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段灼讲完后,又道:“从前的许多时间里,我都是恨你的,所以我纵容他们欺负你,为难你,最后再亲手将你推下万魔窟。”
“但后来,我时常会觉得后悔,或是怅然若失。”
段灼道:“为何师尊不先问我?”
“就算是要我死,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那时,我与你并不熟,且我恨着你,又如何会与你说?”
段灼微微垂眸,不再多言,他似乎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过他的神色有些失落。
“我与师尊……不熟吗?”
我点头:“在我看来,我与碧水瑶台中任何弟子都不熟。”
段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起这几日我在魔域中,段灼还是会对我做出那些奇怪的行径,甚至会对我脸红,于是我问他。
“不会到今日,你还喜欢我吧?”
段灼愣住了,随即点头:“嗯。”
我原本以为,段灼就算不恨我,也不该还喜欢我。
我道:“可我从未喜欢过你,如今你于我而言也只是个离经叛道的徒弟。”
离我离开段灼的日子不远了。
至少我希望他能够打消对我的念头,这样一来,我走后他也能少些伤心。
我思索了一夜,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
不过我忘记了,从前我也曾对段灼说过些狠绝的话,却也从未打消他对我的念头。
我问:“是我做了什么叫你误会的事吗?”
我心中想,难道是因为我让他与我睡在一起的事吗?
段灼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许久后才说。
“随师尊如何想。”
他擦干了泪,我说的话叫他伤心,甚至到了不想与我说话的程度。
而后我又与他道:“这些年来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包括你。”
段灼点头:“我知晓师尊不喜欢我。”
他看向我的眼中都是泪,这一刻我心中的弦松动了些。
我道:“我的时日不多了,这些日子你想做些什么,我都可以接受,可以与你一同做,不过你要记住……”
“我做这些不是喜欢你,而是想叫你能够毫无遗憾,能够……在我死后忘却我。”
段灼不喜欢我提起“死”,如今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危险。
他沉声问我。
“师尊是想用死从我身边逃走吗?”
“可无论师尊逃去哪里,我都会找到师尊。”
段灼那双漆黑的眼落在我身上。
“我恨师尊,我爱师尊,永生永世,我都不会放过师尊。”
我有些心虚,将我的手从他的掌中拔了出来,我道:“人仙魔各有命数,想来我的命数已尽。”
“不必强留我。”
*
我与段灼冷战近乎两日。
却也并非不理我。
只是将我的饮食起居交给专门的人去做,除了不与我说话,别的还与之前一样,夜里都与我同眠,将他的修为往我的身体里灌输。
我的身体日渐消瘦,想来段灼是知道无论如何往我的身体中灌输力量,都是无济于事的。
他既知这样做救不活我。
却还是坚持这样做。
他与我一般固执,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甚至还从各处为我寻来医者。
于是我的房中日日都会来一些来自不同地方,或是人间的,或是魔域的医者,他们摸过我的脉象,皆说我没几日好活了。
段灼听后,神色愈发凝重。
甚至某一日,我听闻他要去仙界抓几个医仙来为我看病。
我终于制止了他。
我道:“因为你,现在的我在仙界也落了个人人喊打的地步,我不想去为难他们。”
段灼道:“师尊不想,不代表我就不会。”
我叹了口气道:“你觉得仙界有人愿意给魔域第一大魔头的师尊看病吗?”
“没有两颗药将我药死,都是看在我爹与我娘的薄面上。”
如此一说,段灼打消了这个念头。
段灼却还是问我:“那我该如何做?”
如何做?
我比他更加迷茫,不过现在我已经躺平了不想再挣扎。
于是我与段灼道:“没救了,下一个吧。”
我道:“我曾在预知梦中看见你会迎娶美娇娘,也不知究竟是哪个女子。”
段灼却比我记得更清楚,他道:“师尊所言,是在第一个我在仙界名声大噪的梦中。”
“哦。”
“那我梦见你成为了魔尊,后宫佳丽三千,我被你关在小黑屋中,变着法的折磨。”
段灼道:“我此生只心许一人,狼族若是认定了谁,那便是永生永世。师尊不知,若是喜欢上谁,那印记打在心上,有朝一日变心,会受尽折磨而死。”
“后者,师尊若是喜欢,我……我可以学。”
“?”
“不喜欢。”
“我没说过喜欢。”
段灼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失落。
我有些不解:“你究竟在失落什么?”
我与段灼的关系没有前几日那样紧张,我时常顺着红线去正殿看他,某一日他问我。
“为何能找到此处来?”
我的指尖微微一勾,那红线现了形,勾在段灼的指尖上。
我道:“约莫是我从前忘了。”
*
这几日,段灼都表现得很正常,至少没有因为我会死而要死要活。
我心中疑惑,难道段灼当真不喜欢我了。
那日夜里,段灼枕着我的腿,要我与他讲些我儿时的事哄他睡觉。
我娓娓道:“我年幼之时,颇爱让我爹我娘带我去人间玩儿,人间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有四季变迁、繁华街道,有来往接踵的人潮,我对这些都充满了好奇,可那日……”
话音刚落下,我骤然骤然听见几声压抑的呜咽,垂眸发觉段灼抚摸着我瘦骨嶙峋的肌肤,竟撒了些眼泪出来。
段灼的夺眶而出,奔流不息,亦如当年。
我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
我想,终究还是我欠他。
段灼哽咽着与我说:“你说过要带我去游历人间,现在却又要抛下我一个人离去,还叫我忘记,叫我不喜欢!”
“若是真要如此,那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恨你一辈子!”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瞬间,我从他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恨,甚至看到了血与泪,段灼歇斯底里向我咆哮着,诉说着心中的委屈。
我心中似乎也有一口吐不出也咽不下的气。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临近崩溃的模样,我道。
“那你恨我吧。”
“若是恨我能叫你好受些,那你恨我吧。”
这几天段灼表现得都很正常,我以为他已经释然,或是已经不在意了,如今看来,他将这些都憋在心里。
终于到今日爆发了。
“就算没有我,等我死后,你也可以一个人去游历人间,说不定更加逍遥自在。”
段灼道:“我不。”
我道:“你如何想的,我干涉不了。”
段灼又问我:“封镜,你什么都不在意了吗?”
“若是你死了,我便将他们都杀了。”
“你的朋友们,仙界的、人间的,所有人我都要杀了。”
我看着他眼中无比浓烈的恨意,我知晓他不恨他们,他恨的是我。
我的指尖抚摸上他冰冷的脸颊。
他抬头看向我,眼中的恨意消弭了些。
我温声道:“你不会这样做的。”
段灼固执反驳我:“我会。”
“我知晓你是善良的,不然为何当初会将我救下来?你不会伤害任何不曾伤害过你的人。”
“段灼,你如何去反驳都没用,你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坏人。”
段灼看着我,他的脸颊与双眸连同他看向我的视线一般温热。
“我……”
我一直都想与段灼说,他从来都不是个很坏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这般说。
从前我恨段灼,所有的事我都会往坏的方向想,故而我总是觉得段灼是个很坏的人。
还来不及听段灼说些什么。
我便昏厥过去了。
*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成了个凡人,我爹与我娘亦是凡人,我们一家三口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我还有个自小一起长大,与我青梅竹马的少年,他性情温良,沉默少言,却又异常可靠。
我与他正如每日都要吃饭睡觉喝水那般,自然而然走到了成亲的那日。
洞房花烛夜,他掀开了我的盖头,我看着那张我无比熟悉的面容,终是意识到了自己是在梦中。
骤然间,我听见了震天的哭声。
我从梦中挣扎着醒来,看见了红着眼落泪的段灼正跪坐在我身边。
他见我睁开眼,眼中骤然闪起一丝微弱的亮光,只是这样的亮光顷刻间便消弭了。
他又一次为我落了泪,段灼与从前有些不同,却仍然是昔日的少年模样。
他哭声凄惨,眼泪连成珠子,不停往下掉。
我有些费劲地抬手,将他眼下的泪擦拭干净,他将我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里,他的手心是温热的,反复揉搓着我冰冷的指尖,似乎想将这样的温热留在我身上。
我笑:“你我之间……的恨,算是消弭了吗?”
段灼并未说话,可他的泪告诉了我答案。
他早就不恨我了。
或者说,他从未真的恨过我。
我的脸颊温热起来,眼泪不知为何落了下来,我看着段灼这副模样竟感觉到些心痛。
长久以来,我心中的不舒适之感逐渐变得明显,到如今我才知晓,原来这种感觉是心痛。
其实我并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去。
我才与段灼说过,剩下的时间,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他,还什么都没做,我怎么能轻易死去。
我抬起另一只手,系在指尖的金丝红线显现出来,另一端缠绕在段灼指尖上,我将其从中斩断,红线顷刻间便消失了。
我看着窗外,酆都银装素裹,下着少见的鹅绒大雪,亦如许多年前我第一次遇见段灼那样。
段灼的泪亦如这雪飘散着。
他为我哭了很多次,我闭眼前看到的,却是这些年来,他哭得最难看的一次。
段灼的额心触碰着我的额心,而后我的脑中闪过一些过往的画面,是与段灼有关的,或是与我有关的。
在段灼的记忆中,有他母亲凌月的脸。
我看清那张脸恍然大悟才知,那年在魔宫中将我救出来的竟是她。
由此,我又从段灼的视角看到了,那年大雪滂沱,我与他相遇后的种种。
意识混沌的我昏死在酆都的街上,生命岌岌可危,段灼远远看着我,而后缓缓靠近,闻了闻我身上的气味,在我身边坐到后半夜,将我仍扔到背上带回了他自己呆的小屋子。
他感觉到我的体温渐渐流逝,于是又将我裹在怀中,直至晨间我睁开眼,他都未曾休息过。
在段灼看来,我的那些吵闹,那些碎碎念,于他而言都是珍贵的,是他对外界一切事物的感知。
尚未化形的小狼妖没出过酆都,甚至从前从未离开过爹娘,那时独身在外。
他看着那时的我,甚至在想往后的日子里能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人。
他以为,我与他一样同病相怜。
我说过的那些在我看来无比虚伪的誓言,那些为了哄骗他带我出酆都的话,是他看来的珍贵诺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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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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