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十二中的录取通知书,终究还是来了。它就安静地躺在那个印着校徽的普通白色信封里,薄薄的,轻飘飘的,可王小花捏着它,却觉得手臂沉得抬不起来。这张有些劣质的纸,承载着她和路向阳沉甸甸的未来。
这个夏天,似乎比往年任何一个都要难熬。
窗外的知了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在嘶鸣,声音穿透了闷热的空气,搅得人心烦意乱。他们住的这间二十平米的小屋,更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仅有的一台旧风扇在床头柜上执着地转动着,发出“吱呀呀”的噪音,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它吹出来的风也带着一股黏腻的热浪,非但没能带来清凉,反而更添了几分焦躁。
王小花的心,比这天气还要闷。
她看着路向阳,这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每天天不亮,在窗外还是一片墨蓝的时候,他就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醒她。晚上,常常是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才能看到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回来,浑身都笼罩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土气息。
王小花曾在不经意间,瞥见路向阳肩膀上那片被烈日灼伤,正在蜕皮的红痕,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下面更嫩的新肉,触目惊心。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着她。她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待在这个虽然闷热却安全的“避风港”里了。
那天晚饭,依旧是简单的青菜面条。王小花食不知味,吃了几口之后,她猛地放下筷子,陶瓷碗底磕在旧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抬起头,目光异常坚定地看向对面正埋头大口吃饭的路向阳:“向阳哥,”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以后我要跟你一起去打工。”
“胡闹!”路向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吼出声,他抬起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的“川”字,语气斩钉截铁,“工地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里又脏又累又危险。你就在家,好好看书,预习高一的课程,这才是你该干的事!”
“我看得进去吗?”王小花没有退缩,清澈的眼睛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独属于王小花的,不容置疑的执拗,“我看着你每天累成这样,我却坐在家里,吹着风扇,看着课本?向阳哥,我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干不了,只能躲在你身后哭鼻子的小孩了!我长大了,我能帮你分担的,哪怕只是一点点,递瓶水,擦擦汗,帮你看着点东西……我可以的!”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行!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路向阳的语气稍微软了一点,但态度依旧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工地太乱了,人员混杂,什么人都有…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所以我才更要跟你一起去啊!”王小花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我保证,我就待在你身边,一步都不离开!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帮你递工具,帮你拿水,帮你记记账……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把所有的重量都扛在肩上,而我却袖手旁观!”说到最后,她的眼圈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声音也哽咽了,“那笔钱……是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啊,向阳哥!我不能……不能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付出,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锋利的针,又快又准地扎进了路向阳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了倔强与恳求的脸,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煎熬和那份迫切想要“共同承担”的炽热心意。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真的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护在羽翼下的小丫头了。她有了自己的心思,有了沉重的心理负担,而这份负担,恰恰来源于他对她的好。
长时间的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只有那个旧风扇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好。”他吐出一个字,算是妥协。但他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眼睛直直盯着王小花,“但你得给我牢牢记住,也必须做到:第一,时时刻刻待在我视线范围内,绝对不准乱跑;第二,不准跟任何不认识的工人搭话;第三,工地上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块,钉子,危险得很,我让你站在哪里你就必须站在哪里,一步都不能错!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保证!我一定做到!”王小花的脸上瞬间由阴转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像一阵凉风,驱散了小屋里所有的闷热。
于是,第二天清晨,当时针还未指向五点,王小花就利索地爬了起来。她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磨损的旧衣裤,将长发紧紧地扎成一个马尾辫,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利落,不惹眼。然后,她跟着路向阳,第一次走进了那个喧闹无比,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巨大的打桩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哐”声,沉重地撞击着大地;混凝土搅拌机在一旁轰鸣着不停转动;工人们用带着各地方言的吆喝声彼此交流,粗犷而有力;金属工具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强大的声浪,冲击着王小花的耳膜。
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炙烤着每一寸土地,也炙烤着每一个在其中忙碌的,古铜色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水泥,尘土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路向阳仔细地把她领到一处堆放着木材,相对阴凉,并且能让他一抬眼就清晰看到的位置。
他展开今早上刚买的马扎,让她坐下,又塞给她一个装满凉白开的旧军用水壶。“就坐在这里,看着我就行。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他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
王小花像一只听话的鸟儿,乖乖地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抱着水壶。她的目光钉在路向阳的身上,看着他利落地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迅速融入那群忙碌的工人之中。他弯腰扛起一袋沉重的水泥,那重量让他年轻的腰身微微一顿,可他马上就站直了身体,步伐坚定地走向目的地。
他熟练地推起装满砖块的小推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稳健前行。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那件灰色的工装,在后背和胸前洇开大片深色的,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他逐渐宽厚的脊梁和臂膀上。
有相熟的工友注意到了这个面生的,清秀的小姑娘,好奇地凑过来,用带着戏谑的语气拍了一下路向阳的肩膀:“哟,向阳,这从哪儿来的漂亮小丫头?以前没见过啊?你小子,不声不响的……”
路向阳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声音坦荡而清晰,甚至刻意提高了几分贝,确保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都听得见:“我妹,亲妹!放暑假了,在家待不住,非要来体验体验生活,看看他哥是怎么赚钱的。”他特意重重地强调了“亲妹”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和他关系好的几个老工友了然地点点头,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不再多问,只是偶尔经过王小花身边时,会操着浓重的口音嘱咐一句:“小丫头,这儿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可得听你哥的话,千万别乱跑乱碰啊,危险着哩!”
王小花总是用力地点头回应。她严格地遵守着自己的承诺,像一株安静而坚韧的小花,牢牢地扎根在路向阳为她划定的这片“安全区”里。
她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身影。她看着他每一次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肌肉,看着他因为承重而微微咬住的牙关,看着他被汗水勾勒出的,硬朗的背部线条,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心疼,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溢出心口。
她并非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仔细观察着他工作的节奏和流程,在他用目光搜寻毛巾时,及时小跑着递上拧干了的湿毛巾。在他渴得嘴唇干裂时,赶紧送上晾得温度刚好的凉白开。在他和工头核对当天用的材料数目时,她会在一旁悄悄地用心记下那些数字,等他回来再小声跟他核对一遍,生怕他因为疲惫而记错。
中午,是工地上最喧嚣也最静谧的时刻。喧嚣的是人声,静谧的是机器。兄妹俩和工人们一样,找个能遮阴的角落,席地而坐,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简单午饭,通常是馒头,咸菜和一点炒青菜。路向阳总会从自己的饭盒底,变魔术般拿出唯一的一个煮鸡蛋,仔细地剥好壳,然后不由分说地放到王小花的饭盒里。
“我不吃,你吃。你干活出力多,最需要营养。”王小花每次都想夹回去。
“正长身体呢,又要用脑子学习,你才需要多吃点。”路向阳用筷子坚决地挡开她的动作,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坚决,“下午太阳更毒,你要是觉得头晕或者受不了,一定马上告诉我,我立刻送你回去休息,不准硬撑,听见没?”
“嗯,听见了。我能行的。”王小花低下头,用力扒拉着饭盒里的米饭,将眼眶里温热酸胀的湿意,连同嘴里那份饭菜,一起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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