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着那张死死抓住我的手,白净,骨节分明,是少年青筋脉络延展开的手。
我抬头,心中分明知晓抓着我的人是段灼,可我看向他之时,那张脸却开始急速变幻着。
从段灼的模样,变成了我爹我娘。
“之之,你可想爹爹与娘亲?”
“之之……爹爹和娘亲的好之之……”
“那日曾说,等大战结束后,带之之去人间逛灯会,如今我与你爹爹都有时间了,之之可要随我们去?”
他们的双手隔着虚妄抚摸在我的发间,那种温柔与温暖是我是在世上其他地方与其他人身上从未感受到过的。
我神色恍然,目光呆滞,低下头,如今无措的人该轮到我了。
旁边伸过来了另一只枯槁年迈的手,我将我的手抽出来,正要递上去。
少年却伸手紧紧抓住了我,与我十指紧扣。
我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唤我“师尊。”
我抬头看向段灼,瞳孔逐渐聚拢。
如此才知,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象,而这幻象是眼前这浓稠的迷雾带来的。
段灼与我道,就像是我教他的那样:“师尊,屏息。”
若是方才往日里,我不会听他半句话,可如今我下意识听了他的话,收敛气息。
缓了一会儿,我的意识才回来。
段灼本就是妖,如此这迷雾才无法将他迷住,而我其实也不该被迷住。
段灼眼中那一丝一缕的担忧之色消散,他别过头不再看我,亦将手收了回去。
我冷声道:“我没事。”
我想起方才我与段灼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想起自己方才的迷失,如今难免觉得有些丢人。
好在段灼也并未说别的话。
妖雾破开散去,才得见这屋中床榻处卧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
她瘦得脱像,衣裳逶迤在身,她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瞳孔近乎要散尽的双眸看向我与段灼,枯瘦的手虚扶在床边,又咳了几声。
像是看清了我们的样貌,便用气游若丝之声问道:“二位可是……可是外面来的捉妖师?”
妖气与一些浑浊的气息是从她身上溢出来的,而方才的迷雾也是为了保护她。
但我再探,这女子身上的气息虽然混杂,却是个实心的凡人,不见被附着的痕迹。
我的手中早就幻化出了青霜剑,微弱的淡青色光芒萦绕在我的指尖,我不动声色问道:“可是周姝周小姐?”
周姝道:“小女周姝,见过诸位道长。如今身子虚弱,不便与诸位道长行礼,还请见谅。”
若是真如赵之铭所言染了风寒,又何至于会变成这副模样?
更像是在刻意隐瞒周姝的病症,我不禁猜测,这些女子的失踪似乎跟周姝的病有关。
我问:“为何周小姐知晓我们是捉妖师?”
周姝脸上没什么肉,只剩一张皮,笑起来瘦骨嶙峋,叫人看了害怕:“时至今日,除了捉妖师,应当不会再有旁人进入这雁山镇了。”
她问:“之铭可有与二位道长说,这雁山镇的情况?”
我道:“赵公子知无不言。”
周姝点头道:“雁山镇闹妖许久,就连我父亲也受这妖物所害,父亲的心愿便是将这妖物赶出雁山镇,如今,我亦希望如此,那畜生是我的杀父仇人,若非如今我尚在病中,我定要将它手刃。”
我能从周姝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恨意。
满屋妖气,这妖气纵然无意伤害周姝,却已经侵入她的凡人躯体,叫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道:“周小姐放心,我们二人定会将妖物除之。”
周姝道:“那便有劳二位道长了……”
这房中的妖雾皆环绕在周姝身边,我问道:“周小姐近来可觉得有何古怪之处?”
周姝像是被我说中,神色踌躇后,回道:“这几日我噩梦频频,总是梦见一只浑身鳞片的白蛇缠着我,叫我在梦中也觉窒息无比。”
“还梦见了……我那挚友小玉趴在我怀中痛哭,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说。”
蛇妖一族可是魔界的几个大家族之一,不过蛇多漆黑,极少有白蛇。
蛇皆性淫。
若当真是这白蛇所为,它习得了雨伯的降雨之术,加上淫性,或许能叫这空中落下叫人浑身燥热的雨。
我问:“周小姐从前可有遇到过白蛇?”
周姝凝眸道:“我少时,行于雪中,曾遇见过一只濒死的白蛇。我听闻,蛇亦靠身上鳞片的色泽区分性情,而这般洁白的蛇性温良,无毒,我见它快死了,便将它放入衣裳中为他取暖,后来他竟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周姝骤然一叹,话锋回转:“只是后来,大雪崩塌,我被埋于谷底,醒来时,一只白蛇将我缠绕在怀中,为我取暖。后来我父亲带人找到我,医治我的大夫道,我在雪中埋得太久,落下了病弱的根。我再问及旁人可见过一只白蛇,却无人见过,那之后我就并未再见过那白蛇,就像是一场梦。”
周姝不知,当蛇将那人卷入怀中之时,却并非是为了保护她,而是想要吸食她的精气。
且蛇向来浑身冰冷,又如何能为她取暖?
周姝所言的后半段极有可能是幻象。
妖与人不同,又缘何能要求妖与人一般通性情?
我又问:“周小姐与赵公子是如何认识的?”
周姝这张骨瘦如柴的脸上露出些少女般的光彩熠熠之色。
周姝道:“之铭曾是世家弟子,国破山河才落了个流离失所之境,他四处流浪,观山河图海,只是短短停驻在雁山镇,由此才与我相遇。”
若是真如她所言,是个世家弟子,此类人最是会权衡利弊,又如何会为了她抛去大好河山,留在雁山镇。
且不说,寻常凡人是很难跨过赤水的。
我问道:“赵公子所言,周小姐有几分信?”
周姝道:“之铭是不是骗我的,我身上并无什么值得他欺骗的,亦并无能够对他有所裨益的,从前我也想过,我拖着这破碎的病体,如何能得他的垂青,可他对我一直很好,想来……是因为真的爱我。”
“之铭曾在我父亲面前起誓,会永生永世爱我,保护我。”
真的爱的估计是周姝自己,若非是爱,又如何会连这么浅显的破绽都解不开呢?
回头看了段灼一眼,发觉他的目光正落在屋内某一处,像是……这床边。
我问:“发现什么了?”
段灼道:“我听见有人在床下哭。”
虽然只是轻飘飘一句,面前的周姝已被吓得六神无主。
周姝颤着唇道:“我……我一直都在屋内,床下如何会有人?我亦未曾听见有人哭,这位道长莫不是吓人的?”
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瞪大,因为瞳孔无法聚焦,眼睛漆黑几乎盖过眼白,睁大之时,像是要滚落出来一般。
我也并未听见有人哭,但我不觉得段灼会无端的吓人。
段灼看了我一眼,他蹲下从周姝躺着的床下扯出一张血肉模糊的人皮,那人皮上还粘黏着细碎漆黑的头发,眼眶处吊着两颗摇摇欲坠的眼珠子,密密麻麻爬了好些虫在上面。
那本就溃烂的人皮吃得残缺,将那张人皮拽出来之时,那吃人血肉的虫顺着人皮往段灼手上跳。
这虫吸附于他的手臂上,段灼扯着那虫的身体指尖用力,将其捏爆,炸开的血肉无比腐臭,弥漫在空气中。
将人皮放置在床下的人设置了结界,故而起初谁也没闻到那阵恶臭味。
而段灼听见哭声,将人皮扯出来后,结界破了,恶臭溢出。
那人皮开始在地上颤动,其上啃食皮肉的虫子落了一地,开始四散爬着,段灼抽出赤赦剑将那些企图四散的虫子斩烂,随着血肉爆开,屋子里的臭味愈发浓烈了。
那皮囊开始在地上不停的蠕动,高声尖叫,像是想要跑,想要逃走。
周姝缩在床上的角落中瑟瑟发抖着。
她的眼中流出眼泪,血夹杂着唇边的泪缓缓下滑。
“小……玉。”
“这是……小玉……”
她认出了那皮囊的主人。
我捏了个诀,骤然将这具皮囊控制住,那皮囊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骤然落地,蜷缩成一团,也并未再发出声音,只有眼睛还在悄无声息转动着。
我问:“这是小玉?”
周姝这才将心中的恐惧努力克服,往外探着头,看着一眼床边的人皮,看完以后又骤然缩回床上,颤声道:“就是小玉,我不会看错的……”
“小玉左边眼睛下方……有一颗痣。”
我顺着她所言看了过去,确实看见了那颗痣,她的骨头血肉早就被吃干净了,只剩下一张依稀能看得出的脸,还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眼。
“今晨,一老妇到周府门前,道自己的女儿小玉昨夜出走便再未回来。”
如此便不用再说别的,周姝已是泣不成声。
现在的问题应该是究竟谁将小玉的皮囊放在这处的?
我心中有了一个答案。
——赵之铭。
我问:“这几日可还有别人进出这个屋子?”
“只有之铭一人。”
周姝意识到我究竟在问些什么,便为赵之铭辩解道:“他并非这般残忍的人!”
“且他是凡人,并非什么妖怪,还望二位道长明鉴!”
我盯着蜷缩在地上的皮囊道:“是也不是,问问便知。”
我竖起右手,两指放在唇边,轻声默念着我只见过那凡人捉妖师施展过一次的法术。
我喝道:“成!”
指尖萦绕的点点微光落在那皮囊的额间。
一阵光圈环绕着我,我眼前的场景逐渐泛白,直至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再次睁开眼睛,垂眸看到了一双白皙的手,这手看着白皙纤细,可掌中却都伤痕,如大地沟壑,想来是个时常下地耕作的少女。
周遭细碎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这时我意识到这并非是“我”,而是我附着在一具身体上,准确说是在这个小玉的过往回忆中。
“哟,我们家小玉可是这十里八乡都挑不出一个的姑娘!放眼望去,除了周家小姐周姝,还有哪个姑娘有我们小玉好看?”
说这话的声音熟悉,想来是小玉的母亲,那位在周府门前哭丧的老妇人。
“哈哈哈哈哈……这小美人儿究竟有多水灵?爷倒是要看看!”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我垂眸看见一双滑腻肥厚的手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
我看了那人一眼,是个肥头大耳的男子,生得油光水滑,说话还带着一股恶臭。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向别处,眼泪缓缓从眼眶中滑落。
那男子围着我左看右看道:“这小美人儿倒是颇有姿色,是个水灵人儿。适合做爷的小妾!老太婆,聘礼我明日便让人送来,过两日择选吉时,我便让花轿将她接到我府中!”
“自然自然,若是能得少爷的青睐,是小玉三生之幸啊!”
这是旁边站着的,另一个长着媒婆痣的老妇说的。
若非我不能动不能说话,我早就上去将这几人一人一拳打得他们躺在地上。
什么三生之幸,没见他长那副模样吗?没见还是去当妾的吗?
真是被钱蒙蔽了双眼。
等这公子和媒婆一走,小玉又复低下头,看着掌中的沟壑,开口道:“娘,我能不能不嫁?”
那老妇听了立刻道:“聘礼明日就到,还有不嫁的道理?你可放心跟着他,这少爷家大业大,至少嫁过去以后,吃穿不愁,不用再种地了。”
小玉沉默半晌,又抹着眼泪。
“我宁可成这地里庄稼的肥料,亦不想嫁给他。”
“埋在地里又有何用?这几日下雨这田都被淹了,庄稼都长不起来哟,若是再不为你寻点出路,以后咱们娘俩只能去喝西北风了哟!这几日不太平,今日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千万别起夜,娘跟你一起睡,若是有什么事,便将我叫醒,这关键时刻,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那日夜里,小玉扛着锄头,如鬼魅般游荡在雁山镇的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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