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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包水包】一路向西——尽处

一场公路旅行^ - ^

Summary: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是那些被看见的瞬间,就像这片永远湛蓝的天空,它不在乎被谁仰望,因为仰望本身就是全部意义。

1.3w

这次试着写了文风之外的文字!写的比较生疏…

btw因为我没有去过西藏…(由于太脆皮以后应该也不会去送死)再加上只是想把喜欢的剧情写到一起拼成一篇文…我搜到的路线不能完美服务剧情,所以很没有空间逻辑致歉!

夏季的第一场暴雨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个阴沉午后。雨水从灰白的阴云里溢出,混杂着西北独有的干草气息铺泄而下,沿着土壤缝隙缓慢向下渗透。

裹挟着两侧山地的泥沙木石咆哮吞没沟谷里的一切。奔涌着砸在修葺平坦的沥青公路上,又蛮横地挡住前路。

这里的冬春合并为一个冷硬漫长的季节,连江源的薄冰也会被如雷震般的怒吼震出裂痕,然后破碎的冰片顺着源源不断的活水流向远方。统治半年之久的寒冬被另一位暴君推翻,整个西北将笼罩在新的阴霾之下。

这场逃亡已经进行了十天,一个月或者三年。似水流年记不清了,他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遇到的包子Rikki。在这样的环境里,时间变得昏暗,枯燥,无法察觉。

1.

一家偏僻而破败的民族风旅馆,一辆一成新的故事感越野车停在泥泞里,暴雨在其上规律地击打着。

“下雨天还惦记你那五菱牌迈巴赫?”包子Rikki拎着两听酒进来,浑身挂着湿漉漉的水汽。

他把酒向歪坐在椅子上的似水流年一丢,语气听不出情绪,“要么你现在冲下去抱着宝贝车一块被冲走,要么安心坐着把自己收拾明白。”

似水流年接过酒,灌了一口,酒精顺着喉管涌下,辛辣的酒气在肺腑中毫无章法地强掠,刺激着因持续奔波而迟钝麻木的感官。

“没车靠腿走吗?那佛教徒都没咱俩虔诚啊。“

他向靠在墙上的青年扬了扬易拉罐,“喝不喝?明天下午出发,不耽误开车。”

“喝不了。”藏色卫衣的青年拒绝,“苦死了,没苏打水好喝。”

“没意思。”

包子没接话,偏过头。暴雨声隔着窗户传进耳朵时已经有点失真,闷闷的。似水流年顺着他的视线,透过蒙着脏污的窗向外看,只能看到一幕连贯而朦胧的冷白。

这场雨似乎意欲把积攒整个季节的汹涌都宣泄出来——雨声暴烈、稳定而沉重,和心脏泵动的频率达成了奇妙地共振。

浓云中轰然泄出一声滚雷,闪电一瞬间将这个狭小的空间照的亮如白昼。

房间很安静,却他没由来地感到心慌。心脏像被蚂蚁啃噬一样躁动着,恼人的嗡鸣从胸腔转移到耳朵里,开始变得尖锐刺耳。

似水流年并不知道这种不安的源头究竟是雷,暴雨,逼仄的空间,酒精,还是无法预测的前方。

为了压制这种不适,他仰起脖子索性把一听酒灌了大半,熟悉的感觉再次泛上来,把不可捉摸的情绪混着这股劲儿一股脑吞下到胃里。

…确实很苦。

屋外的人声开始减淡,已经很晚了,雨还在下。

似水流年的余光瞥见包子已经躺倒在床角,留给他一个深蓝色背影。

“喂,你这就睡了?”

他搁下易拉罐又掂一掂包子那罐,满当当的,质量将他手腕猝不及防往下一坠。

“嗯。”包子含糊着应一句敷衍,将身体蜷缩着尽量躺在身下垫着的外套上。

似水流年认出那是自己的外套,“啧你没自己衣服吗?”走上前去要扯,被人不耐烦地拍开手:“睡边上或者沙发随便你。”包子裹了裹自己身上的冲锋衣:“你不是喊着热吗,我要冷死了。”

似水流年站了片刻拿他没辙,边上沙发早已看不清原本是什么花纹的套罩还有烟草和潮湿黏腻的霉味,他给人扯了下外套,两口解决了剩余酒

麦黄色的劣质苦涩酒液顺着下颌从脖颈奔向衣领被及时抹去。

他胡乱拿毛巾沾水擦了擦自己,抹下来一脸黄灰,拿着毛巾呼噜几下就算收拾好,在人身侧躺下,尽可能减少自己接触到洗得泛白的红棕色床毯———打着当地民族特色的名号开了间小旅馆,最后入不敷出居然也能落得个这样被皱着眉选择的单选题结局。

他讽刺的笑,只要够稀少就愈显得珍贵吗。

窗外的雨抽打着窗棂,密密匝匝的雨混杂着远处泥石流的咆哮,怒斥着统治无能。

似水流年不知道包子怎么在这种天里还能安然入睡的,他睁着眼直勾勾盯着包子的深蓝色发尾,乖顺地散在颈上,很少有不听他话的时候。

似水流年没端想起自己梳了半天还要打结的长发。

2.

他醒来时包子已经不在房间,估计是嫌这儿太脏没久待,于是他也甩甩脑袋爬起来,站在窗边狠狠呼吸了一口空气,终于从满是霉味的潮湿被褥里喘过气来。

雨似乎昨夜很早就停了,路边的积水汇聚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镜子,在早晨曦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低下头,包子正蹲着,裹着棕红细纹的毛毯,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们是在路上遇见的,虽然更像是他捡到的包子。

青年背着藏青色的柔软背包,蹲在路边吐,高原反应很严重,挺惨的。似水流年咬着烟,给他递了张纸巾:“你去哪里?”

他踢踢这人的脚边,企图从他人那里借鉴到自己的目的地——因为他漫无目的——“去山顶。”包子漱了口,摇摇晃晃站起来,似水流年得以看见他的脸,和单薄身体有些出入的婴儿肥的脸颊,又因为远离了赖以生存的平原而有些肿,像是在羊水里泡过那样浮肿而苍白。

似水流年因而抬头环视了一圈——群山巍峨绵延,不知其始也未见其终,“这里已经是山区了,你说的是哪座山?”

“……我也不知道。”青年笑了,“走到哪算哪吧。”

似水流年突然发现他与自己的意图都如此相似,于是一扬下巴:“要不一起?”

幸而他们的警惕心也像这里的氧气一样稀薄。

吃过早饭,似水流年一边穿外套一边向外走去,撞见包子裹着的毛毯下有一只橘黄的猫贴着他的脚边,它那么小,但似乎足够幸运,没有被昨天的暴雨波及,毛发很干净,他看见脖子下的项圈,应该写着的是其主人的联系方式,他走上去想把猫抱起来好看清,“我联系过了。”包子拦住他,干瘦的指尖滑过小猫柔软的毛发。猫在吃他的那半份三明治

“让它先吃吧。”

然后发给他那位主人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是另一家民宿呢。虽然在山脚下,”似水流年没再说什么,嗯了一声,“上车吧。”

就像包子没问他是否顺路,他也不问包子吃了半个三明治还饿不饿,他们之间属于陌生人的边界感在旅途中淡去了,他们被捆绑在一起——即使如此,在辽阔的苍穹之下,仍然显得如此渺小,下一秒就会变成这山里的一片碎石,或是一颗雪点。

亮红的越野车低鸣着滑进暗灰的公路,像是一条流动的经幡,飘扬着仍有不甘,恰恰此处就是它的用武之地。

底盘高,轮胎宽大而粗糙的它总是嫌钢铁丛林太过逼仄狭窄,似水流年买下它的地点又刚好城市林立,那片悠柔之地,叫人舍不得踩动那夸张的油门惊扰了那片湖泊。

那也是似水流年被工作房租人际关系叨扰得最烦躁不安的时候,上司的隐言官腔让他喘不过气,房租让他疲于奔波,畏手畏脚,所谓的人际关系也不过是酒过三巡后顺势扫上二维码,变成通讯录的其中一个红点。

他没能遇上让他想要靠近,让他想要多说些话的,无论对面是男是女,是年长抑或是年轻,也不管是什么关系,因为这都让他沉默。

他喜欢咬着烟。

不太喜欢抽,他喜欢这种气味,也喜欢烟草让人缄默的力量,当你衔着烟,外人总默认你是沉默的,于是在他们絮叨,向你倾吐时,你只需要咬着一根烟,看着烟雾和他人的言语一样上升散去,而他只需要沉默,维护一根烟的本质。

烟是他伪装沉默的主演道具。

3.

幼猫被他拢在手心,柔软的毛发在阳光下透过金黄色的松软的光线,“你养过猫吗?”

“没有,没时间养。”

小猫在包子手底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爸妈说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宠物。”似水流年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

“你爸妈也这么说?”

“大家爸妈都这么说。”

车内广播滋滋地放着悠扬的民谣,包子打着哈欠调低了音量,“大早上放这么催眠的,你不困吗?”

“我是没你醒的早。”

似水流年动了动手,也没有再调

“这不是怕你疲劳驾驶嘛……这荒郊野陵的”

“……按这个路程,明天就又要向上走了。”

“那里也顺路吗?”

“他们就在山脚下,第二天就可以上山了……这猫在这么高海拔里能适应也是厉害”

“一出生就这种环境,没能适应的应该早夭了吧?”

“说这种话很吓猫的。”

“没人会教小猫什么是早夭的,”包子把猫耳朵用指腹压下又弹起,“你也仗着猫不懂乱说话。”

似水流年被人借势来一句顶顶腮不置可否,路途向来是安静的,他们都不太爱讲话,也不用费心去挑起话题,只是顺着话头闲扯几句,自觉没话了便沉下心去看窗外连绵的山,也不觉尴尬,偏偏于此找到了平衡点,听着漫长间隙里悠扬的广播,从车窗半开的缝隙中挤进干燥微凉的风,呜呜地哭号着,呼啸过耳畔。

似水流年喜欢风的声音,因为风什么也不说。

蹦极时候也是如此风声,风将你托起又压下,将渺小的生命把玩在身体一隅,只是片刻便又恢复了温和常态,陡留飙升的肾上腺素和激增的心跳,激昂地、猛烈地刺激人仅剩的本能:活着,因为死亡太简单。

他喜欢一切挑战,于是连生命也收到他的请战书,可惜他也只是平凡人潮中其中之一,他也只是从皑皑卷海中爬出来,如同一场雪崩的受害者,考进一所不算好的大学,考研——只是因为本科生找不到工作——从大学摸索出来后找了份工作,做了半年多他辞职了——具体被辞还是主动辞去的他记不清了。

总之又找了一份工作,结果公司太小,没能运作起来,大家做完最后一项项目后散伙了。他拿着这最后一笔不算小数额的工资,决定再找点什么事做,刺激他麻木的神经。

他的行李不多,后备箱还有一大半的空间,他用几箱水和汽油来填补。

把房子交还给房东后也没删联系方式,房东说最近也没什么人来看房,可以先给他留着,他接受了。

他是春天出发的,入藏时快夏天了,还遇上这位不速之客——只背了一个书包,看起来像穷游但又好像不缺钱——路上几餐都是现买或是吃他的面包饼干——毕竟萍水相逢又不会有经济共享的自觉。

“要到了,”他翻看导航,视野里却不见客栈的痕迹——开得更近后发现是他们以为的牧群。

4.

推门时风铃叮铃作响,无言欢迎来客,从一侧檀木柜台后出来的是一个高大身着藏服的青年,“来啦!”在看清似水流年怀里的猫后急忙朝里屋喊:“嘎吱——你儿子被好心人送回来了——”又扭过头从似水流年僵硬的手里接过猫,“哇塞谢谢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它老是喜欢长途步行...太有毅力了,要不先来坐吧?”

似水流年被人一系列对话冲得恍神,木讷地点了两下头才跟上去坐下,身着卫衣的青年也很快从后面闪出来:“呜呜呜啊啊啊啊小宝你怎么又自己跑了——”嘴上哭得很喜剧但指腹却用了些力去揉捏——珍视又怜惜。

“你好。”那个身着藏袍的青年朝他伸出手,“我叫吹散,是这里的合伙人之一,”他示意正与猫久别至逢的青年,“他是鱼到改之,我们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经营这里。”他盛情邀请似水流年住一天再走,似水流年推脱着,说车上还有一个人,睡着了没下车。

吹散想了一小会儿就欣然接受了要再收拾一间房出来,似水流年实在不擅长拒绝这种热情和善意,推了半天也做出退步——可以往下,但不用麻烦再收拾一间房了。

日薄西山,他们和吹散一起走出门接去买东西的那两位朋友,其余几位游客也陆陆续续回来,当然,比发动机嗡鸣声先来的,是嘹亮的鹰鸣,通体雪白的鹰隼俯冲下来,扎破金黄色天空。

几乎是贴着擦过包子落到吹散肩上。

确认人没被擦破皮后才去接大包小包的物资。

“我说你再这样邀请人来住,真会亏本的,”安北嘴上说着,却自觉领人去大桌前坐下。

“哎呀,又不是经常…奶黄也不是每次都走远了不回来。”吹散挠头

“好了好了,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

“你换个吉利的词行不”

“抱歉抱歉啦…这还说啥呢直接喝?!”

七八个人热闹地围坐起来,把狭小的客厅挤得很温馨,一只灰色的猫慢悠悠走出来,趴在柒岁大腿上不动了,他往包子那挪了挪,“可以摸哦,它很懒的,没弄痛它就不会动。”

那猫惬意地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就包子没喝酒,气泡在透明的液体中一颗颗上升到液面,然后破裂,炸成小小的水滴。

吹散靠了过来,低声贴着他耳边:“我的鹰说,你不太对劲。”

他洞悉的眼睛盯着他青白手腕下的血管,得到默许后,伸手果然摸到了细密的突起。

“您的直觉……嗯…您的鹰说得真对。”包子隔着站起来的客人的手臂对上似水流年的目光,他举杯朝他笑,弯起的眉眼浸润了暖色的灯光。

似水流年不明所以,但也明了包子表达的意思,两人隔着桌碰杯一饮而尽,“你们关系很好?”

“陌生人。”

“那也很有缘。”

“是啊。”

包子倚在墙上,笑得很温和,海蓝瞳孔里生人勿近的疏离也笑没了影,“我喜欢他的眼睛。”他冷不丁地说,“像太阳。”

“为什么是太阳,明明一点也不暖和。”

“冬天的太阳。”

包子眯起眼把那点点金色从室内灯光中分离出来,“金色的,不够炙热也不具备真正的希望——好漂亮。”

吹散顺着他的目光看这去,重新审视那个疏离的,不够开朗的客人———看见落日余晖,像是山里起雾的清晨,灰白的云朵和雾气把阳光裹住,层叠迷离。

5.

新一轮日出,他们准备出发,几人在门口送他们,“再见再见一路平安!”

“玩得开心”

“欢迎再来!?”

上车前,吹散碰了一下包子的肩,低声祝他:“得偿所愿。”

似水流年感觉这里颇有一番家人的温暖了。

包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滑过的风景,青绿的草地里开了点点野花,灰棕色的硬朗线条大约是藏民的住所,是牧群,是土堆,可太渺小了,这一切在巨人一般的景致里太微不足道。

似水流年不得不深吸几口来缓解胸闷的症状,余光瞥到包子已经侧过身去抱着氧气罐吸上了,见他看过来,包子也把吸气嘴靠在他口鼻间——鲜活的氧气此时完会显得那么沁人心脾。

不远处的湖面在日照下璀璨异常,水面折射着刺眼的弧光,大自然明明只是如比不经意地一笔,便也胜过了匠人们精心打磨出的火彩。

当然,也许大自然花费的心思更多也说不定呢。

6.

湛蓝色天空下各色经幡飘扬就像可触及的彩虹,看着包子明明高反地已经迷迷糊糊了吸着氧跌跌撞撞从车上摔下来,似水流年咬着烟上去扶,顺手把他身上的毯子又给他裹紧。

似水流年不理解为什么包子要来西藏,那么小点人太容易在高原海拔里迷失,不理解为什么包子要那么虔诚地绕着圣湖走一圈又一圈,最后已经倒在自己怀里了还说先把他扔车上,让自己再走一圈。

后来他才知道,包子想活,也想让他活,他想去离天最近的山上,挣脱那具被病痛折磨的躯壳,他甘愿被苍鹰啄食这具身体,他要生命,他要自由,他要肆意生长。

风是这里唯一不间断的叙事者。

它掠过莽莽草甸,把格桑花的低语和青稞战栗的声响,编织成一种旷野的歌谣。

玛尼堆以石的坚韧垒起祈愿,层层叠叠,每一块都刻着纹路,被无数双虔诚的手抚摸得温润生光。

似水流年更没心思绕那个破水坑转圈走了,包子指缝河的血点在这片茫白的天地里太突兀、太扎眼,好不容易捏住鼻子控制住了流血,他也就地坐在下车的踏板上,脑袋刚好能靠在包子被毛毯裹着的大腿上,他就只是这么依偎着,再看向那片湖,湖边堆叠起高高的石堆,他记得包子刚才是堆了一块进去,

但总归又不是什么会发光的石头。

推进去后也不会多显眼,他的愿望也就像那块小小的石头,成为茫茫中的千万分之一,从一开始就沉寂无声。

一直到脸被风吹得又干又痛,包子适时从身后递来一张湿巾,冷凉的黏湿的感觉把他冰了个激灵。

天空不时有鸟飞过,展开宽大的羽翼,将整片天空托载。

“真漂亮。”

“嗯。”

“你不冷吗?”

“…嗯。”

那条毯子也披到他身上,包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在他边上,像刚才的鸟一样展开毯子,将他揽在臂弯里;可惜是他太瘦了,似水流年靠了一会儿肩膀后被硌得不舒服,挪了挪和人的脑袋相互抵着,靠在一起。

“可能是高反吧,我想应该快止住了。”

似水流年怔愣了好一会儿,流鼻血也是高反的症状之一啊,是的,他该想到的,可心跳猛得停下那一瞬间,是想到了什么呢?也许是人类本能地,对鲜血应有的警惕吧?他如此宽慰自己。

“嗯。”他说,“那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往上走。”

“没这个必要,”包子低声说,“继续走吧,不然我们总是走得不够远,不尽意。”

7.

这是是海拔4000米,光是走到这片草地上就要喘上好一会儿。

同路的人们架起三脚架,笑得那样灿烂,点缀起这片缺散了人类的土地,这里鲜有高大的草木,鲜有多姿多样的生灵。

这片天空只有鹰隼托起它的统治,只有耗牛和藏岭羊为它俯首,人类用尽办法潜移默化地侵入这里,用朴质的文明和工程将它与现代社会接轨,扩大它统治的追随者,如此慷慨,如此残忍。

“要不要给也你照张相?”包子两手插进冲锋衣的口袋里,兜帽戴得很紧,似水流年只能看见他上扬的唇角和半片海蓝,“啊,不用。”他晃晃的手机,“我喜欢拍风景多一点…给你来一张?”

包子揉了一下脸颊,“我也不喜欢。”

他深深的地吸了一口气,两人并排站着,仍由风穿透他们沉寂的身体,裹扶出万语千言,死无对证。

包子笑称喜欢这里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似水流年的一点不客气怼他,好中二的想法。

包子不恼,又是回赠一句:总归我还是适合中二的年纪。

言外便是用岁月是把杀猪刀给似水流年狠狠来了扎心一刀。

8.

继续向上就很少有住所,他们经常在车里打开一点窗户就对付一晚,这里的夜晚静谧地可怕,了无人烟,仿佛投身入压抑的深海里——是的,这里久居内陆,也并不防碍它和海洋深处同样沉寂又神秘。

似水流年在这片静寂中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显然天还没亮,他眯着眼去看手机,凌晨2点。

一个太奇怪的醒来时间,他想,正欲再睡下时却惊觉,副驾驶上没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往那里一拍,空的。

人呢?他把车内的灯打亮,强光迫使他清醒过来,人不见了,背包没带走,但是背走了一个斜挎包。

他下车,夜里的风丝毫不因入夏而温和半分,发狠地扎着裸露的皮肤,打开手电筒站在车边——这是这片空旷的地面上他唯一能借依的物体,他生怕远离了这个,能证明他还存在于现实而非虚无的物体;但包子并不怕,他走了。

似水流年按耐住猛悸的心脏:为什么…?

山上、山下?

他用手电照亮了前、后两条路——空荡、灰白,像是步入了一个永不终止的循环,只能凭借风吹来的方向判断上下坡。

会去哪里?他焦躁不安,手电向上又向下摇摆不定,他恨不得分出两个人分头去找,“上…下…?”

能走到哪算哪吧

他猛然想起。

上山。

因为包子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他一定会继续上山。

确定了这一件事,他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起初的几十米,是一种欺骗性的轻盈。双腿似乎还保留着平原的记忆,步伐有力,呼吸只是略微急促,冷冽而稀薄的空气像薄荷一样擦过喉咙。

但很快,真实的高原开始收回它的主权。

抱着便捷的氧气瓶,泠冽的风刀子似的刺入肺腔,如破碎的玻璃渣在他的肺泡里翻腾,流动,压得他血肉模糊,渗出铁锈的腥气。

他能走多远呢?惨白的灯光因奔跑而不稳地晃动,将前路恍出一片折跃的银条,但他很快就见到了一个蹲着蜷缩起身体的人———脊背因喘息而大幅起伏。

他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将人拎起来,猩红色的血在冷白的灯光下异常的触目惊心,他在他的手心下,剧烈地喘息着,残破的气息像是在抽拉一个有漏缺的风箱,一抽、一吸,听得他的心也一揪一揪地憋闷不安。

还没来得及说话,目光瞥到几点幽绿光点,几乎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第一反应告诉他,是危险,要跑。

于是他拽起包子的小臂顺着风往回跑,顾不得胸腔里尖刺利刃的捅搅,风似乎在背后推着他们,他拽着跌跌撞撞的包子,像在小时候的公园里放风筝,这般飘忽不定。

包子瘫在座位上半咳不喘,又咳又呕,似水流年觉得他险些要背过气去,然后这么痛苦地死过去。

好险,他没有。

包子在他的注视下缓了好一会儿,用湿巾把口鼻之间的鲜血和干掉的血擦去,手指间也细致地擦拭,然后问他为什么跑。

似水流年说好像看见狼的眼睛。

他们都没那个兴致去搜这里是否真的有狼,包子只是笑,咳了几下,再把额前的冷汗抹去,用纸巾往似水流年脸上一糊,才让人注意到他头上也都是汗。

被白茫的纸巾挡住视野时,包子伸手按灭了灯,重新躺下,“为什么不是萤火虫呢。”他说。

再睁眼,包子还没醒,要不是垃圾袋里放着染了血的纸巾,似水流年真会以为昨晚是一场没头没脑的梦。

他似乎怕那人再下车似的,发动了往前开,“中午了,你吃东西了吗?”包子的声音冷不丁从后面传来,他扒着椅背翻了饼干和水扔给他。

“什么时候醒的?”

“你发动机的声音真的很大。”

似水流年不好意思地瘪嘴幸灾乐祸。

“昨晚为什么走?”话锋一转,根本不留迁回余地。

“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想走了呗。”包子却回复地模棱两可。

“什么差不多,旅行?那为什么不是回头?还是这段关系?那怎么不等我醒来说?大半夜哪里有大巴或者第二辆车让你搭?”

似水流年不见他要说话,一味输出,昨晚的恐慌和不安竟然揉成了怒气,“你走半道都这样了那还能走多远?死外面给人西藏搞环境巧染呢还是悠着点送命吧。”

包子没说话,目光投向侧方的山野,绿意犹如病毒般侵染、扩散出去,一眼望不到头。

“在这里停一会儿吧。”他说,没有生气,也没有生气,似水流年踩下刹车。

包子套上兜帽,蹲下来,在那片草地上躺下。

前几天暴雨的水汽早就在风里干燥、升腾、奔涌向下一个目的地。

似水流年走上去在他边上坐下,草地里散发着一种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气味,让人很安定。

“我估计的时间不够我去山顶了。”包子抬眼又被刺眼的阳光刺得眯眼

“所以你就这么走?”似水流年垂下眼,有些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碎发被风吹拂。

“那我怎么走?把你赶下去我开着车?”

两人嗤笑,“听起来很农夫与蛇啊。”

包子突然扯了他的衣角,“那我跟你说个秘密好不?”

“什么?”

人总归是喜欢听这些,似水流年侧了头俯下身去听,“你过来躺过来,”包子拍拍他的膝盖,待他整个人也和他一样高度,“你抬头。”他说

似水流年闻言抬眼望向蓝天。

“我发现的秘密就是,今天的天还是很蓝。”

似水流年气得笑了一下,但躺下后一看发现还真是这样,入目的颜色如此单一又纯粹,大片天蓝泼洒进视网膜,身下的冻土坚硬可靠,不用再担心身无所依,身后的自然总是默默地承载着一切。

他侧头想说什么,措不及防撞进包子海蓝色,含笑的双眸,那是多么沉寂的颜色,像是方才的天蓝刹时间失去了阳光的亲昵,却仍然鲜明可鉴。

“这个秘密怎么样?”

“…现在不算,因为我也知道了。”

“那也还只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包子煞有其事地摇摇手指,“他们都不会抬头自己看,只有你看见了,不被镜头框住的天。”

“那里有秃鹫会俯冲下来捕食,这样你能看清它的眼睛——应该和你很像,很锋利的黄色,会很漂亮。”

似水流年问他哪能这么近看见猛禽,包子笑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越往上走可能越大。

但是换得沉默,包子疑感地侧头看他。

“我们走山下吧。”似水流年认真地说。

“为什么?”包子问,然后夸张地指了指自己,“不会是为了我吧?”

似水流年点头,包子只能发出一声尴尬的“哇——”

“我不要紧的。”包子说,忽视了似水流年蹙起的眉头,他伸手企图抚平,“我死掉又和你没有关系。”

似水流年呼吸一滞。

什么叫没关系——他们还真认识不到一个月;凭什么和他无关——扯到刑事就还真不关他事;为什么和他无关——那是他自己三令五申要上山;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每一个问题都能被他仅有的理智回应,他一时间居然真的哑口无言。

9.

这是死亡的旅行

这是生命的最后一次高歌

所以不能出差错

不能延迟

不能等待

包子望着远处的山脊发愣———到底最近的山峰在哪里?自己能撑到哪一座山?到底会在哪一座山麓里倒下?死之前能不能看见天空呢?能不能直面一次,穿透云端的,最近的阳光呢?秃鹫可不可以吃掉我的尸体呢?

太阳只有正午才会在头顶展露真容,清晨只能看见橙色金光勾勒山脉的轮廓,暗无天日的黎明根本上与黑暗没有差别。

他在窗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画了一朵小花。

他想看格桑花。

想看藏羚羊

想看手腕鲜血奔流,在这里形成名为腐烂生命的第四江的源头。

他默默拉了拉袖口,小心翼翼地把年少时留下的伤痕遮挡起来。

他的头靠在玻璃上,被似水流年笑骂也不知道颠地疼

包子不置可否,靠回了靠枕上眯起眼,看着反光镜下悬挂着“一路平安”的平安符。

神使鬼差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感受精细刺绣在指腹留下的烙印。

被装在维生素c瓶子里的特效药随着颠簸晃动着,沙沙作响。

就像沙锤一样击打出苟延残喘的孤独旋律。

包子下意识抚摸着瓶身。

垂着眼,注意到似水流年手臂上鼓起的青筋。

他突然很庆幸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活着。

那么应该不缺我一个。

他也这样想着。

几乎一闭眼就是病房里苍白无力的阳光、封闭的窗帘、滴滴作响的仪器和冰冷刺骨的留置针。

还有怎么流都没有尽头的血。

第一次总是即生涩又兴奋地好奇。

这个感受对人类的每一个第一次都适用。

被反复摩挲擦抹到雪亮的刀尖没入单薄的腕。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可以被捅穿。

脆弱敏感的手腕神经更是揪了心的发痛,方才刀刃上因热气凝成的水滴一同被捅进肉里重复冰冷,酸麻的痛感啃噬着伤口的边沿。

急促地呼吸着,手指疼到痉挛发抖无法握紧刀把让刀尖按原路返回。

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把刀拔出来,在手腕上胡乱划了几道白痕,只是一瞬间那白色破皮处就溢出了血———在模糊的视线里诡异地融入了青色的血管和惨白的皮肤,像是暧昧少女漫画里象征着青□□情的红线,几乎是执着地缠住了自己;就像伊甸园里死死缠绕禁果的蛇。

虽然远远比不上中间那一道贯穿伤口,但也算是过了瘾。

血大量的,近乎喷溅出来,溅到包子脸上,病服上,他的衣领又被弄脏了,包子不悦地皱皱眉,不过无所谓,反正本来就有很多血没洗干净。

不知是热气氲的,还是失血过多,他感觉头脑有些发昏,不过无论是哪一者,他的目的都快达成了,

想到可以逃离这潮湿干苦的病房,他便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他看着白色大褂从衣摆到胸前的圆珠笔,从前高高挂起的输液瓶他现在一伸手就能摘下,父母的关心却从未改变,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从没能离开这间纯白色的天堂。

他死里逃生过几次,在抢救室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听见的紧促的仪器声响,混着父母关切的哭喊和血液一起溜进身体再咳出来,进垃圾桶里。

总归没有死。配型失败居然还能活下来。

于是他一度幼稚地以为自己也是大难不死的男孩。

可惜他没有魔杖,他也没有什么仙女教母,他也走不出这里,他连那个神奇的站台也没有见过,却坚信它存在。

他对自己的病清楚的不得了,他会偷偷翻阅有关自己的所有报告单和资料,藏起来不让父母看。

毫不在意的对着边上完好的皮肤手上用了劲插进第二刀,银刃捅穿了纤薄的手腕,刀尖滴流下赤红的液滴,像是医院的红十字化开,而他咬着牙割烂了裸露在空气中的青筋,腕间的血管与肌理被他用刀尖搅的血肉模糊,他好想要彻底毁坏自己和医院,和这片与生死息息相关之地的信物。

血是不会从手腕流干的,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愣愣地,后知后觉。

眼角也后知后觉淌下透明的血。

凝固了变成保护他骨髓的玻璃容器。

他站起身,刀子从失血无力的手中掉落,回到零星的血泊里,玩心大起,学着电视里踩水坑的孩子们,一步一步踩进血里。

腿软脚滑跌坐在地上。

他张张嘴,苦笑。

然后咬着唇,安静地哭了。

他去医院角落的图书室。

看见西藏灿烂的云霞燃烧在山巅,翩翩的风吹过草原催生出留恋的蝴蝶,白云弥漫在蓝天的澄澈里,一点一点堵塞他的呼吸,散漫在他促狭的气管,让他在喉管抓挠出血淋淋的抓痕。

他暗自下定决心,他要去西藏。

他要死在西藏。

他拔掉留置针任由刺痛感蔓延在手背。

他靠着铁灰色的窗檐,伸长了手好想去够窗外的枝条,让手背上的血滴落在树根的土壤。

秋天的风像是从月亮上吹来的,冰冷恬淡。

他贪心地张大嘴,想要把月光吃进心里。

然后被人拉着脚踝拽回病房里。

父亲冰冷的怀抱禁锢住他,名为亲情的镣铐永远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打破了短暂的、迷乱的幻想。

他欲盖弥彰地撇开刀又用衣袖遮住伤口——血就像暧昧的心意一样怎么都藏不住,染湿了蓝白色的衣袖。

他一直看不清,雾霾就像是蒙在他的眼睛上,他伸出手像个盲人一样想要探索眼前的一切。

他这次决定迈出步伐,不再摸索。

他连西藏都没见过,只知道那是地图上大大的一片粉红色,他从没有亲口呼吸过西藏稀薄苦涩的空气,没见过西藏山峦之间的白雪,却坚信那是他最终的墓地。

他要用秃鹫的翅膀去跳楼。

8.

卡车在可可西里抛锚时,一群藏羚羊从荒原掠过。

包子蹲在路边呕吐,秽物里漂浮着几粒未消化的抗凝血药,像青藏线沿途的玛尼堆。

他想起医生说的"骨髓增生异常",那些叛逆的细胞此刻正在他骨盆里搭建违章建筑,如同公路两旁不断滋生的道班房。

那天他遇到了似水流年。

长发青年拍拍他的肩膀,咬着烟给他顺手递了张纸巾。

目光却望向远处的藏青色山峦。

包子也顺着看过去———念青唐古拉山。

于他像是太遥远的梦境。

包子数着静脉滴注的节奏:像融化的冰,顺塑料管道滑入血管。

天花板上的霉斑渐渐长出祁连山脉的轮廓,他看见卡车翻越垭口,仪表盘上的发动机故障灯红得像血红蛋白警报。

他抬起手臂,压住酸涩的眼皮。

带来压抑的黑。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连医疗室冰冷稀薄的空气都甘之如饴。

黎明前的然乌湖泛着冷光。

包子把最后半片特效药压在舌下,药片甜得像是偷尝过的婚礼喜糖。

借着清冷色月光,他偷窥着驾驶座上的似水流年,贪婪地吮吸他身上的,生命的气息。

“没睡啊?你来开一会儿来。”

似水流年侧头对上他的目光,仰下巴指了指方向盘。

“我没驾照,你要是想被扣押车就让我来。”

包子咬着棒棒糖已经被含到泡皱了的纸棒笑,连索然无味的纸也泛起点点甜味。

7.

导航显示距离拉萨还有四百公里,而他的细胞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凋亡——也许恰好是朝圣者磕长头的时间。

他希望虔诚的朝圣者为万物祈福的福念可以不算上自己的份。

爸爸妈妈,千万不用替我祈福了吧。

一天又一天,海拔越来越高呼吸越来越困难,到底怎么样才能分辨这是高原反应还是我稀薄的生命。

布达拉宫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时,太阳已经落回山顶赴约。

似水流年拗不过他,打开了副驾驶一半的车窗。

风裹挟着诵经声灌进驾驶室,把他单薄的卫衣吹成透明的气囊。

6.

车到半山腰,他们在一处停歇点停车,似水流年打开引擎盖准备加点防冻液。

包子留在车内,看着大大的引擎盖挡住了挡风玻璃,黑沉沉的红灰像刚出发时候的乌云,可是今天明明是晴天,他想下车看看蓝天,看看本该属于今天的太阳,

他听见似水流年叮叮当当修理的敲击声,听见锐利的鸟鸣,听见吉普车驶过的引擎声,听见车里滋滋的电台,听见呼啸的风。

是呀

太阳本该属于今天,蓝天本该属于今天,小鸟属于今天,草原上自得的牧民和牛羊都是今天的拼图。

他掩起手心的血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自嘲地笑了:原来自己是今天多余的碎片。

5.

似水流年用手臂抹了把汗,避开手上脏兮兮的油污,防冻液已经添好了,他顺便检查了其他组件,这辆车应该也喜欢这次旅行,争气地没有出大问题。

他擦了擦手,合上车前盖,准备去副驾驶把人叫醒吃午饭。

他敲了敲车窗,没反应。“包子?不喝酒是吧给你带了一听苏打水,闷一天了出来聊会儿?”

一拉开副驾驶,包子整个人失去支撑歪斜着倒在他身上

似水流年一手拿着苏打水一手慌忙借助大腿抵住他,“卧槽了睡眠质量这么好,睡不死你…”

接住人身体的刹那心跳陡然加快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不可置信地又摸了一下,很瘦、完全是病态的消瘦,但这不是让他震惊的原因———他摸不到包子的呼吸起伏。

几乎是把人猛地按在椅背上,伸出颤抖的双指去探他的鼻息。

他死了。

4.

似水流年扛着这具身体,让他想起自己像是刑侦片里搬运尸体的凶手,他把包子放在草地上,自己靠着他躺下,就像四天前他们躺在草地那样。

这里的泥土有一些潮湿,但他并不在意。

他抬起头,苍穹是那种被洗练过亿万年的蓝,沉静地压下来,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听见它古老的脉搏,云絮被高原的风撕扯成飞扬的经幡,撕扯成耀眼的白。

现在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了。

3.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是那些被看见的瞬间,就像这片永远湛蓝的天空,它不在乎被谁仰望,因为仰望本身就是全部意义。

包子根本不在乎他自己能活多久,他从病房里逃出来的那一刻才算新生,他的寿命是三个月零五天。

视线尽头,雪山以永恒的沉默横亘于天空大地之间,峰顶的积云是自然遗落的冠冕,终年不化的雪,在日光下燃烧着寒冷的火焰。

五彩经幡在每一处垭口、每一座帐房周围猎猎作响,蓝的是天,白的是云,红的是火,绿的是水,黄的是土地——风每吹动一次,就把经文诵读一遍,祝福便弥漫在稀薄的空气里。

在这里,灵魂是自由的,像鹰一样。

2.

尖唳的鸣啸撕裂了蓝色的锦帛。

它收拢双翼,化作一道垂直落下的、凝固的黑色闪电,锐利的黄,俯冲下来,和似水流年对上目光,他看见了。

包子口中,和他相像的色彩,像是一对淬火的琥珀。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那眼神里没有人间的喜怒哀乐,只有一片洪荒般的漠然,只有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冰冷如雪山顶的岩石。这片土地的美丽与它的残酷,同根同源;这里的崇高与这里的死亡,从来都是并辔而行。

它们即将执行一项天职——将血肉之躯彻底还给自然,完成生命最后、也最彻底的布施。

似水流年在秃鹫比肩到车顶高度时才如梦初醒,拎着包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气管被冷风割得生疼。呼吸不再是一种自主的行为,它变成了一种不受控制的、嘶哑的哮喘。

平原上那种力量感消失了,每一步都变得无比沉重,大腿肌肉在发出酸胀的抗议,仿佛肌肉纤维正在一根根断裂,膝盖发软,脚踝变得僵硬,他能清晰地听到太阳穴和耳膜里传来的“咚咚”声,那声音又快又重,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跳出来,它已经不是在输送血液,而是在用尽全力捶打、挤压,试图将那些携带着少量氧气的血液,泵送到即将罢工的四肢和一片空白的大脑。

他手忙脚乱地把包子塞进车里,自己坐进驾驶座,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喘息里带着铁锈的腥气,一种沉闷的、压迫性的疼痛开始在前额和太阳穴蔓延,视线边缘出现闪烁的黑点,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草甸开始轻微地摇晃、旋转。

恶心感从胃部升起,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你自己那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占据了他全部的感知。

但他的身体,却用最直接、最残酷的生理反应,将他牢牢地钉回地面,无情地他在这片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上,人类是何等的渺小与脆弱。

似水流年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包子和他说苍鹰啊圣湖啊什么的他一开始都当耳旁风,又觉得这人咋迷信成这样。

死之后才意识到吧,包子也是无神论。

包子某天晚上望着星空和他说的,想被老鹰吃掉,想去山顶死掉,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呢。

可他的呼吸真正暂停时,扛起他,柔软腹部抵在他的肩膀,他有时候也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他又不禁想象这片柔软会怎样被猛禽尖利的喙撕扯,被啃食直到血肉模糊。

不是已经死了吗?

包子已经不怕痛了。

似水流年自嘲地笑,然后质问自己:你怎么还是犹豫了?

你说的自由要以这种方式取得了吗?你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随着鹰和飓风开始全新的旅行了吗?

你自由了吗?

你解脱了吗?

那我呢?

1.

系上安全带,停顿了一下,附身先去给副驾驶的人先扣上,他捋了捋中央后视镜下一路平安的刺绣符,迎着暮夏金灿灿的太阳,踩下油门。

“喂,坐稳啊,带你去山顶看看。”

亮红色越野车滑入白雪皑皑的山野,雪白宫墙下血气的铁锈味钻进鼻腔,千万冤魂的哭叫缠绕进云端,把云彩也染成血红色。

五色经幡在海拔五千米处为他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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