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
孟不凡面无表情将一叠藏青官服和乌纱帽捧到薛知非面前:“有劳了,薛大人。”
温宜恕喜欢拂逆龙鳞,痛批时弊,周承治便赐官右拾遗,让他批个够。
当然不是周承治喜欢挨骂,右拾遗属于谏官,从八品,官小任重,朝廷发令举事,皆有廷议上封之权。
就是可以在朝堂上骂,还可以上折子骂,变着法骂。
温宜恕那性子担任此职,迟早要把朝廷上下得罪个遍,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由此看来,周承治此次赐官用意颇歹毒。
孟不凡本想借保管丹药一事把温宜恕捞出来,卖薛知非一个人情,如今看来,倒像是好心办了坏事。
皇帝让他来当说客,他才不想招惹那炮仗,便把事推给薛知非。
薛知非不到而立,前朝时在礼部任职主事,跟打杂差不多。当初孟不凡一众破关直逼京畿,他自请前往劝降,虽无功而返,却得了周承治赏识,夸他白面书生有万夫不当之勇,遂提拔为大理寺卿,是朝中最年轻的三品大员。
临危受命视死如归的三品大员此时额间细汗密布,诚惶诚恐地接过孟不凡手里的官服,“多谢仙师……”
他顿了下,笑道:“如今该称你为孟将军了。”
周承治担心孟不凡战死沙场,封他为行军副总管随周濂出征。
孟不凡有些于心不忍,说:“要不我陪你进去?”
薛知非缓缓摇头,孟不凡身形高大,又是个练家子,万一温宜恕口不择言惹怒他,后果不堪设想。
孟不凡也就不说话了,抬手作请的姿势,恭请义士英勇就义。
薛知非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硬着头皮进了牢房。
须臾,一阵走火入魔般的大笑自温宜恕的牢房内荡了出来。
“我温宜恕耻食贼禄,誓死不与篡逆为伍!”
薛知非捧着官服灰溜溜从牢房出来,迎头碰上孟不凡,尴尬地笑了笑。
孟不凡挑了挑眉,说:“要不我去回皇上,就说温宜恕心性癫狂,不宜入朝为官。”
不待薛知非开口,牢房那头又传来狂音:“豺狼御宇,蠧虺横行,我朝危矣,我朝危矣!”
孟不凡和薛知非对视一眼,默了片刻,说:“来都来了,总不能人都没见着就回去复命,我进去会会他。”
说完往温宜恕的牢房走,薛知非提着一颗心跟在他后头。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①
牢房里,温宜恕万年不变的姿势坐在矮脚案几前,孟不凡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说:“自今上登基,轻徭薄赋,刑罚有度,安抚民心。公子的‘豺狼御宇’从何说起啊?”
温宜恕斜孟不凡一眼,眼神轻蔑,随之一声冷哼,孟不凡便知他炮口要对准自己了,忙开口先发制人:“建安帝灭了你全族,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你,温宜恕,还真是对得起你家人的赐名,宽恕仇敌!”
“不仅如此,今上复你祖上荣耀,安葬你全家尸骨,逼退你仇敌,你反倒恩将仇报,将恩人指做贼逆,你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温宜恕气得攥紧双拳,指甲陷进肉里的痛远不及失亲之痛,一双通红厉目死死瞪着孟不凡,像是要跟他拼命。
薛知非忙在一旁劝说,“孟将军,有话好好说啊……”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了?”孟不凡不以为然,“就准他戳人肺管子,别人不能捅他心窝子,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薛知非小声道:“人还没开始戳你呢……”
孟不凡说:“我这叫提前枪,防患于未然!”
“滚、出、去。”温宜恕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
孟不凡置若罔闻,手肘撑在案上支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地说:“温公子堂堂七尺男儿,铁骨铮铮,灭族之仇怎会不报。”
“你天天高呼今上并非正统,是想逼皇上把建安帝以及他的子子孙孙都杀干净吧?”
“公子好计谋!”
温宜恕拍案怒道:“一派胡言!”
孟不凡嗤笑一声:“我一派胡言?言下之意,你确实弃家仇、民生于不顾,要对建安帝忠心不二是吗?”
“平息义军,你没出一份力;安抚民怨,你无寸尺之功;如今大雍凋瘵未复,又有乌靳犯边,你不为家国社稷忧心,反而一心想帮那个昏君复辟,居心何在!”
“你!”温宜恕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我是维护正统!”
“正统?何为正统?”孟不凡敛容正色,“民心所向,即为正统!”
他说完一把将薛知非手里捧着的官服掀翻在地,转目瞪着温宜恕,“你这样百无一用、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不配为民请愿,且在这深牢大狱维护你的正统吧,自有英才开太平!”
薛知非默默将官服捡起来,叠好放在案几上,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孟不凡说得满腔怒火,气冲冲出了牢房,没一会儿又气冲冲回来,要抱走案上的官服。
薛知非双手摁住官服,不让他拿走。
“薛大人,我得回去复命。”孟不凡说。
薛知非眼睛通红,倔强地按着官服,许久,才哽咽道:“恳请将军宽限一日。”
孟不凡瞥一眼在那别着脸生闷气的温宜恕,又看看薛知非,犹豫片刻,转身走了。
……
延英殿
周承治看着两个儿子,恍然想起他们年幼时的在自己怀中欢笑的情形,不由感慨:“你们都长大了。”
他叹口气,说:“朕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一时间都要奔赴战场。”
周玄自信满满道:“父皇莫要伤怀,儿臣一定不辱使命,扫平反贼,凯旋而归!”
周承治满意颔首,望向周濂,见他只是揖手施了一礼,也没太意外,说:“你们不日便要启程,临行前去见见你们的母亲吧。”
“儿臣遵命。”
兄弟二人拜退。
庆兴宫内,赵云珍听闻两个儿子来请安,忙放下手中针线活,将人请进暖阁。
礼毕,赵云珍招手示意周玄:“我儿快过来让母亲仔细瞧瞧!”
周玄两步上前,被赵云珍转个圈打量了一番,见她开始抹眼泪,便逗哄道:“母妃怎的哭了,难道见到儿臣不高兴?”
赵云珍带着哭腔道:“我儿许久不来,我想念得紧,又听闻你即将去邳州平乱,我心里不安啊,你还这样小……”
周玄在她边上坐下,抚着她后背安慰道:“儿臣去立个军功回来,给母妃长长脸!”
赵云珍拍拍周玄手背,说:“母亲给你求了个平安符……”
“母妃。”周濂在一旁看了许久的母慈子孝,终是待不下去了,“儿臣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话语陡然被打断,赵云珍才想起边上还有个大儿子,神情有几分尴尬和无措,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这个大儿子自小不爱说话,不似幺儿嘴甜会讨人欢心,她自然就偏爱幺儿一些。关系急剧下转,是大儿子七岁那年大病一场后,也不知是怪她这个亲娘病中没在身边照料,病愈后便从不主动接近她,久而久之,母子俩便生分得好似远亲。
“那……那你去忙吧。”赵云珍搜肠刮肚,挤出这么一句。
周濂施了一礼,转身迈出几步,忽又止步,半回首望着坐榻上热络叙话的母子,迟疑片刻,转过身撩袍跪下,恭恭敬敬叩头行了个大礼。
赵云珍正在跟周玄絮叨,交代他刀剑无眼,上了战场千万要小心,见周玄一直望着门口,便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伏首叩拜的周濂,愣了下,张口欲言,人已经起身出屋了。
“他……”赵云珍被这一个大礼拜得生出些许愧疚。
“奇奇怪怪。”周玄道。
……
夏日昼长,晚膳过后天边残霞未尽,宛如一盏橘红色昏灯,撑在山与天的罅隙间,过渡昼夜交替。
孟不凡和周濂在后院散步消食,池子里的夏荷开得正盛,朵朵娇红在荷叶间错落有致,甚是喜人。
可惜有人不解风情。
孟不凡看周濂神色淡淡,问他:“你怎么了,我看你吃饭的时候就心不在焉,有心事?”
周濂望着天边,几丝余晖渗入浅眸里,散成似有若无的愁绪,他问孟不凡:“你会掐指算命吗?”
纵然孟不凡在帝后面前吹得天花烂坠,此时也只能如实回答:“不会。”
孟不凡有几分本事,周濂一清二楚,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他微眯起眼,状若迷惘,自言自语一般道:“那些能掐会算之人,知晓每个人的命数,看着身边的人时日将近,会作何感想。”
“会麻木吧。”孟不凡说,“第一次看花开花落,会惊喜惋惜,年年看就会习以为常了。”
他瞥一眼周濂,打趣道:“你怎么突然思考人生哲学了。”
两人在池边的凉亭里坐下,周濂这会儿脸色稍缓,叹道:“许是即将出征,思绪纷乱所致。”
孟不凡伸手想覆住周濂膝头的手,半路想起他俩还是“普通朋友”,手悬在半空,收回来太尴尬,干脆展臂往后一靠,胳膊搭在周濂背后的栏杆上,故作轻松地说:“还没离京呢,就开始思念故乡了?”
周濂不愿倾吐,他也就不追问了。
其实他才是真的为出征发愁,洛山天险一破,整个显州就如同失去围栏的羊圈,裸露在群狼面前,神兵难救。
周濂名义上领着十五万大军,实则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那五万朝廷军,那十万义军在各地服苦役,死伤难免,加以路上逃遁,到显州能剩个两成就不错了。
如此一来,若是战败,周濂身负纵兵潜逃之罪,还有丟城之祸,几乎是身败名裂,再也无缘入主东宫。
世上安得两全法?
难难难。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开拔那日,周濂领着一队兵马踏上征途,甲光耀日,马蹄声如雷,卷起黄尘漫漫,宛如一条黄龙,沿着官道逶迤远去。
前来送别的百官在城门外极目远送,直至那条黄龙从视线里消失,才反身回城。
温宜恕头戴乌纱帽,身着藏青官服,手里抱着一方黑漆木盒,和薛知非并肩同行。
“师弟,孟将军所嘱可记清楚了,每七日给一次丹药,须亲眼看着药童服下半丸,丹药要藏在无人能找到的地方,丹药在,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见温宜恕回话,薛知非自顾自又道,“没记全也不要紧,我回去记在纸上给你送去。”
两人行了一段路,温宜恕才开口,说:“谢了。”
惜字如金。
①出自《尚书》
解释一下为什么说周濂是领着一队人启程,古时守卫的京城是禁军,出征一般都是从各驻军地调兵,所以周濂领着的是随征将领和亲兵,并非大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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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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