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八月末,秋老虎正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城市上空。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里浮动着沥青和热浪混合的粘稠气息,连风都带着股灼人的温度,卷起路边梧桐叶的边角,又懒洋洋地落下。
“砰!”
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在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网吧包间里炸开,伴随着少年压抑不住的怒吼:“操!又死了?!”
沈知砚猛地拍在键盘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键帽拍飞。屏幕上,他操控的游戏角色刚刚经历一场惨烈的团战,最终以灰屏的“失败”界面告终。耳机里还传来队友气急败坏的骂声,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像一群聒噪的蚊子在耳边盘旋。
他烦躁地扯掉耳机,随手扔在旁边的电竞椅上。黑色的耳机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丝毫没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这个名为“环想网吧”的网吧,是宁城一中附近最隐蔽也最受学生欢迎的聚集地。尤其在开学前的最后几天,这里更是成了不少人“最后的狂欢地”。昏暗的光线下,屏幕的冷光映在一张张或兴奋或疲惫的脸上,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呼喊声、骂骂咧咧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青春期的、混乱又鲜活的嘈杂。
沈知砚瘫在宽大的电竞椅里,仰头靠在椅背上,胸口因为刚才的激动还在微微起伏。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袖,领口因为频繁的拉扯有些松垮,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饱满的额头上,几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露出紧抿着的、带着点倔强弧度的唇。
旁边的张超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看着屏幕上的失败界面,惋惜地咂咂嘴:“砚哥,这波不怪你,主要是对面打野太针对了,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沈知砚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亮屏幕。
时间显示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距离开学报道只剩下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他啧了一声,心里那点因为游戏失败而起的火气,莫名又窜高了几分。不是因为输了游戏,也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开学,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胸口,闷得发慌。
“再来一局?”张超见他没反应,又凑过来,献殷勤似的递过一瓶冰镇可乐,“刚买的,冰的,降降火。”
沈知砚接过可乐,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瓶身,那点燥热似乎缓解了些许。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刺激的凉意一路往下,却没浇灭心底那点莫名的躁动。
“不了,”他把可乐放在桌角,声音带着点刚吼过的沙哑,“回去了。”
“啊?这就回去了?”张超一脸诧异,“才打了两小时啊,砚哥,你今天怎么回事?跟丢了魂儿似的。”
沈知砚瞥了他一眼,没解释。
他确实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开学让他心情烦躁。
“砚哥?想啥呢?走了啊!”张超已经收拾好东西,见沈知砚还愣着,伸手推了他一把。
沈知砚回过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站起身。电竞椅因为他的动作向后滑了一小段,发出“吱呀”的轻响。
“走了。”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转身往外走。
经过吧台时,老板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沈同学,开学了吧?这阵子可别再来了啊,小心被你爸抓到。”
沈知砚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钱包,付了网费,快步走出网吧。
刚一踏出网吧大门,外面的热浪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他笼罩。与网吧里的凉爽潮湿不同,外面的阳光毒辣得晃眼,空气仿佛都在蒸腾,远处的建筑被热浪扭曲了轮廓,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沈知砚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挡在额前。
街角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绿荫。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随着风轻轻晃动。
一阵风吹过,带来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已经是夏末了啊。
沈知砚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砚哥!等等我!”
身后传来张超气喘吁吁的声音。
沈知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张超正吭哧吭哧地追上来,脸上挂着汗珠,一脸“你怎么走这么快”的表情。
“你不等我,想啥呢,魂不守舍的。”张超跑到他身边,大口喘着气,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沈知砚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
“我看你就是不想开学,”张超撇撇嘴,一脸了然,“谁不是呢?一想到开学要面对老班那张拉长的脸,还有堆成山的作业,我就头大。”
他顿了顿,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语气:“对了,砚哥,你听说了吗?咱们年级好像要来个转学生,还是个男的,听说是从国外回来的,长得特帅。”
他侧过头,看向张超,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知道?”
“刚在网吧听隔壁班的人说的,”张超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是要转到一班去,跟咱们同班呢!你说牛逼不牛逼?国外回来的,说不定还是个混血帅哥呢!”
一班。
沈知砚也在一班。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搭在肩上的外套滑了一下,他伸手捞住,指尖触碰到布料,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帅有什么用,”沈知砚移开视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点刻意的冷淡。
“切,你这就不懂了吧,”张超一脸“你落伍了”的表情,“在咱们一中,长得帅也是一种资本好吧?尤其是这种从国外回来的,自带光环,估计开学第一天就得被女生围堵。”
沈知砚没再接话,只是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
张超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猜测着那个转学生的来历,沈知砚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蝉在拼命嘶鸣。
他想起刚才在网吧里,屏幕上灰掉的游戏角色。
那一刻的无力感,似乎和现在有些相似。
两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张超要往另一个方向走,跟沈知砚告别:“砚哥,我先回家了啊,明天开学见。对了,别忘了带校服,老班说开学第一天必须穿。”
“知道了。”沈知砚点点头。
看着张超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沈知砚才慢慢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家离学校不远,走路大概二十分钟。以前放学,他偶尔会和同学一起走这条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觉得这条路很短。
可今天,他却觉得这条路格外漫长。
阳光依旧毒辣,蝉鸣依旧聒噪,梧桐叶依旧在风中摇晃。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
沈知砚背着半旧的书包,慢悠悠地晃到别墅区门口。铁艺大门上缠绕的蔷薇花已经过了盛放期,蔫哒哒地垂着几片叶子,被傍晚的风一吹,晃悠悠地像是在打盹。
他没按门铃,直接从口袋里摸出磁卡,在感应区刷了一下。“嘀”的轻响后,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蜿蜒的石板路。
这里是他住了快十年的地方,一栋带庭院的独栋别墅。外墙是米白色的,屋顶铺着深灰色的瓦片,在夕阳下泛着沉静的光。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来,沈知砚总觉得这里少了点人气,空落落的,像个精致却没灵魂的模型。
他踢掉脚上的运动鞋,赤脚踩在玄关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书包随手扔在旁边的换鞋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小砚回来了?”
厨房里传来保姆刘妈的声音,带着点熟悉的温和。很快,刘妈围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擦碗布,看到他赤脚,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怎么又不穿鞋?地板凉,小心着凉。”
沈知砚没说话,只是弯腰从鞋柜里翻出一双灰色的棉拖,慢吞吞地套上。他不太喜欢穿拖鞋,总觉得脚上像绑了东西,不如光着脚自在。
“刚从网吧回来?”刘妈打量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上,“我给你留了绿豆汤,冰镇的,快去喝点降降火。”
“嗯。”沈知砚应了一声,往客厅走。
客厅很大,挑高的天花板下挂着一盏水晶吊灯,此刻没开,光线全靠落地窗透进来的夕阳。米色的真皮沙发,深色的实木茶几,墙上挂着一幅据说是名家手笔的山水画,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感。
沈建明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看得专注。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居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角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如既往地透着商人的严谨和疏离。
听到脚步声,沈建明抬了抬眼皮,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沈知砚身上,没什么情绪地问:“回来了。”
“嗯。”沈知砚的回应依旧简短。
他和沈建明的关系一直是这样,算不上差,却也绝对说不上亲近。沈建明忙着公司的事,常年早出晚归,两人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句话。偶尔坐在一起吃饭,气氛也总是淡淡的,多半是沈建明问几句学习的事,他敷衍地答几句,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沈知砚没打算和他多聊,径直走向餐厅。餐厅的长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摆着精致的餐具,刘妈已经把一碗冰镇绿豆汤放在了他惯常坐的位置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成块的西瓜。
绿豆汤熬得很糯,带着冰糖的清甜,冰得恰到好处,一口下去,从喉咙凉到心底,刚才在网吧憋的那点燥意瞬间散了大半。
沈知砚舀着绿豆汤,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客厅。
沈建明还在看报纸,眉头微蹙,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新闻。夕阳的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把他鬓角新冒出来的几根白发照得格外清晰。
“明天开学,东西都准备好了?”沈建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打破了餐厅的安静。
“嗯。”沈知砚应道,“校服洗好了,书包也收拾了。”
“嗯。”沈建明应了一声,又沉默下去。
餐厅里只剩下沈知砚喝汤的轻微声响,还有窗外渐起的风声。
喝完一碗绿豆汤,沈知砚感觉舒服多了。他把碗推到一边,拿起一块西瓜,刚要放进嘴里,就听见沈建明的声音从客厅那边传过来,不高不低,带着他一贯的沉稳:“喝完了就收拾一下,准备休息去吧。”
沈知砚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客厅。沈建明已经放下了报纸,正端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看着还算平和。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点刚喝了冷饮的含糊,拿起空碗就要往厨房送。
“放那儿吧,让刘妈来收拾。”沈建明又开口,指了指餐桌,“你这几天净往外跑,晚上回来得也晚,开学前总得养足点精神,别第一天就顶着黑眼圈去。”
沈知砚脚步停在餐桌旁,把碗轻轻放下,指尖蹭过冰凉的碗壁,低声道:“没那么夸张,就是跟张超他们打了会儿游戏。”
“打游戏也得有个度。”沈建明微微蹙眉,语气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严肃,“高二了,不是能瞎混的年纪。你看看你上次期末的成绩单,理科还好,英语那几分像话吗?”
提到成绩,沈知砚的头又往下低了低,盯着自己的鞋尖,没接话。他知道沈建明说的是事实,英语确实是他的短板,每次考试都得靠其他科拉分。
沈建明看他这副样子,也没再紧逼,只是叹了口气:“行了,过去的就不说了。明天开学,新的学期,自己上点心。”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校服熨烫好了吗?我早上看刘妈给你收在衣柜最上面了,记得明天穿整齐。”
“嗯,看见了。”沈知砚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的纹路。
“还有书包,作业都装进去了?别到了学校才发现漏了东西,又得麻烦老师给家里打电话。”沈建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了一句,“到了学校少打架,别整天和一个小混混一样。”
这些琐碎的话从沈建明嘴里说出来,让沈知砚有些不习惯。印象里,父亲很少管这些小事,多半是刘妈在操心。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沈建明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竟藏着点他看不懂的关切。
“知道了。”沈知砚的声音放软了些。
沈建明点点头,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早点休息,别熬夜看手机。”
“知道了爸。”沈知砚这次的回应清晰了不少,还带上了一声久违的“爸”。
沈建明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只是很快就掩饰过去了,重新恢复了那副平静的样子:“去吧,上楼吧。”
沈知砚“嗯”了一声,径直拿起换鞋凳上的书包,往楼梯口走。
书包带勒在肩上,不算沉,却莫名让他觉得有点压得慌。他的脚步放得很轻,楼梯的木质台阶没发出一点声响,像个踮脚走路的小偷。
走到二楼转角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客厅里的光线已经暗了,夕阳的余晖从落地窗斜斜地切进来,刚好落在沈建明的侧脸上。他的眉头依旧微蹙着,手指在报纸的某一行上轻轻点了点,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水晶吊灯的影子在他脚边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分割线。
沈知砚收回目光,转身上了楼。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他把书包扔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窗外的风卷着蝉鸣涌进来,吹动了书桌上摊开的练习册。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老梧桐。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拍巴掌。
“准备休息去吧……”
沈建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休息?
他哪睡得着。
沈知砚刚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两分钟呆,指尖就忍不住在手机屏幕上敲了敲。屏幕亮起,映出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那是这几天泡在网吧熬出来的痕迹。
他点开和张超的聊天框,输入栏里的光标闪了闪,他顿了顿,敲下一行字:“睡了没?”
消息发出去还没两秒,就弹出了张超的回复,连带着个龇牙的表情包:“没呢!刚被我妈念叨完,正窝在被子里装死。咋了砚哥?”
沈知砚嗤笑一声,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装死不如开黑,打不打王者?”
“!!!”张超秒回,紧接着是一连串激动的感叹号,“来啊!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刚还在想没人组队没意思呢!段位掉得我心态都快崩了,正好缺个大腿带我飞!”
沈知砚挑了挑眉,手指敲得更快:“少贫,速来。我开房间,密码照旧。”
“收到!马上到!”张超回得干脆,还加了个“冲”的动图,“对了砚哥,用不用叫上李昊他们?刚才看他朋友圈还在晒夜宵,估计也没睡。”
沈知砚想了想,回:“别叫了,人多事多。就咱俩,速战速决,打两把就睡。”
他其实没打算玩太久,明天开学报到,早起是肯定的,只是刚才跟沈建明聊完那几句,心里莫名有点躁,想找点事转移下注意力。打游戏是最快的办法——在虚拟战场里厮杀一阵,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总能被暂时挤走。
“行,听你的!”张超发来个“OK”的手势,“我登号了啊,马上进房间。”
沈知砚退出聊天框,点开游戏图标。加载界面弹出的瞬间,他听见楼下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大概是沈建明回书房了。别墅里彻底静了下来,只有屏幕发出的冷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很快,游戏房间里弹出“张超请求加入队伍”的提示。
沈知砚点了同意,打字:“来了?”
张超的头像在队伍列表里跳动了一下,语音频道里传来他压低的、带着点兴奋的声音:“来了来了!砚哥,今天玩啥?打野还是射手?我辅助给你躺好!”
沈知砚戴上耳机,调整了下麦克风:“都行,你选。”
“那必须打野啊!”张超的声音透着股雀跃,“砚哥你的镜打野那叫一个秀,上次那波丝血反杀,我到现在还存着回放呢!”
沈知砚没接话,只是点了“开始匹配”,屏幕上跳出“正在寻找对局”的字样。
耳机里传来游戏背景音,混合着张超絮絮叨叨的念叨,他靠在床头,手指搭在手机两侧,紧绷的肩线似乎松了些。
匹配成功的提示音刚落,沈知砚指尖已经在屏幕上翻飞,秒锁了镜。蓝色的能量条在英雄脚下流转,银白色的短发衬得那张虚拟面孔愈发冷冽,和他此刻微沉的眉眼莫名重合。
“我去,砚哥还是这么果断!”张超在语音里咋呼一声,紧随其后选了辅助张飞,“放心,有我在,保你野区安稳得像自家后花园!”
沈知砚没吭声,只是在加载界面扫了眼对面阵容——韩信、后羿、妲己、铠、蔡文姬,典型的前期突进加后期爆发组合。他指尖在屏幕边缘敲了敲,开口时声音带着点耳机过滤后的低哑:“红开,帮看视野。”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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