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力曼急匆匆地走进来，一出现就喘着气说，“很抱歉打断您，校长。”
珀恩轻轻地唔了一声，双手交叠握在身前。斐力曼小跑着到他身边，低下头在老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学生们屏住呼吸，一个个伸长脖子盯着两人，有些则窃窃私语，猜测是什么突发大新闻。
珀恩听完，从容地点了点头。斐力曼在教师席的一侧坐下后，珀恩看着面前一张张充满好奇的面孔，微笑着说，“你们这么安静，让我连摇铃铛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可是我的乐趣之一。”
礼堂里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刚刚斐力曼先生带来了一个消息。六月八日是我们的传统节日——仲夏节，像往年一样，森摩德里将迎来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大部分人不会对此感到陌生。今年我们的客人——海孔雀会提早赶到森摩德里，根据斐力曼先生刚刚接到的通知，他们将在下周末到达。这样看来，下周我们的学校要迎来两批访客了。”
“希望你们能够热情友善地招待客人，并真诚对待我们的朋友。现在大家真的可以继续就餐或者离席了——我无权强迫吃饱的人还一直坐在这里。”
珀恩以一段诙谐的话语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发言。
只有零星的人离开，大部分人都留在原位，礼堂里渐渐恢复讨论声。
刚才珀恩说到海洋生物救援协会时，礼堂里的气氛非常严肃，足以见得众人对其的敬重。后面说到海孔雀的时候，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千奇百怪。一年级的觉醒者多半是不明所以和期待，高年级的觉醒者脸上则看不到这种热情，大多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而继承者们则是千篇一律的鄙夷之色，上至纯阶、贵阶，下至平民，无一例外。
有些人的鄙夷之下还藏着零零散散的羞愧或悲哀，晦涩不明。
总之，现场的气氛怪异极了。德拉尼想问勒维有没有觉得很诡异，然而勒维正一手生煎包一手拿着勺子喝油豆腐蘑菇汤，吃得兴高采烈。
德拉尼默默咽下了嘴里的话。他已经吃饱了，只好无所事事地转头四处看，视线不小心落到继承者那边的桌子上。
第一眼看到的是莫瑞拉那颗淡金色的脑袋，他正抬着下巴不知道在说什么。德拉尼完全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他那副慢吞吞又睥睨的模样，而且每次和他在一起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真让人恼火。
德拉尼心烦的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莫瑞拉旁边是西笛。其实德拉尼也不太喜欢西笛，他还记得在白船上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少年十分冷淡，不愿意和任何人靠近哪怕一点点。然而到了森摩德里以后，他就变得温和礼貌，堪称彬彬有礼的典范。
那种感觉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德拉尼能判断卢塞恩的冷淡是真实、不加修饰的，而西笛的冷淡则不尽然，里面或许包含着一些很糟糕的东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有人做了一件令人不喜欢的事情，卢塞恩会冷冷地看一眼然后走开，保持距离，而西笛则会面带微笑地注视这一切，计算衡量，抓住把柄，等待日后蛰伏一击。
比如现在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得体的笑容，德拉尼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这个笑容绝对只是表象。
虽然勒维对卢塞恩充满偏见，但他对她“冰块小姐”的评价不可谓不准确。德拉尼因此高度肯定了勒维的洞察力，说他有“隔着厚重的偏见仍然能准确捕捉到真相”的惊人直觉。勒维对这个评价还挺满意，不过他不认为他对卢塞恩有偏见，“那明明就是事实。”
当德拉尼再一次建议他放下个人成见公正看待卢塞恩时——“打死我也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勒维梗着脖子说。
“她只是运气好，有一个好天赋罢了！”他坚持己见，“然后她就自以为是，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还故作清高。实际上除了天赋之外，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德拉尼耸耸肩，放弃了提醒他从第一次见到卢塞恩开始就已经叫她“冰块小姐”的事实，而那个时候很多人连自己的天赋是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卢塞恩普不普通的问题，这一个月的时间早已给出了答案，只不过勒维完全不想面对这个结果。
*
非常巧合，勒维也是土元素天赋，不过他的天赋并不出众，只是一级。刚开始德拉尼还很担心他心里不舒服，不过勒维对此倒不怎么在意，用他的话来说，“伊克雷尼已经有一万两千年了，三级天赋要是真的随处可见的话，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二级天赋也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级天赋，有什么可沮丧的？我已经是地球上六十亿人中的幸运儿了。”
在测完元素天赋的一个月里，勒维依然每天兴高采烈地吃饭，上课的时候也很正常。德拉尼终于相信他没说谎，是真的没有为此困扰。
德拉尼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俗话说得好，每个人都有闪光点，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罢了。
阿特斯古文即便对继承者来说也是一门枯燥晦涩的课程。不过勒维显然继承了他母亲的天赋，又或者古老的语言彼此之间有什么奇异的共通之处，他不仅一学就会，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有额外的领悟。
阿特斯古文及咒语学的杜赞教授对勒维视若珍宝，几乎在每堂课上他都要用那种夸张的咏叹调一样的语气感叹，“沃恩先生真的是我教过所有学生中最让人惊叹的！这种天赋是惊人的！从未有一个人像他这么与古文契合！”
“我真希望没有得到这样的表扬。”
每次勒维都这样干巴巴地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虚弱的呻吟，耳朵也因此红透了，德拉尼很担心他的头发会冒出火苗。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希望没有得到这样的表扬。德拉尼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大发慈悲的没有打趣他，否则他可能会难为情地哭出来。
不过莫瑞拉显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似乎打算把假期被排满的怨恨发泄出来，打定主意要让周围的人不痛快。他不仅抓住一切机会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挑刺儿，还主动找碴。
德拉尼有一次无意中发现莫瑞拉本来正漫不经心地走路，看到勒维走进视线范围后立刻用极其夸张的语气对周围的人说道，“我想可能是他妈妈为了让他能在古文课上大出风头，在他出生前就把古文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德拉尼发誓他千真万确听到了这样的话，而且他的语气浮夸得像在表演歌剧，恨不得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但是当勒维怒气冲冲地冲过去打算和他打上一架的时候，他又话锋一转，傲慢地说起了入学前父母为他举办的盛大宴会。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勒维，好像他们刚才听到的都是错觉似的。
勒维怒目而视，恨不得对莫瑞拉的屁股飞出一脚。不过德拉尼比他的动作更快，几个大步跨到莫瑞拉面前，质问道，“你刚才该死的说什么？”
德拉尼看起来非常生气——莫瑞拉总是针对勒维，就像勒维总是针对卢塞恩一样。但是勒维可不会说这么过分的话，不会攻击对方的家人。他记得在海洋馆的时候勒维一脸自豪的提起自己的父母——如果他的父母也被人这么羞辱——他实在没法不生气。
“哦，原来是会唱歌的小鸟儿。”莫瑞拉轻佻地挑起眉，“来替你的小跟班打抱不平吗？”他故意用眼角瞥了一下勒维，“一点都不奇怪，不是吗？——人人都爱警告先生（沃恩和warn读音相似），他能避免你走上错误的路。”
“勒维是我的朋友。”德拉尼冷冷地说，克制着把手里那一大捆白鼠尾草戳到对方脸上的冲动，不过这很难，他必须要花很大力气才行。他针锋相对地回击，“那当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人鱼居然热衷于给人起绰号，看来童话果然不能尽信，毕竟那些故事里可没提起人鱼喜欢做这种粗鲁又无理的事情。”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的神情都微妙起来，莫瑞拉的脸色尤其难看。
看到这一幕，勒维差点就要拍手叫好了。
“我希望下次你做蠢事之前先动一动脑子。”
在德拉尼勇敢的以一种针锋相对的姿态和他们僵持的时候，有个女声从远处插了进来。众人回过头，看到卢塞恩朝他们走来。
她不紧不慢在两拨人中间站定，隔开双方的目光。然后先是用颇为压迫的目光盯着莫瑞拉看了一眼，才把视线转回德拉尼和勒维身上，神色看起来很复杂。
德拉尼不明所以，但直觉认为卢塞恩不会害他们。
卢塞恩看着面前两个鲁莽的男生，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两个人真的很会给自己找麻烦。她转过身丢下一句，“跟我走。”
卢塞恩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就会对她产生信服。德拉尼没有犹豫就拽着勒维追了上去。勒维被拉着走了两步后才回过神来，他小幅度地挣扎两下，看着德拉尼的眼神就仿佛他被人附体了，“你疯了！我们为什么要听冰块小姐的？”
他边说边回头狠狠地瞪了莫瑞拉一眼，但莫瑞拉只是不高兴地盯着德拉尼。勒维觉得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于是更不痛快了。
德拉尼拉着他飞快地走了几步，确定勒维不会冲动的回去打架之后才回答道，“卢塞恩是个继承者。”
“那又怎样？”勒维大声说道，然后他的表情渐渐凝固了，试探地说，“哥们儿，你该不会是……”
他没说完就停住了，表情看起来难以启齿。德拉尼还没意识到勒维天马行空的思维，下意识地追问，“怎么了？”
卢塞恩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轮流呆头呆脑的样子。她在一个没人的转角停下来，转过身不耐烦地说，“他想问你是不是盲目崇拜继承者，以至于变成了我的跟班。”
德拉尼露出震惊的表情。勒维的脸涨红了，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欸，不是的……哥们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冰块小姐言听计从了。”
他用一种带着点胆怯的、看起来像是害怕好友生气的表情偷瞄着德拉尼，完全没意识到“言听计从”也不是什么好描述。
“至于你，别傻了。德拉尼没有对我言听计从，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你难道都没有注意到他说了什么吗？”卢塞恩的语气比刚才更不耐烦了些，“人鱼喜欢做这种粗鲁又无理的事情。”她毫不客气地重复了一遍，“在伊克雷尼，任何对种族进行攻击的言论都会引起愤怒和排斥。哪怕你说的是客观事实，直接对一个种族进行负面评论也会引起抗议。相信我，被所有人排斥的感觉和被驱逐一样糟糕。”
她看了一眼勒维那张难以置信的脸，以肯定的语气问道，“你们讨厌阿特纳？”
“有一点儿。”德拉尼诚实地回答。
“远不止一点点。”勒维清了清嗓子纠正道。他不想承认自己刚刚竟然被卢塞恩的气场震慑住了，那实在太丢人了。
“听着，”卢塞恩转头看了一下走廊，确保附近都没有人之后才谨慎地开口，“人鱼和独角兽都是奇异的种族，他们是亚特兰蒂斯的基因造物，因此更加完美——在某些方面却也更加绝对。人鱼狡诈、冷酷、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那确实是很符合阿特纳，十足的让人讨厌。”勒维觉得任何贬义词和阿特纳放在一起的时候都不会让人感到违和——真是让人着迷的同符合契。
卢塞恩瞥了他一眼，明显不喜欢他这种见缝插针的说话方式，不过她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继续说道，“你们可以说阿特纳粗鲁无理，但绝不能说人鱼粗鲁无礼。攻击一个睚眦必报的种族，会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
勒维不服气的指出，“可是你刚才也说人鱼这个种族睚眦必报。”
“是的，我是这么说了。”卢塞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但我不会鲁莽愚蠢到在所有人面前对一个种族品头论足。而如果你们没有这么做的话，现在我就不用在这里科普一个最基本的常识了。”
勒维被她的眼神气得跳脚，立刻阴阳怪气地反驳，“那可真是太抱歉了，恐怕你忘了我们来自俗世，没有机会知道你们这些高贵的继承者的常识。”
他绝对不会也不愿意接受卢塞恩的教育，哪怕心里知道她说得对。但是让他在冰块小姐面前承认自己鲁莽——不，这绝不可能。
就算勒维承认她比阿特纳好上那么一点，也不代表他愿意听她的话。瞧瞧那傲慢的语气！当他听不出里面的轻视吗？他才没有那种卑躬屈膝的奴性。
德拉尼头痛地发现话题的走向又回到了这种“她傲慢而高高在上——他愚蠢而无礼”的死循环里。他开始怀疑面前的两个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好好说哪怕一句话了。
卢塞恩轻飘飘地说，“如果你有在西里奥多姆女士的课上认真听讲而不是只顾着被迷得七荤八素，就能注意到她在第一堂课上说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相互尊重。”
说完这些，她非常干脆地点了下头算作道别，“那么我先走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德拉尼紧紧抓着勒维，能感觉到他下一秒就要爆炸了，迅速用口型对卢塞恩说了句“谢谢”。
直到女孩的背影消失，德拉尼才放开勒维。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勒维——他的火气似乎已经消下去了，不过看起来情绪非常低落。
这份低落贯穿了整个晚餐时间，直到德拉尼揉着手臂疲惫的结束义务劳动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勒维已经上床睡了，鼓起来的被子隐约可见一个侧着的形状。
“勒维？你睡着了吗？”德拉尼小声问道。
他等了半天，勒维的被子都没有动一下。但德拉尼并不觉得他真的睡着了。自从上次他在义务劳动的时候昏倒，之后的每一天勒维都会坚持等他回来才睡，哪怕有时候已经很晚了，开门的时候也能听到他迷迷糊糊地问，“德拉尼”？
每次他都赶紧答应一声，然后就看到勒维咕哝着翻个身继续睡觉。
勒维活泼、热情（一点德拉尼还在俗世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并且在内心深处，他十分善良。他看起来可能有点鲁莽和固执，会跟莫瑞拉吵架，十分针对卢塞恩，但德拉尼能看到内在——他习惯用直来直往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对别人的态度也十分在乎，正因如此他才如此看不惯卢塞恩，虽然可能他确实对卢塞恩有偏见。
在这一切之下，勒维有一颗炽热的心，一直以来勒维都表现得很乐观，似乎永远都不会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可他现在太反常了，德拉尼很担心他。
在他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勒维的方向传来低低的一句，“德拉尼，你在这儿开心吗？”
德拉尼一下清醒了。他立刻就想回答，张开嘴后却觉得答案很复杂。这里当然很好，甚至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闻所未闻的奇幻世界、繁多但新鲜的课程、渊博而有趣的教授们以及数不尽的丰盛食物。
但他们毕竟是外来者——所有的觉醒者都是外来者，不管以后他们是否会留下来。在这里他们远离了自己的父母和以往所熟悉的一切，一切都全然陌生。相比之下，他和勒维这种在来到伊克雷尼之前就相互认识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幸运。
于是他想了想，回答道，“刚来的时候很兴奋，但是……后来就觉得有些想念俗世，想念父母和朋友，还有从小长大所熟悉的一切。伊克雷尼很好，可是它和我们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重新出生在另一个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世界……”
勒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和德拉尼一样，都来自幸福的家庭。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小男孩了，想家太丢脸了，所以他努力去适应这一切，融入这个海底世界，就算那些继承者不怎么友善也无所谓。
他相信所有事情都会越来越好。直到莫瑞拉那个混蛋在嘲讽他的时候扯上了他的父母——愤怒的同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孤立无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不受欢迎的事实。他和德拉尼就像从贫民窟闯进了富人区，受到了原住居民甚至是这片土地的奚落。
“但我们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德拉尼静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不管是我们成为了极少数有机会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文明的人，还是我们在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是朋友——我觉得后者更重要，因为我们至少是以朋友的身份一起面对这份未知——朋友和家人，永远都是最大的后盾。”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在夜色中混为一体。他等了很久，但勒维好像真的睡着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疲惫一阵一阵侵袭着德拉尼。他今天义务劳动的内容是将符咒及巫术应用需要用到的原料分门别类并进行切割，还将整整十大袋魔奇球分了公母，结束的时候他觉得手腕都要断掉了。
在卢塞恩的提醒下，他知道了他白天说的那些话属于种族攻击，甚至都做好了接受莫瑞拉冷嘲热讽的准备——作为恨不得把自己的人鱼尾巴顶在头上，以提醒别人注意到他高贵血统的莫瑞拉来说，不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报复回来都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莫瑞拉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整晚，德拉尼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简直心力交瘁痛不欲生。
终于他顶不住疲惫陷入沉睡中，隐约好像听到勒维说了些什么，好像有“朋友”这个词。他努力应答了一声，也不知道勒维有没有听到，因为下一秒他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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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十章 歧视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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