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好像是在那片茵草坡上,那时还很小的里苏特想在那里一个人待着,结果不小心一脚踩到正在睡觉的约兰达,她也还很小,躺着不比一簇花更高。
小女孩活力满满的嗷了一嗓子,把里苏特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个女孩子,约兰达。她是莫里诺家最小的女儿,他们家的人都很和善,有谁家需要家具都会找他们定制,他们的手艺很好。
她很受家人的宠爱,她的父母兄姐亲昵的喊她“约兰”,穿着简单但衣角特意绣了小花,还有饱满的橙子花纹,她在孩子群中也很有人气,大家都喜欢跟她玩。
里苏特想他应该道歉的,毕竟是他踩到了她,但他又觉得她看清楚他的脸后可能会被吓到跑掉。
她没有跑,而是惊奇的盯着他看,都没有生气,她非常自来熟的拉着他的手喊他里苏特,她问他要不要和她当朋友,她说他看上去真酷啊。
她看他的目光毫无杂质,像天空和大海一样澄澈,里苏特迷迷糊糊就被热情的同龄人哄着成为了朋友。
不过村里的孩子不太敢接近里苏特,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书里描绘的恶魔,六岁时他的爸爸妈妈还去世了,用言语描绘就是一个可怕的形象,尽管他什么也没做过,被疏远仿佛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不会故意伤害他,但属于孩子的微妙而纯粹的恶意才最恐怖,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因为他们也感到害怕。
里苏特不想计较,因为没有意义,即使他可以凭借比他们更高的个头占据优势,人的心却不会因为力量而屈服。
但是约兰达不能接受,她捡了一兜子石头专门用来砸人,把那些搞小动作的男孩子们打的嗷嗷叫,又拉住他们不许去找大人告状。
她力气很大,扯着带头疏远里苏特的孩子大声质问,是不是她的眼睛颜色不一样他也要歧视她。乡下的孩子不懂这些,但他们隐约能知道歧视是一个过于严重的指控,而且她可是特别不好惹的人,她还有一个能把熊孩子捶进地里的超级护短的姐姐伊莎贝尔。
看他们开始动摇,她趁胜追击,里苏特是不是对人很有礼貌,他有对谁做过坏事吗?他有背后议论过他人吗?要是他们继续中伤他人,死后会下地狱被魔鬼拔掉舌头倒进油锅炸,所有用来刺伤他人的话都会被报复回自己的身上,上帝会惩罚邪恶的孩子,撒旦会把他们抓走。现在向里苏特进行忏悔得到原谅就能避免那个可怕的遭遇,毕竟他可是很宽容大方的好孩子。
她口齿清晰有理有条,软硬兼施劝慰警告,把大字不识几个的孩子们唬得团团转,那些小孩子一个都无法反驳,面面相觑吓得不轻,孩子的世界是很单纯的,善恶过于明显,他们都哭着过来跟他道歉,为自己做错的事感到羞愧,请他原谅他们。
不可思议,这不是由暴力解决的问题,她知道同龄人怕什么,也知道做什么最有效。
这是里苏特第一次格外清楚的意识到约兰达是和大家截然不同的孩子,也意识到,她不会是永远属于乡下的孩子。
那天傍晚约兰达带着他去茵草坡上躺着,云朵在天空缓缓流动,柔软的茵草散发清香,里苏特的心灵久违的宁静下来,那种无尽的孤独似乎消散了一些。
她拉着他的左手指向天空,儿童的声调如此清脆,放慢后像即将睡眠的小鸟。
“里兹,你看,云朵流动时就是风的形状,你的爸爸妈妈并没有从你的世界消失,他们变成了天上的云,借助风的凭依从你身边吹过。要是你想念他们,云朵就会低垂相聚凝结水汽变成雨滴落下,他们会变成雨回来拥抱你。我们都是自然的构成,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就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不管是太阳还是云朵,雨水还是雪花,他们从未离去。”
约兰达知道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她总能用她的眼睛观察世界,哪怕是一朵花一片叶子,在她心中它们似乎都有自己的灵魂。
她是活泼的,也是细腻的,她也能感受到他人的心情,愿意一起承担那份重量。
里苏特把手臂挡在脸上,好像想挡住太过明亮的阳光,他轻轻应声。
*
里苏特开始把更多时间用在观察约兰达上,她的眼睛是浅灰色,头发则是浓郁到极致的黑,在太阳下她眼睛的颜色变得更浅,接近于银灰的琉璃,而那头黑发则散发出奇异的红铜光彩。
简直就像在和他形成对应,里苏特认为他们站在一起才最合拍,他也是最了解她的人。
想和约兰达永远在一起,他心中诞生出这个期望。
稍微长大一点后,大家都成熟了一些,也不会再拿别人的事说来说去,或大或小的孩子们和他们一起玩耍,尤其大人们都默认有里苏特在孩子们能干什么调皮的事呢,他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孩子。
在孩子们的捉迷藏游戏中,约兰达是最会躲藏的那个,一个下午下来都不会被找到,但里苏特总是能找到她。
她喜欢躲在橄榄树上,古老高大的橄榄树枝繁叶茂时藏个孩子几乎没人能发现,他知道那里有他最好的朋友,她大概是因为躲太久直接睡着了,才不是故意不理人。
她的头发不长,像一团炸开的玫瑰花,感到心虚低头时就像一簇垂下的西西里蜜蒜,但更多时候是神气的。
当别的孩子从树下经过,她会悄悄露出一点头发看向他,她在拜托他保密。这是在作弊,但是里苏特从不拆穿,他喜欢她和他有着共同的默契。
等到别的孩子都失去耐心不想再玩游戏了,里苏特才会去呼喊约兰达,她会突然从枝叶间窜出脑袋,灵活的爬下来握住他的手,蹦蹦跳跳一起回家。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一个小小的地点都是特殊的象征。
约兰达生气时也躲在橄榄树上,哪怕是在生他的气,如果她真的想要躲起来就算是自己也找不到,她的举动其实是在告诉他,还想当好朋友就快点来找她。
里苏特不太会生气吵架,但不是完全没有,他自己都不记得那次是为什么生气,约兰达哄了他两句就不耐烦跑了,他就更生气。
他很生气,很难过,他不想要其他的朋友,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如果约兰达不理他了呢。
里苏特去她经常待着的橄榄树找她,风声很大,窸窸窣窣像在哭泣,他抬头看向上方,期望那个女孩突然冒出来。
约兰,你在吗?
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只有风声,里苏特掌心都紧张到出汗了,心高高悬起,她应该就在这里,他们约定过的,想要和好就喊对方的小名,不能不理对方。
我在这里,里兹。
她还是冒出头来看向他,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像蜘蛛丝,但是太短了,他触碰不到。
她从他家的橄榄树上直接跳了下来,没有接过他伸出的手。
里苏特本来还在纠结,这一下把他吓得赶紧去接她,没接到,她已经快一步完成利落的落地式,还高高兴兴的表示她跳树和爬树的本领一样好,根本不用担心。
里苏特又生气了,板着一张脸愣是忍着不跟她说话,不担心危险就算了,居然还得意洋洋的炫耀,他非得要她记住才行。但是告状给她姐姐就算了,伊莎贝尔姐姐真的会狠狠敲约兰达脑门,她会很痛的,他不想她挨批评。
和好是很自然的事,约兰达从不记仇,里苏特生气不起来,他只是不想不被在乎。
无奈,这是里苏特面对约兰达的奇思妙想时的首要心理反应。然后就是支持和陪伴,她不会因为得不到支持就放弃,与其让她一个人面对可能的挨骂风险,不如一起,起码还有个伴。
里苏特觉得约兰达就像一头结实有活力的小牛犊,她简直不知道什么是累,在山上跑一天下来还有力气做木工,他为了不丢脸硬是咬牙坚持陪着,他真的说不出口他好困想睡觉这句话,尤其被她那双亮晶晶的浅灰色眼睛注视着,他什么都愿意做。
在还不懂那些复杂感情的时候,里苏特已经凭直觉遵循内心的感受行动,他想多在她身边待着,不管是热闹还是安静。
约兰达也开始跟着家里学做木工了,她展现出几乎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专注力和耐心,大人都需要反复记忆才能记住的要点她一听就能记住,还能举一反三。
有一天她兴趣大发找到他说要比谁做的第一个成品更好看,这是未成年体的木匠和铁匠之间的比拼,当然不论输赢都没有奖励惩罚。两个孩子带着满满的斗志回了各自的家。
里苏特不想输,他一瞬间就想好要做一个怎样的模型,最适合约兰达的果然是小牛。
他打定主意后一天到晚都在琢磨怎么把小铁牛模型做得更好,睡眠时间严重不足,还找到他堂兄学习经验,因为太过着迷堂兄都以为他被什么锻造之神附体了。
他白天已经困到大人们都担心他吃饭栽进盘子里,堂嫂神神秘秘的微笑,让他多吃点才有力气,仿佛已经看破小男孩的心事。她怀孕了,这个家庭即将迎来新生命。
里苏特依然没放弃对约兰达进行小牛犊塑,并且真心认为就算变成小牛她也是世界上最神气的那个,他要锻造一个最好的小牛礼物,明明一开始说的是比较开刃作,他已经单方面把它当成礼物比拼了。
里苏特满心想着约兰达,突然对这个小牛这里那里都不满意,她要可爱生动太多,任何制品都不如她本人,他跟犯了强迫症似的精益求精,不允许一点瑕疵出现,他要看到约兰达哇的惊叹。
要进行比较的当天,里苏特还有点紧张,他知道约兰达手有多巧,他不想输给她,同时又非常期待她做了什么。
约兰达没有卖关子,她交出的是一个小鸟木偶,还仔细的上色了,小巧的小鸟木偶有着深黑与银灰的羽毛,眼睛则是鲜艳的红色,体型流畅格外美观。
里苏特不认识这种鸟类,她则是大方的解释这叫黑翅鸢。
“它跟你一样都有红色的眼睛,酷酷的和你很像不是吗?”
她一脸骄傲的解释完就催他快点收好,这可是由未来的木艺大师约兰达亲手雕刻的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品,她只会为他一个人做这一个,别人都不会得到。
里苏特安静的接过小鸟木雕,他看到约兰达手上已经结痂的血泡痕迹,为了这个小木偶她一定也费了很多力气,他简直能想象出她皱着眉认真打磨细节的模样。
他很开心,不止是因为这个用心的交换品,当他在想着约兰达时,她也在想他,她也忘记最开始他们是在比拼手艺了。
没多久里苏特的侄子就出生了,他和约兰达一起围在婴儿床边放轻呼吸看着,生怕吵醒这个不比土豆大很多的娃娃,新生命如此脆弱,但也如此可爱,堂嫂还教他们怎么抱小婴儿。
里苏特手脚僵硬到不敢动弹,约兰达还笑他,结果轮到她自己了也没好到哪里去。
小侄子出生后里苏特变忙很多,他在学着照顾小婴儿,堂嫂看他那么认真还打趣他以后一定是一个好爸爸,也不知道他会和谁结婚呢。
她说着没有指向性的话,眼睛却看向跑来找他的约兰达,然后她把两个孩子赶出去玩,小孩子就应该多玩一下,童年可是很短暂的。
忙碌的时候孩子们会串门吃饭,他和约兰达都能很自然的去对方家里,西西里的农村小孩大都有不错的自理能力,谁要是只会坐着张嘴等饭吃还会被笑话羞羞脸。
里苏特去煮饭菜,约兰达就抱着小侄子看他做饭,顺便教小朋友喊叔叔,但是要喊她姐姐。小孩子才七八个月,再怎么教也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呜嗷嗷。
而且才不是姐姐,他们是一个辈分,不过会直接惹恼约兰达的话里苏特从来不说。
他挖了一勺炖菜让她试试口味,得到肯定的回答,还夸他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十二岁不到的男孩背过去偷偷露出笑容,他们这样就像他的堂兄堂嫂,说不定他们会结婚,这个念头出现在里苏特脑海中。
里苏特认为自己如果要结婚,他只会希望那个人是约兰达。
但也是在十二岁那年,约兰达一脸认真的拉住他说要给他一个承诺,严肃得好像他们正在教堂中举办重要仪式,里苏特感到羞怯,也期待她要说的承诺是什么。
她告诉他,她要和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里苏特本该为此感到开心,但他的笑容一下子变得苦巴巴的,在一起一辈子当然令人高兴,但如果永远只是朋友那他就要难过了。
*
他们的童年不止是山林间和茵草坡上的奔跑玩闹,他们也会去教堂和学校接受教育。
里苏特和约兰达总在祷告后坐在教堂的扶手上看向远方,她的眼中映照出远方的天空和大海,还有远方高大的火山。
她指着埃特纳火山兴奋的说起有关它的知识,她是如此热情澎湃,像一团自然中燃烧不尽的火焰。海岸的另一边是那不勒斯,罗马,佛罗伦萨,博洛尼亚,威尼斯……
里苏特在这时从不打断她的话,比起她眼中的世界,他总是注视着她。
与此同时他也深刻意识到约兰达真的和大家不一样,不是他偏心的看法,而是她确实格外的聪明机灵,一点就通,那些看了枯燥地让人直犯困的书籍她却乐在其中。任何一个可以让她获取知识的点她都不会放过,游客说过的,神父说过的,书里写的。
约兰达的眼睛里有远方的一切,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想象未来时有多么明亮耀眼,里苏特觉得她像一只飞鸟,他才是扎根在故乡的牛。
但她还是会再次看向他,她在失落,为那向往却无法抵达的远方。里苏特喜欢约兰达只看着他的目光,此时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好。比起乡下,她更应该去她想去的地方。
要是能让她一直如此闪闪发光,就算有一天她不再看他也可以。
里苏特默默下定决心,他现在年龄还不够大,无法给出承诺,至少他想先成为一个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去支持她理想的男人,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去追求她期望的未来。
约兰达担心他承担起她人生的重量太沉重,可她早就承担起他的痛苦,在童年的茵草坡,在林间的橄榄树。
即使她会去向远方,但他们永不分离,因为他们的心仍然相连,他会成为她看见的每一片云每一缕风,风会把他的思念传递给她。
脱离儿童的年龄后,大人们喜欢打趣孩子,他们乐其不疲的以玩笑的口吻夸赞里苏特一定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他并不讨厌他们,因为感受年轻生命的成长是这一成不变的乡村中为数不多的希望。
里苏特当然想和约兰达结婚,可是她懂得他的心情吗?
她知道了,炎热夏日里橄榄树下的吻点燃了里苏特的心,她也拥有和他相同的心情,他整个人晕乎乎的,他不敢亲吻她的唇角,只好轻轻贴上额头。
他想,他的生命和爱情从此属于她。
生活在变好,里苏特和约兰达一起上学,她真的很适合那个世界,城里的孩子没有比她更聪明的,她的人生不能因为缺钱被暂停。
他们约定好将来结婚,那么作为丈夫去供养妻子是他应该做的事。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的未来会不一样。
*
里苏特的侄子死了,亲人的痛苦完完全全展现在他面前,同样悲痛的感情在他心中发酵膨胀,如同爆燃升温的火山熔浆不断冷却又燃烧,最终凝固成深刻的仇恨。
如果不是约兰达一直握着他的手,他可能会无法控制住暴怒在法庭上去殴打那个无耻的杀人犯,他要杀了他。
生活还得继续,里苏特没有忘记仇恨,他只是把它藏在心底深处,他沉默的送约兰达去学校,等待她回来的时间都用在不停的工作上。
堂嫂对他感到歉疚,这个瘦弱的女人失去了绝大部分力气,她枉死的孩子带走了她一半灵魂。她没有错,她只是太痛苦,没有人能要求她快点走出伤痛,即使是他的堂兄。
他能见到约兰达的时间变少了,里苏特感受得到如果什么都不做距离会变远,约兰达见到的世界越大,她就越会发现他们的村子如此渺小不起眼,里苏特也很渺小不起眼。如果就这样分开也好,但他还是舍不得,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有未来,可他无法忍心让她失望。
直到约兰达哭着问他,她是多么敏感细腻的人,怎么会发现不了他的沉默,她像在恐惧他的回答埋在他怀里,可爱的如玫瑰般的短发已经蓄长了一些,很柔软,和她潮热的眼泪一起刺痛他的心脏,他怎么能让她哭泣。
里苏特亲吻她的眼泪,她说害怕他不再爱她,她其实是怕失去他,她敏锐的感受到他的痛苦,她在为他流泪。
约兰达,他怎么可能有一天不再爱她,他爱她爱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多希望她能住进他的心脏,从此没有距离的去感受她生命的律动。
约兰达,他的心脏,他一半的灵魂,他的骨与血,灵与肉。他爱她,里苏特的爱情和忠诚只属于她,他用他的生命起誓这份爱情绝不更改,如果他再次让她痛苦流泪,那他宁可受尽折磨千疮百孔死去。
他接受她的眼泪,接受她的爱抚,接受她的不安,唯独永远在一起的誓言他无法回应,可他也不愿否定。
*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里苏特越来越容易感受到心中那股缄默的怒火,只有约兰达回来后依偎着她才能缓解那种无法说清的焦灼。
如此残酷的人生中,幸好约兰达的未来还是美好的,她很优秀,比那些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中产阶级和有钱人家的孩子更加优秀,她果然天生就应该得到那些东西。
因为不再像以前那样形影不离,有时一个月后再见面,里苏特猛然发现约兰达长大了很多,她在逐渐褪去曾经的稚气,变成一个少女,直到成为一个女人。
她寄回来信里仔细的写到她遇到了什么事,但关于她本人怎么样了,只有用眼睛看到才最真实。
她还是会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笑着跑向他,里苏特会接住这个拥抱,他怀中的身躯散发着几乎将他灼伤的热意,她大声的向他诉说思念和爱情,他能听到她蓬勃的心跳声,她热情的向他索取亲吻,交换彼此的气息。
她依然爱他,这是多让人高兴又难过的事,她爱着一个未来无望的男人。
里苏特觉得约兰达需要一些女孩子都有的东西,他不知道她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人,他们一起读初中时,就有人笑话她是乡下来的土丫头,她才不土,她明明这么漂亮。
那个时候他还能陪着她,可高中在市中心,寄宿制学校也不允许外人进入,约兰达不喜欢向他倾诉烦恼,她肯定也不把不开心的说出来让他担心。
里苏特也不想让她为难,他默默买下适合她的礼物,他想让她知道他从来不觉得辛苦,她值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事物。
*
里苏特十八岁生日那天约兰达在学校,想要追逐梦想就要放弃很多东西,她很久不做木工了,这很好,这意味着她会拥有全新的未来。
傍晚后大多数人家就要休息了,等到明天到来,他就是个成年人,但是比明天来得更早的是约兰达。
听到敲门声时他还以为自己出幻觉了,堂兄堂嫂从他还小就很尊重他的**,绝对不会急忙地敲他的门。
里苏特打开门就被扑了个满怀,他思念的恋人来到了他身边,约兰达激动但动作轻缓的把他推进房间关上门。没等他问今天上课怎么回来了就先迫不及待解释是特意请的假,爸爸妈妈那里已经去过了所以不要担心。
因为是他的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缺席,就算他嘴上不说肯定还是想见她的。
里苏特安静的倾听恋人叽叽喳喳充满喜悦的话语,她说虽然知道不管什么礼物他都会喜欢,那样就太敷衍了,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优异的成绩单更好,还有一封校长为她写的大学推荐信,不出意外她下个月就会参加博洛尼亚大学的考试,老师都说她的成绩一定不会有问题。
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里苏特紧紧抱着他的女孩亲吻她,仿佛在珍重世界上最宝贝的珍珠,她的笑声和回吻是他弥足珍贵的宝物。
太好了,约兰达的人生将会一帆风顺,他也可以不再过于频繁的担心她,飞鸟注定飞往远方,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会不舍?
约兰达毫无异议的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博洛尼亚大学,里苏特衷心祝愿她的人生从此再也不会有忧愁,她会去往广阔天地。
在离开前,约兰达蜷在他的怀里细细讲述她的期待,她把他放在她人生不可或缺的席位上,她满心以为他们将会结婚。
还有,她要成为一位法官,她想改变不公正的世界,为了无辜受难的人,为了那个枉死的稚嫩生命,也为了分担他那份从未消逝的仇恨。
她也没有忘记,里苏特束缚着他最可爱的女孩,只有这次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脸,他只能在心里向她道歉。
*
约兰达生日当天一大早里苏特就去了她家,她的家人都默认他会成为他们半个儿子,对感情正好的年轻人表示理解,即使是最严肃的伊莎贝尔姐姐也难得露出了笑容。
约兰达很惊喜,但里苏特不能再停留,他把一个很沉的铁盒交给她,在她疑惑没有钥匙的时候神秘的说这是猜谜游戏,她肯定会猜到的,但是就算猜出来了也要在今天零点打开,不然就不算礼物了。
她果然接受了这个挑战,缠着他拥吻结束后仿佛不经意般抚摸他的无名指,让他亲吻她的手背。
里苏特只能装作不在意放开她,他说他现在得走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孩一无所知的给了他告别吻。
“一定要回来哦,里兹。”
那是他听到的约兰达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比平时更快离开了那里,把心爱的一切隔绝在门外,他怕他一回头就会失去孤注一掷的决心。
*
他离开时的清晨还阳光明媚,中午后就下起大雨,雨水隔断了视线和声音。
他已经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包括杀死那个不久前服满刑期出狱的肇事司机。
故乡不能回去了,他现在只能离开西西里,可是里苏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恐慌,不是杀死仇人后的解脱和迷茫,而是刺痛的感觉,他全部的血肉都在尖叫着催促他回去,他必须回去再见约兰达一面,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事,他得亲口告诉她他们不会有未来。
里苏特第一次发现回去的路是那么遥远,他的动作又是那么慢。
他已经把这些年攒下的钱都存放在盒子里,里面还有为约兰达打造的求婚戒指,那枚戒指的内圈镌刻着他们的名字缩写,以及一封诀别信。
他思考过后还是决定带走小鸟木偶和属于自己的那枚戒指,它们承载着他过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里苏特莫名想起约兰达暗含期待的目光,她想听他求婚,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日礼物,但他只能装作忙碌,装作没看见。
他当然想娶她,可是他不能,就让这份感情藏进盒子和他心里,钥匙就是那个小铁牛模型,她会知道怎么打开,她会看到他只能到此为止的爱情,他很抱歉不能兑现承诺,在做好打算时里苏特还是感到不舍,或许她会为他的失约愤怒,但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的心无比矛盾,他既希望她忘记他,又害怕她真的忘记他。
他无法想象有一天约兰达会嫁给别人,他会嫉妒得想要杀死那个能够代替他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哪怕有朝一日死去也想在她心里留下不可抹除的痕迹,她的心会因为想起他而激动,不论喜悦或是悲伤。
可他也是真心期盼约兰达能得到幸福,她的人生不该因为他而黯然失色,这世界上还会有很多人爱她。
这场复仇没有回头路,因为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他更加清楚他和约兰达之间的差距,她想要读法律系成为法官改变不公的现状,而他只想杀死那个夺走他侄子生命的罪人。
约兰达是美好的,她不需要一个变成杀人犯的未婚夫,错误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为什么他突然开始想起有关她的一切,还有这种不幸的预感,里苏特在心中惶恐的祈祷,请上天庇佑他的恋人。
有的不幸毫无征兆,有的不幸有所预感,但它们的共同点都是无法改变,无法挽回。
雨太大了,他的视线被模糊到看不清路,他多希望自己看不清,可他看到了。
约兰达死了,死在这条曾带走他侄子生命的乡间小道。
里苏特把她像往常那样抱在怀里,她明亮的浅灰色眼睛没有带着笑意看他,她秀气的嘴唇紧紧闭着,没有平时可爱的一张一合,她富有血气和弹性的脸颊无比冰凉,里苏特贴在她的心口上,他没有听到那蓬勃有力的心跳,她的皮肤依然柔软,却有变得僵硬的趋势。
大片血迹被暴雨冲刷,但因为太过浓重,在她的衣领上留下无法褪去的深红。
他刚刚杀死另一个人,知道一个人死后是什么模样,也知道这是绝对无法挽回的致命伤势,血已经不会再流了。
约兰达的颈部大动脉被切断失血过多而死,凶手早已不见人影,她在死前拼命挣扎过,她不想死。
她平时不会在这个时间出门,她太担心他了,因为他没有准时回来。
里苏特摸索到她的手背想要放到脸上,却发现比她的身体更冰冷的触感,那是他打造的戒指。一瞬间他失去全部血色,整个人陷入空白,如同耳鸣般听不见声音,又好像有雷鸣在他耳边炸开。
他全都明白了,因为约兰达已经提前看到了他留下的东西,她不能接受,她想面对面问他,这才是害死她的起因,是他害死了她。
他明明知道她也是固执的个性,她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接受他的安排,她一直把他放在她人生的席位上,从未想过要远离,他甚至没有回答她要早点回去,哪怕是一个否定的答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在失去?如果这是一种惩罚,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他?
里苏特带着约兰达回到她的家,雨太大了,她一淋雨就头疼,毕竟不是漫山遍野跑跳都不会疲劳的小孩子了。
她的家人不敢置信,那股尖锐的痛楚扎在每个人心里,里苏特沉默的接受那对年迈的夫妻悲痛的质问,她才出去一个小时不到,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会死于非命?好端端的孩子出去,回来的为什么是一具尸体?她即将步入大学,她的人生怎么能就这样草率结尾?
里苏特一字一句告诉他们缘由,他没有逃避他的责任,这都是他的错。
令人绝望的死寂中,约兰达的姐姐猛的爆发尖叫着冲上来撕打里苏特,她是个沉稳的女人,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她哭吼着说她的妹妹就要去读大学了,说约兰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只要她能活着,她只要她的妹妹回来,她让他把妹妹还给她。
杀人犯,她说他是杀人犯,要不是因为他,约兰达就不会出去,就不会死。
她太痛苦了,以至于只能胡乱发泄,约兰达的长兄拉住了自己暴怒的大妹妹,他说,已经够了,约兰达不喜欢这样,最小的妹妹不会想看到,让她睡着吧。
他想说这不是里苏特的错,可他说不出口,里苏特看到了他眼中的水光,约兰达的哥哥比她大十五岁,比起哥哥更像父亲,他像每一个西西里男人那样深爱着自己的家人。
最后是约兰达的父母安抚好了他们几近崩溃的长女,这对老人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但他们没有再去责怪里苏特,约兰达母亲苍老的手握住里苏特的手。她说,孩子,你不要自责,约兰达会为你难过,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
他看见她母亲爬满大半个脑袋的白头发,被迫接受晚年丧子之痛的老人是强撑着力气去劝慰他。
*
约兰达被安葬在故乡的橄榄园,从此微风和白云常伴她身侧,那里阳光很好,掉落的橄榄饱满又大个,可她在地底。
她很怕黑,怕孤独,只有夏日的虫鸣还不够热闹,雨水渗入泥土会打湿她的裙摆,如果有虫子啃食她的身躯该怎么办,她也很怕痛。
她是需要陪伴的,他应该去陪她,就像过去那样,里苏特躺在那片土地上,他听不到风声,看不到云朵,从他身边穿行而过的风丝毫不带有留恋,他没有在自然中寻找到属于约兰达的痕迹。
墓碑上刻着约兰达·莫里诺的名字,1974-1992,莫里诺家的小女儿于此长眠。
她的一生就这么短暂,两行话,一个坟墓。
里苏特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时间,他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他总在失眠,他不想睡着,梦里根本找不到她,现实里也没有她。
他离开了故乡,去往那不勒斯,罗马,佛罗伦萨,博洛尼亚,威尼斯……那都是约兰达想去的城市。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会?陌生的城市只有他一个人。
里苏特思念着约兰达,但他还不能死,因为约兰达会难过,他不能再让她难过了。而且他得为约兰达报仇,到那时他才能被允许去往她的世界,仇恨再一次支撑他找到锚点。
可是一个行踪不明的杀人犯比一个司机更难找,意大利很大,他成了暗处潜行的刽子手,不与任何人来往,每一次处刑时他都会仔细的询问,有没有在1992年去过西西里的卡塔尼亚。
没有,他还是没有找到。
20岁里苏特加入了黑手党,黑手党的情报网更有利于他的搜寻,他在成为替身使者后意识到当年那个凶手应该也是替身使者,才能不留痕迹逃亡多年,那天的大雨也冲刷掉绝大部分残留的信息,只有约兰达至死都没放弃的挣扎留下了一点皮肤组织碎片。
这条路太漫长了,没有尽头。
那也是一个阴雨天,空气沉闷得让人呼吸不畅,雨水落下的声音总是会把他带回那一天,里苏特在黑暗中恍惚睁开眼,他立刻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但金属制品的攻击落空了。
他又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人,旧日的幻影如同泡沫 ,是年轻的、和当年分别时相比别无二致的约兰达,她可爱的微卷黑发还散发着光泽,胸口佩戴着小铁牛模型的挂坠,裙子的下摆绣满了橄榄叶和蜜蒜的花纹,还有右手无名指,银戒的微光很微弱,却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里苏特疑心自己仍在梦中,这是从失去她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是约兰达?还是一个阴影中的亡魂?
如果她是亡魂,那她应该带走他。
里苏特那一刻感觉自己变回了童年时赌气的孩子,他不敢触碰她,他急切的问她,既怕她的回答,又怕听不到回答。
“约兰,是你吗?……为什么现在才肯见我呢?生气的时间太久就太过分了,不是说好了最多一天就要和好吗?你真的很小气……怎么能一声不吭丢下我?”
恋人的幻影安静的注视着他,他突然哽咽:“对不起……是我不该丢下你,约兰,对不起……”
他到最后都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他对着一个幻影抱怨,对她道歉向她忏悔,他不奢求她的宽恕,即使他知道约兰达对他有多么宽容。
直到那冰冷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没有温度的怀抱接纳了他,没有心跳的胸膛是陌生的,垂下的发丝似乎刚从地底回来,隐约残留着潮湿的水汽,她轻轻吻上他的额头,她的声音和从前相比没有变化。
“我回来了,里兹。”
今日bgm
《Numb little bug》
《lifeline》
《Prisoner of love》
《call you nam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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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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