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考,赵孟冬不得不请几天假,孙阿姨给他打电话,说他妈妈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情绪很不稳定,有好几次企图自//杀,医生也没有办法了。
他跟学校请了五天假,马不停蹄地赶往他妈妈居住的那座山上。
这一天,天上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
赵韵淑患上双向已经很多年了,赵孟冬也知道他妈妈精神方面不好,他也想尽孝,可是母子二人始终做不到友好相处。
赵韵淑这会吃了药,坐在椅子上看窗外的雨,神情麻木着,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愣了下。
赵孟冬被雨淋得湿透,裤腿滴着水,地板上一道水痕。
赵韵淑转回脸,冷声:“我的后事不需要你操心,回来干嘛?”
她说的话毫无温度,就像一根长满尖刺的藤鞭,狠狠抽向自己的儿子。
“妈,”赵孟冬还愿意这么叫她:“你好好治病不行吗?”
赵韵淑冷笑一声。
赵孟冬伸手替她整理盖在腿上的毯子:“别再折磨自己了。”
“你不恨我吗?”赵韵淑问:“我对你做的事,根本不像一个母亲,你为什么还来看我?为什么不离我远远的?我死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确实恨你,就光我爸去世,你瞒着我,就足够我恨你一辈子,”赵孟冬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赵韵淑很不解的样子。
“哪有儿子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去死的,”赵孟冬说。
赵韵淑哼笑,特不解的样子:“我这么坏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我恨你,和想不想让你死,是两码事,”赵孟冬平静地说。
赵韵淑苍白瘦弱的脸上尽是悲痛,和当年那个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简直判若两人:“你在那个地方怎么样?那么偏僻的小城,你怎么找到的?”
赵孟冬沉默着,拒绝回答她。
“我答应你好好治病,”赵韵淑说:“那你回来吧,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离开那个地方。”
“不可能,”赵孟冬看着窗外的雨,决绝地说:“现在我不会离开的。”
“一个破老师有什么好当的,”赵韵淑说:“一个月又没几个钱。”
赵孟冬紧接着说:“和钱没关系,你别再说这件事了。”
赵韵淑冷哼一声:“我就知道,我故意这么问你的,那地方有什么好,还是说你在那有了在乎的人?”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追着问,就是想让赵孟冬亲口说出来。
赵孟冬不会轻易接她话的,他妈那张嘴里轻而易举就能吐出一句损人不利已的话。
“别站着了,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赵韵淑说:“下那么大雨,难为你过来一趟。”
这句极具距离感的话,几乎令赵孟冬站不住,他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他渴望在这个世上能有份属于自己的感情,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别让他觉得自己是游荡在这世间的一抹孤魂野鬼。
赵孟冬站了一会,转身走了,没走几步,身后的人说:“你放心吧,我不会介入你的事了,你和什么人谈恋爱都是你的自由,你解脱了,但……你也不能找一个这么小的吧,人家还是孩子呢,又是学生,你可别对人家做出过分的事。”
赵孟冬什么都没说,抬脚走了。
他回房间洗了个澡,孙阿姨提前给他备了衣服,他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心累。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张柯给他打电话了,学校里专业课刚刚下课。
他一听就知道张柯在操场上,风很大,张柯冻得牙齿磕在一起:“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还不知道呢,”赵孟冬说:“怎么了?”
“没怎么还不能问问你啊,”张柯说:“乔老师太凶了,我们都想让你回来。”
“乔老师凶是对你们好。”
“还能不能聊天了?”张柯说:“我下午百米差一秒满分,如果你在,我肯定就不差了。”
赵孟冬不说话的时候,他这边就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张柯还以为他挂了电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张柯问他。
“你吃饭了吗?”赵孟冬反问。
“还没,我让国正帮我带饭了,我一会要把器材室打扫一下,我今天好累啊,天还死冷,扔铅球的时候差点没把自己腰闪了。”
赵孟冬说:“你热身要到位,不然很容易拉伤,练绕杆跑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我教你的三步转身法。”
“我知道的,”张柯说:“我都记着呢。”
赵孟冬嗯了一声。
“哥我等你回来,”张柯说。
赵孟冬又嗯了一声。
张柯又不嫌烦地重复:“哥,我等你啊。”
赵孟冬那天着急忙慌出门的时候,张柯就特别害怕他一去不回,赵孟冬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在楼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站了好久。
张柯不知道他怎么了,赵孟冬只说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看看,不确定几天能回来,一旦涉及到他家里,张柯就不敢问什么事,相处那么长时间,他知道那是赵孟冬的禁忌话题。
于是他什么都不问,他只希望他能回去。
赵孟冬和赵韵淑一起吃了晚饭,俩人面对面坐着,赵孟冬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和母亲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一边吃一边回想着,不想让自己的脑子放空。
没吃几口,赵韵淑就放下了筷子,她抬起头打量这栋父亲留下来的别墅:“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房子就挂你名下吧。”
赵孟冬有些不明所以。
赵韵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推到赵孟冬手边:“这是埋葬你父亲的地方,地点是美国洛杉矶,有时间去看看吧,他说给你留了遗物,你爹这辈子除了钱也没什么好东西。”
她站起来走了,旁边孙阿姨立马过来扶她,她摆摆手:“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可以。”
孙阿姨看向赵孟冬,得到赵孟冬的默许后,她走出了客厅。
走到楼梯口,赵韵淑回头看了一眼赵孟冬,赵孟冬坐在桌子边和她对视着。
相对无言。
赵孟冬不知道母亲此刻在想什么。
赵韵淑缓缓走上楼梯,她心想,还是别让你来回跑了,就这次吧。
深夜,赵孟冬听到一声尖叫,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个声音是孙阿姨,他跑到隔壁母亲的房间,看到孙阿姨瘫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惊恐的表情。
孙阿姨捂着嘴,整个人都是颤抖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指着卫生间:“冬冬啊,你妈妈她……”
赵孟冬抬起灌了铅的脚,一步一步走向卫生间。
—
山上刚下过雨,空气中带着潮气和植物的味道,地上全是泥,赵孟冬沿着石板路走,怀里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走进一片竹林中。
母亲下葬后,他在母亲墓前静静地坐了一会,他感到一阵不是特别强烈的悲伤,他早已和母亲渐行渐远,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母亲离去了,他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发生变化的是心里的那个世界。
眼前飞来两只小鸟,一大一小,像是鸟妈妈和鸟儿子,两只小鸟在地上觅食,没一会就扑腾着翅膀就走了。
他回忆起小时候,那时他姥爷还没去世,妈妈是姥爷的掌上明珠,对这个女儿娇生惯养,一点委屈都不能受,他妈妈恃宠而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陷,从来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是错的。
每每想到这一点,赵孟冬就能原谅母亲做过的很多错事。
母亲前半生顺风顺水,死后竟是这般光景,草草收场,赵孟冬感到一阵唏嘘。
这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葬礼,母亲的一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回到那栋清冷的别墅,孙阿姨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女主人已不在了,她也要离开这里了,走之前赵孟冬给了她一笔钱,谢谢她这么多年照顾他妈妈。
“不用不用,”孙阿姨推辞:“你妈妈已经给过我钱了,这些钱你自己留着。”
“拿着吧,”赵孟冬说:“她给的是她给的,这是我给的,我也是真心想谢谢你。”
孙阿姨一听就没在推辞,他儿子来接她了,车就在门口停着,她走出去又折了回来:“冬冬啊,你妈妈已经走了,你节哀顺变。”
赵孟冬点点头:“我知道孙阿姨。”
孙阿姨还想说什么,几度张嘴:“其实你妈妈这个人她就是太拧巴了,她喜欢折磨自己,所以她对你狠,她也没多好受,她对我说过,她最恨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赵孟冬从母亲去世一直都没流泪,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想哭的心情那么强烈,他真真切切感到那阵迟来的悲痛:“我知道,我都懂的,孙阿姨,天快黑了,你们快下山吧。”
孙阿姨看他流了泪,就知道要把时间留给他自己了,她抱了抱这个令人心疼的孩子,转身离去。
赵孟冬把房子简单规整了一下,门都锁好,在深夜开着车下山,走的时候他带走的只有母亲给的那张纸条。
他连开五个小时的车,到家楼下时已经凌晨两点了。
张柯在沙发上睡着了,像是有感应似的,在某一刻突然醒了过来,他坐起来,盯着门,几秒后,有钥匙插进锁心的声音,门开了,赵孟冬出现在他眼前。
“哥,”他跑过去,一把把赵孟冬抱住:“太好了,你回来了。”
赵孟冬被他跑过来的冲击力撞得后退了一步。
赵孟冬回抱住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他后脑勺:“我有说不回来吗?”
赵孟冬身上带着泠冽的寒气,但敞开的领口里是温热的,张柯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衣服内侧的味道,接着就开始傻笑。
俩人进到屋里来。
张柯很好奇他哥回去这一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人回来了,感觉沧桑了不少呢,他不敢去问,只要他哥回来了就好。
“我给你留了饭,”张柯拉着他进厨房,打开锅盖:“看!”
里面是张柯蒸的鸡蛋,黄澄澄的,一点气泡都没有,碗旁边还有俩肉包子,电饭煲里还有稀饭。
赵孟冬一天没吃东西了,看见这些,他饿了。
“谢谢啊,”他说,能在深夜吃到一碗热乎的饭,能在深夜为他留一盏灯,能在深夜给他这个孤家寡人一份温暖,他怎么能不感动呢。
张柯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你这说的什么话,再说不给你吃了。”
客厅里,赵孟冬吃着饭,张柯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哥,马上放寒假了,你回家吗?”
“不回,”他已经没家了。
“那你去哪?”张柯又问。
赵孟冬说:“你要是愿意收留我,我就留在这,不愿意收留我,我就回去。”
张柯眨眨眼,没听懂:“啥意思啊?”
“字面意思,”赵孟冬笑了笑,笑得很苦涩,他心里很难过,他还没从母亲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
但面对张柯,他若无其事地和他聊天,他不想从任何人嘴里听到任何安慰。
张柯面露惊喜:“那马上过年你也不回家吗?”
“不回,”赵孟冬说。
在张柯的观念里,春节是一个大节日,必须要和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的,他没有继续追问赵孟冬为什么不回家,他带着满眼的希冀问:“那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吗?”
赵孟冬把最后一口稀饭喝完,抽两张纸擦了擦嘴,看着张柯笑:“行,在一块过一个难忘的年。”
—
请了几天假,尽管心情依旧悲痛,但回到课堂的赵孟冬很快找回了当老师的状态。
私下和乔勇聊天的时候,乔勇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下一届的学生还是要有老师带,乔勇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他能留下来。
赵孟冬和他在抽烟区抽着烟,笑着摇了摇头,他说等这届学生参加完体考,他就走了。
这群学生还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就体考了,赵孟冬想对他们负责到底,这也是他目前留在这里的唯一的原因。
乔勇问他去哪。
他说去美国。
乔勇惊讶地哎哟了一声,他们这里的很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县城,在他们的认知里,能去国外的都是有本事的人,肯定都是去挣大钱的,他说:“去美国一定比在这里有前途啊。”
一上午都在下雪,下午学生们到操场时,看见赵孟冬拿着扫帚在清理跑道上的雪。
几名学生冲过去,把他手里的扫帚抢了过来,他们说不能让赵老师干这个,二十几名学生一人扫一块,操场很快干净了。
零下几度的天气,学生们的脸冻得跟猴屁股似的,男生没女孩子精致,有的脸都皴了,嘴唇也很干。
两三个学生家庭条件不错,穿的是高质量的过膝长款羽绒服,其余的都是普通羽绒衣,还有穿校服的。
赵孟冬站在器材室门口看着那群一边扫雪一边打闹的学生,张柯穿的就是丝毫不抵御严寒的校服。
他立马进去问乔勇:“乔老师,你知道学生都穿多大的衣服吗?”
乔勇正在分析学生的成绩单,想了想:“有的,之前订过校服。”
他问乔勇要了每个学生的衣服尺码。
学生们训练刻苦,每个人也都足够自觉,不需要老师在身后盯着,再加上他们喜欢赵孟冬,对于喜欢的老师,学生们就会很认真地学习这门学科。
大部分学生选的专项都是田径,下了晚自习,他们克服着低气温,都来操场夜跑。
百米是体考必考的科目,满分是十二秒零四,因为下周就期末考了,张柯给自己定的计划是,在考试之前的每一天,他都要完成三次满分跑。
都这时候了,没有一个是混日子的,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如果明年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要怎么对得起自己两年的辛勤付出,这个道理不用任何人说,他们都懂。
有一个学生,因为成绩不理想,压力太大了,在体测失利之后,气得想去撞墙,有点像焦虑症。
赵孟冬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开导他们,他发现离考试那天越近,学生们的状态越不稳定,有好几个学生跟他说,太害怕考不好了。
他问张柯怕不怕。
“不怕啊,”张柯说:“这有什么怕的,就正常跑呗。”
赵孟冬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在跟他装,他很担心张柯是故意这么跟他说的,张柯表现出来的心态,比大多数人都要强,赵孟冬没见过他有过低落的情绪。
这天,赵孟冬给学生订的衣服到了,是黑色长款过膝羽绒服,体育生的标配,衣服领口用针缝了每个人的名字。
学生们惊讶不已:“我靠赵老师你……”
“老师这是学校买的,还是你买的?”
“谁买的不一样,”赵孟冬说:“都试试吧。”
学生们围成一个圈,谁也不敢动,张柯事先不知道这事,此时此刻,他震惊,感动,又莫名生气,内心五味杂陈。
赵孟冬啧了声:“都怎么回事?穿上试试啊。”
王国正小声问:“赵老师,这花了你不少钱吧。”
赵孟冬知道他们的心思:“一点都不值钱,你们别想太多。”
曹家俊也是一脸严肃:“赵老师,不管是贵是便宜,我们没道理让你花这个钱,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说出了张柯的心声。
乔勇端着保温杯走了过来:“这是赵老师的心意,你们都领了吧,我也给赵老师讲了,可是赵老师执意要买,你们要是心怀感激,就好好考,好好练,别浪费赵老师的一片苦心,明年四月你们就上战场了,体考结束之后,赵老师就不会留在这里了。”
学生们都:“啊?!”
张柯也瞬间瞪大了眼睛,尽管知道赵孟冬迟早会走,但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觉得晴天霹雳。
他望着赵孟冬,尽管还有四五个月的相处时间,可他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不舍。
学生们都沉默着去试自己的衣服了,只有张柯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赵孟冬察觉出他不对劲,把印着他名字的衣服拆开。
“胳膊抬起来,”他替他穿上,拉好拉链,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笑笑说:“还挺合适的,以后就冻不着了。”
他替他整理领口,把衣服捋平,每一个动作都温柔耐心。
衣服袖子偏长,张柯的手在里面,赵孟冬替他整理到袖口时,张柯的手突然伸出来捉住了他的手。
张柯小心翼翼地拉着那只大手钻进自己的袖口里,两只手紧紧攥着,互相感受着对方手上冰凉的体温。
赵孟冬犹豫了几秒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一看,张柯像是被电到似的。
张柯想别开目光,他有些承受不住赵孟冬的注视,但是他又怕他别开了,会错过赵孟冬眼中流露出来的东西。
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呢……
被一个人这样暗示,多多少少都会表现出什么吧。
可是赵孟冬眼中什么都没有。
张柯垂下眼睛,如果不是因为周围有人,他很想趴在赵孟冬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靠一会。
“听话,”赵孟冬低声说。
张柯松开了他的手。
随后,赵孟冬的手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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