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二十三分。
仡清来找他时，他正提着捅，两腿插在稻田里，和村里人一起将最后一批稻香鱼的鱼苗往田里面放。
这一批稻香鱼鱼苗从江城运来，表皮没受一点伤，事先还挑过一轮，用高锰酸钾兑水消毒后，一个个个头肥大，活蹦乱跳的。
“哥——”
“哥——”
远远地就听见他弟的声音。仡莱见仡清如此慌张，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和一旁的族人交代了鱼苗投放的注意事项后，便踩着污泥小心避开秧苗，大步往田垄边走。
“怎么了？”他跨上田垄，问。
仡清已经在垄上等了他一会了，见他上来，立即压低声音红着脸说：“哥，你看微信消息了吗？”
今天下田，手机放在村办公室里，当然还没看。
但这话问得神神秘秘，没头没脑的，仡莱猜大概是姓梁的又使了什么幺蛾子，便忍不住逗逗他，笑道：“看了，是梁慕云那小子给我发你们的亲密照了。”
“什么？！”仡清见他哥微愣，本以为梁慕云早上在虚张声势，松了口气，谁知那人恬不知耻，当真又发了偷亲他的照片给他哥，一时间又气又怒，一双好看的眉毛皱得紧紧的。
不过他也不会对自己亲哥哥生气，便只得抿着唇，一语不发地往回走。准备去找姓梁的算账。
仡莱瞧着自己亲弟弟气得脸鼓得像个小包子，心想那就是猜对了，唇角不禁翘得更高。但笑意盎然的同时，心里随即而来的却是针刺般细细密密的忧虑。
那梁慕云一看就是玩惯风月的浪荡子。单说去年，为了追仡清，大手一挥竟花几百万重金聘请设计大师在黎平改建了栋野奢民宿，仅仅为了个“我想天天见仡清”的追人理由。
他弟打小就乖，这般手段下难免为这么一个人伤脑动气的。最初仡莱也找仡清聊过，当时仡清还信誓旦旦说“烦这人”，谁才过了半年，仡清就背着他和姓梁的偷偷来往，被他抓住时，他弟还红着个眼怕梁慕云挨揍。
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不住。
但若真在一起了，总归要考虑两个人的“以后”。
以后——那这北京来的年轻富少爷，会放弃锦绣繁华，为一时兴起的某个人守朴慎独么。
是的，一时兴起。仡莱笑容渐淡，垂下眼皮。
仡清心思单纯，要的是一心一意，安定安心；梁慕云锦绣堆里长大，即使现在给了承诺，那也过于轻飘无根，不可信。
鱼苗放完后也没什么事，看村里人闲聊起来，仡莱转头和族人招呼几句后，便光着脚小跑着去追前面那个修竹般挺拔的英俊年轻人。
“欸，清清，你倒是等等你哥啊。”仡莱一手提着鞋，一手拎着裤脚追上去。
好一会才追上他，一来一巴掌轻拍在仡清后脑勺上，扬着眉斜斜昵他，笑道，“哪来这么大怒气。爷爷说的修身养性，你不是学挺好。”
以前对梁慕云，仡清红着眼睛保证他有分寸，他虽心疼但也知道放手，便没什么理由找他好好聊聊梁慕云的事。
而今这小子心思渐牵，仡莱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让仡清自己面对考量。
尽管那些事情在理想中甜美漂亮，有飞蛾扑火般的壮丽孤勇；但在现实里却是冰冷残酷，一触摸便是一团的鲜血淋漓。
“走吧，咱们先回去。哥想听你说说梁慕云的事。”
梁慕云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仡清一语不发地吃完饭，一双清透的杏子眼静静垂着，神情忐忑。
外面蝉声鼓躁，院子里栽种的各色草木香料都被炎日蒸腾出辛辣微香，滋味清冽绵长。
收拾好厨房，仡莱拽了两把竹椅子到堂屋，又从冰箱里抱了个西瓜，用刀切成两半，递给仡清一半后，自己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挖起来。
“说吧，你和梁慕云的事，你怎么想。”甘甜清凉的肉瓤一入口，冰爽感从舌尖直达天灵盖，仡莱说出来的话似乎都带着一股甜美清爽的西瓜味。
这让仡清心里的慌乱平了点。
“我不知道。”沉默了会，他小心觑了眼仡莱的神色，也挖了一勺西瓜进嘴，语声却是有点惆怅。
他没有他哥想得那么天真。
他不是不知道梁慕云的花心花招，只不过这人又赖又黏，时间久了，他竟也动心了。
他当然也知道，对于梁慕云来说，他或许就是一时新鲜，等到对方厌倦，梁少爷自有财大气粗养成的底气将他弃若俚履，所以他一直死守着心理防线。
可对方一天天的伺谋里，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放任着自己一点点沉沦了下去。
仡莱见到仡清眼里甜蜜又悲伤的神情，心里就止不住叹气。他弟弟对姓梁的，用情颇重。
要棒打鸳鸯吧，又怕他弟伤心。现下不知道说什么了，便一颗一颗专心将西瓜子往垃圾篓里吐，没接话。
兄弟俩阿爸阿妈走得早，二人自小由阿爷拉扯，较于普通家庭关系，他们更多了一层相依为命的亲昵和信任。
仡清和他不同，从小就听话，阿爷说让做什么就是什么，成年后也一直留在阿爷身边尽孝，从未出去。说起来，他出去上学的这些年，家里、寨子里的事仡清也都没让他操心过。
每每想到此，仡莱便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若他见过外面繁华锦绣，红尘三千，会不会就不那么容易陷入梁慕云那花花公子的步步陷阱里了呢。
“哥。”没想到仡清这次竟主动开了口，他抿了抿唇，望着庭中一隅框定的四角蓝天，顿了半响，才低低道，“这段时间，梁慕云一直问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去北京。”
仡莱大惊：“你们最近就是为这个吵架？”
他近来忙，没怎么在意两个男孩子的小打小闹，竟没想到梁慕云那小子胆子大得都快将自己亲弟弟拐跑了。
仡清半垂着眼皮，没否认。缓了一会，才说：“我不愿意去。”
仡莱眼皮一跳，良久，轻声问：“为什么不愿意？是觉得梁慕云不靠谱还是怕阿爷不同意？”
“都不是。”仡清摇摇头，承袭他们母亲的那双漂亮眼眸里，此时布满了哀伤和迷茫，“哥，我害怕。”
害怕？仡莱心中一涩。
确实应当害怕，未来虚无缥缈，爱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柴米油盐里太多现实的桎梏。
“我没有出过黎平，唯一去得最远的一次，就是送你去南京读书。”
“梁慕云说，北京比黎平、南京都好，因为那是他打小生活的地方，他想让我去看看。他说，我要是跟他去了北京，他要带我逛胡同、爬长城、看**广场，带我去吃法餐、炒肝、庆丰包子，还有他小学门口最爱的小吃炸串。”
“周末睡饱了觉起来，天气好就出去遛弯。故宫、颐和园、国博，什刹海，我对什么地方感兴趣，他都带我去。”
“还说要是无聊了，就陪我去国外玩玩。不过第一站他强烈推荐意大利，说他念书时曾在罗马的特雷伟喷泉边许了一个愿，如今出了国门首先得带我去还个愿。”
提及梁慕云，仡清眼里不自觉涌现出点点星光。
这是他第一次动心的人，他想让他的哥哥知道，他爱的人是怎样的好。
“哥，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在想，梁慕云说这些是不是在哄我，等把我骗到手了，腻了就不要我了。”仡清转过头看着仡莱僵硬的神色，嘴角翘了起来，“但我不在乎。至少在他说的那一刻，他对未来的憧憬里有我，而那些有我的憧憬里，都是他想和我一起做的事。”
“我害怕的不是怕被他辜负、伤害，而是怕那些他想做的事情里我都给不了他，让他失望。”
说着，仡清腼腆一笑，陷入更深的迷茫来。
“他要跟了我，首先得买个房子给他。但我看了看北京的房价，这些年攒的钱，两平米都买不起。”
“他喜欢到处玩，买东西，花钱也没个数，跟了我以后总不可能让他紧紧巴巴过日子。我算了算每个月可以挣的钱，嗯，感觉他跟了我就是亏待了他。”
“还有，他喜欢吃好吃的，上次说想吃那个米其林餐厅，我看了一下菜单，人均6000。”
“哥，我不是舍不得让他去吃，而是怕他想去的时候，因为我没钱去不成。”
“哥，我害怕未来我也挣不了太多，让他过不了好日子。”
······
听得仡莱几乎目瞪口呆，到最后都被气笑了。他一直担心自家这傻小子被梁慕云这花花公子欺骗玩弄，谁知人家顶级恋爱脑，压根不管人负他不负他，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不辜负对方就行。
仡莱听着脑仁疼，目前仡清这状态也没法给他认真探讨人生、爱情这样的哲学命题，他不得不打断仡清的絮絮，真心实意地发问：“清清，你就没有想过，以梁慕云的经济实力，是可以养你的吗？”
“那怎么行，他的钱是他的钱。”仡清脊背一直，立马回绝，“他要跟了我，我就该照顾他，至少得保证他的生活水平不下降吧，想吃什么、买什么、去哪玩都行。”
这还真不能保证，我的弟。仡莱被这恋爱脑气得搓了把脸：“按你这想法，哥直说了，咱这小门小户乡里巴人的，养不起梁慕云。”
“哥，梁慕云不好养也得养。阿爷也说了，男人就得有男人样，养家糊口爱老婆，要顶天立地。”见他哥不赞同这想法，小古板还搬出老古板，认认真真解释。
他是不知道梁慕云随便一块表的价格吗？
······怎么救治这恋爱脑和不自量力，在线等，就挺急！
仡莱向后躺下，狠揉眉心。
谁知旁边的俊美年轻人看他这样，拧起眉头，想了想，无比认真反问：“哥，你和嫂子分手的原因，是觉得自己养不起他吗？”
“阿爷说了，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脚踏实地，未来就一片光明。”
仡莱拿了把蒲扇盖在脸上，并不想理他。
“哥，嫂子长啥样呀？你都没给我看过。阿爷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就是耍流氓，你对嫂子是耍流氓吗？”
“也不对呀。哥，上次你喝醉了，还又哭又闹的说要去找嫂子，我和梁慕云两个人都拉不住你。”
“既然这么喜欢嫂子，你怎么就舍得和他分手了？他在南京也不要紧呀，你每个月都可以去看他，现在飞机高铁的，都方便。”
“哥——”
“别说话。”仡莱听不得“嫂子”两个字，一听就会想起那个温和沉静的人来，心里密密麻麻疼。
“哥——”
“闭嘴。”仡莱横了一眼他，翻了个身，“还让我睡觉不睡觉啦。”
“哥，这次你真不能睡觉。”仡清拿着手机，急急推他，满脸焦容，“嫂子来了！”
“什么···嫂子来了···”仡莱摇着蒲扇睨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有点发怔。
“嫂子，沈教授，沈怿文！”仡清忙不迭给他看刚才龙瑶发来的消息，“你看看，这是不是嫂子？”
逆光偷拍的照片里，男人身形修长，体型清癯，光线勾勒出他轮廓挺拔的面容。
“卧槽！还真是！”仡莱一溜地从竹椅上坐起来，顾不得穿鞋子，火急火燎地往外跑，“你嫂子在哪？”
“在梁慕云的‘清云里’！”
“欸，鞋子掉了，鞋子！哥，鞋子穿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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