识到，临芜是真的死了。
他的身体被强留百年，终于还是腐烂成一堆白骨，他的神识只剩下一丝在红琉璃里。
苏衍抱着一只烤鸭，在山洞里哭了三天。
三天后，灵骨消散，灵气归还天地，骨也散成了一把清风。
苏衍目送那股风吹遍山头，想：我失去我的红尘了。
他把自己亲手画出来的躯壳打晕，放在石床上，将那一丝元神打入他寂静的识海。
元神是可以长大的，只要有识海，而山河笔能画出识海。
只是不知道这一缕元神要长多久才能让临芜醒过来。
但他可以等。
等多久都行。
他把山河笔从山顶扔下去，看着它磕磕绊绊，消失在视线外。
既然穷尽手中笔，描摹不出一个你，那索性弃笔，从此世间与我再无交集。
自那之后，苏衍遁入山中，不再入世。
他一边潜心修炼，等着飞升成神，去问问盐水女神到底是怎么死的，临芜就是因为她间接走到这一步；另一边，他在等临芜睁开眼，回答他点指开花有三十六种颜色。
但他没想到，三百多年后他遭遇雷劫，被一道雷劈晕，睡了两千五百年，到底没能看见临芜睁眼那一刻。
在马家村的时候他就觉得沈舒白好像知道了什么，因为他当时说的话有好些都是只有他跟临芜才知道的，他没跟沈舒白说过，他是怎么知道的？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恢复了记忆。
他当时就想到了当年的护身元神。
元神承载修士的记忆，而且往往比普通人更加清晰。他能知道那些细节才不奇怪。
但是琉璃元神已经在夔鼓上碎了，他只能找到风兮，风兮与沈舒白神识相连，沈舒白拿到风兮的时候脑子里闪过长明山上窥探苏衍记忆的片段，风兮一五一十告知苏衍。
那个口口声声坚定认为自己身份没问题的沈舒白，确确实实就是他藏起来的临芜。
记忆中千年光阴倏然而逝，他的神识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这身体还是他画的。
没等这个念头消下去，他察觉到床上的人呼吸变了。
他醒了。
苏衍那沉寂了几千年的心忽然紧张起来，堪比当年他画完最后一笔等着画中“临芜”落地时的心情。
他放下翘起来的腿，从飘窗上站起，没敢靠近。
沈舒白已经睡了一天，但并没有消除一身疲惫，相反，他好像更疲惫了。
他缓缓睁开眼，撑着床坐起来，没等想好怎么跟苏衍打招呼才能让他平静些，就听见苏衍颤抖着问：“点指开花是什么颜色的？”
这身体里的元神是他养出来的属于临芜的元神，还是沈家族长借用山河笔画出来的躯壳填补的属于沈舒白的元神？
但这句话问完他就后悔了。
沈舒白看过他的元神，肯定知道了。
果然，沈舒白回答：“三十六种颜色。”
苏衍压着他的最后一个字，几乎有些急促地换了个验证码：“长明山的烤鸭好吃吗？”
沈舒白沉默下来。
熟悉的惊恐和窒息感涌上来，苏衍险些捏碎手中的古籍。
不知道是太久没睡过觉，嗓子睡哑了，还是千年的记忆一股脑撞进肺腑，把肺管子戳破了，临芜说话时嗓音有些嘶哑，竟显出几分脆弱。
“长明山的烤鸭没吃上，你可以带我去吃宁城的。”他的神识落在客厅里的挂钟上，后面的话说的顺溜多了：“才十点，还没打烊。”
沉重的回忆是压在心头的巨石，但重逢依旧美好。
苏衍居然真的去给他买了烤鸭来，用的还是沈舒白的钱。
老祖宗花不明白新币，拿了两张红票，连找的零钱都没要，直接就回来了，发现沈舒白换了一身纯棉的白色家居服，正在厨房热奶。
他把烤鸭放在餐桌上，靠着冰箱看他，跟记忆中的人作对比。
画的时候他是躺着的，静态，苏衍觉得自己画的非常像了，他反正是已经尽力了，可现在人一动起来，他忽然有点担心。
胳膊腿的比例对吗？
脸没画歪吧？
他还习惯吗？
肢体协调吗？
他的目光实在让沈舒白有点躲不开。
记忆回笼，他想起来苏衍其实本来是不喜欢喝牛奶的，他就喝过那么一次，就是自己去极南山之前给他送的那一壶。
他口味重，偏好酸辣，不喜欢牛奶这略显寡淡的味道，加了糖也不是很喜欢。
他开始喝牛奶是从扶桑神岛回来之后，还必须要加糖，说是不加糖不够香甜。
他那么早就……
沈舒白心里想着事儿，苏衍看他的目光又太专注，想忽视都不行。
他手一抖，差点把糖罐子掉进去，忍不住问：“有事？”
苏衍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片刻后又张开，又闭上了。欲言又止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他觉得能问的出口的话：“你……你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沈舒白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没有。怎么了？”
苏衍摇摇头。
就是觉得自己画的不够好。
虽然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但就是怕有哪里不对。
他不应该一气之下把山河笔扔了的，应该留着，万一哪里没画对还能改。
“小白，你教我丹青吧。”
等回头再找找，看能不能把山河笔找回来。
沈舒白刚熄了火，把热奶倒进杯子里，水汽笼罩着他的眉眼，闻言回了下头。
识海破碎，笼在相貌上的障眼法也随之破碎了，沈舒白如今恢复原来的样貌，脸上的棱角没有了，一双眼里全是柔情。
苏衍心跳都漏了一拍，又确认自己没画错，连眼神都一模一样。
沈舒白没有回答他后半句，而是先说：“我在人间一千多年，身份证上改名字倒是方便，但大家的称呼已经习惯了，恐怕不好更改。”
“没事，小白也挺好听的。”
沈舒白听着他这一声声的“小白”，心里说不上来的发痒。
但他们之间横着千年的光阴，几百瓦的灯泡照的厨房一片通亮，实在不是谈旧情说旧爱的场合，何况长明山的账还没算呢。
他压下满心思绪，把玻璃杯递给苏衍：“怎么突然想学丹青？我记得你不好此道。”
苏衍连字都写的比狗爬还不如，画画就会画杨蹄欲奔的兔子，换个姿势都不会，怎么突然对这个感起兴趣了？
玻璃杯一过手，温度就降到了刚刚好入口的温热，苏衍跟他回到餐厅，看他把烤鸭肉一点点撕下来，靠着椅背说：“我想过很多次，你要是醒了我肯定要扇你两巴掌。凭什么你就要决定我的去留？凭什么你就能替我顶罪？你一言不发炸碎识海的时候我简直想把你扔在那不管了……只是到底没舍得。”
沈舒白还以为这话茬要搁一搁，他理亏，不敢提，没想到苏衍张嘴就戳心窝。
热奶一口没喝，他晃着杯子，目光落在沈舒白撕鸭肉的手上，那双手修长白皙，他不禁感叹：我画的还是不错的。
他抿一口奶，丝滑香甜的牛奶在唇齿间转过一圈，带着他的语气也温柔下来。
“其实后来想想，只要你能醒过来，怎么样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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