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贩的残忍,再一次刷新了我的认知。而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周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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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刑侦支队缉毒大队的休息室,傍晚时分难得的短暂宁静。高强度的工作间隙,这里是仅有的能喘口气的地方。
白炽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与咖啡机的运作声、偶尔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交织。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和淡淡的烟草味——这是属于缉毒警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警觉的气息。
“老陆,又在‘充电’呢?”许一端着个印着褪色警徽的马克杯,一屁股坐在陆舟对面的折叠椅上,脸上带着惯有的、试图活跃气氛的促狭笑意。他刚结束一批缴获毒品的初步分拣,指尖还残留着橡胶手套特有的滑腻感。
陆舟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低着头,宽厚的手掌中,捧着一个老旧的、屏幕甚至有几道细微裂痕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并非通讯界面,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光线也有些昏暗,但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温婉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女子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略显疲惫却无比满足的笑容,正低头凝视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小生命。婴儿的小脸粉嫩,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妈妈的一缕头发。
陆舟的拇指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屏幕里婴儿模糊的脸颊轮廓。他看得那样专注,仿佛要将这方寸之间的影像刻进骨子里。浓密的眉宇间,平日里办案时那种磐石般的冷硬被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思念和愧疚所取代。这厚重的思念,压得他宽阔的肩膀都微微有些佝偻。
听到许一的声音,陆舟像是从记忆的深海中骤然被拉回现实。他手指飞快地一按,屏幕瞬间熄灭,那抹温暖的光和影像被藏进了黑暗。他迅速抬起头,脸上习惯性地挂起一个温和却带着明显距离感的笑容,将那瞬间流露的脆弱完美地收敛起来,重新披上沉稳内敛的外壳。
“嗯,看看。”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诉说。
缉毒警的身份,如同一个无形的、沉重的茧,将他与最普通的家庭天伦彻底隔绝。为了保护至亲,他甚至不能知道儿子现在长什么样了,只能守着妻子许久之前发来的、屈指可数的几张婴儿时期的照片,靠着想象去填补那巨大的、无法丈量的成长空白。
每一次看照片,都像是在饮鸩止渴,甜蜜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
“看照片呢?”祁亓也凑了过来,手里捏着半块压缩饼干,眼神里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份理解和不易察觉的黯然。他瞥了一眼陆舟迅速收起的手机,没再多问,只是语气放轻了些,“嫂子…和小家伙,都还好吧?” 他避开了具体的称谓,只用“小家伙”代替。
“嗯,都好。”陆舟点点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拿起桌上那个磨得发亮、杯身有几处磕痕的军绿色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浓得发黑的苦茶。他喝了一大口,仿佛要用那极致的苦涩来冲淡心头的酸楚。
“你嫂子…昨天传了段录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似乎在回味那短暂的声音,“小家伙…会叫‘爸爸’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仿佛每个音节都承载着千钧重量,带着一种混杂着巨大幸福和无尽酸涩的颤音。
那声隔着千山万水、通过加密渠道、可能还带着电流杂音的“爸爸”,是支撑他在无边黑暗中走下去的微光,也是扎在他心口最深的刺。
“真的?!”祁亓的眼睛瞬间亮了,由衷地为兄弟高兴,但这份高兴也立刻被现实的沉重所覆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陆舟的妻子和孩子,同样生活在巨大的阴影和不能相见的痛苦之中。
“太好了!老陆!” 他的声音带着感慨,“小家伙肯定长得虎头虎脑的,像你!等…等之后…” 他想说“等你之后任务结束”,但这几个字在缉毒警的世界里,往往意味着遥不可及甚至生死未卜,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我们也是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们嘛。”许一打破了一时的安静,沉声的安慰着几人,试图化解着微妙的气氛。
陆舟和祁亓也跟着应声。
屋内带着浓郁人间烟火气的谈笑声似乎将归于平静,虚掩的门缝外,更是令人窒息的寂静与阴霾。周樾刚开完会的脚步,在休息室门口,无声地顿住了。
那扇虚掩的门犹如一道结界。门内,是橙黄色的灯光,蒸腾的水汽,咖啡的微苦混合着点心的甜香,还有兄弟们因自己身上的制服而不得不做出选择的话语。门外,是周樾刚刚逃离的冰冷现实,是失败的重压,以及是“陈默”这个名字带来的、尖锐冰冷的刺痛。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像一层柔和的滤镜,逐渐晕染开他紧锁的眉宇间堆积如山的阴霾。那即使轻松愉快的笑声归于平静,但余波依旧在耳边回荡,带着活生生的温度,熨帖着他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驱使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逃离门外的沉重。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祁亓听到动静,那张带着笑意,视图转移话题的脸第一个转过来,“包公大人散会了?脸色还成,比锅底稍微浅点儿!”
“去你的!”周·铁面无私·包公·樾习惯性地笑骂了一句,声音有些干涩。他径直走向饮水机,拿起一个印着褪色警徽的纸杯,接了满满一杯温水。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杯壁传到掌心。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小小的休息室。
陆舟靠在水池边,捧着磨得发亮的军绿色保温杯,脸上是真实的、被家庭幸福滋养出来的放松笑容。祁亓斜倚着料理台,捏着半块曲奇饼干,年轻脸庞洋溢活力。许一抱着手臂,镜片后眼神沉稳可靠,手里拿着祁亓的曲奇包装袋。还有他自己,倒映在不锈钢饮水机外壳上模糊变形的影子。
周樾靠在窗边,转头看着窗外的灯火,眼中带着因窗外灯火的暖意。那城市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可能是一个平凡而温暖的家。又因刚刚听着陆舟的话,看着陆舟眼中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遗憾,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冰冷的巨石。
焦油的味道在空气中延伸,周樾抽着烟,灰白的烟雾在他面前漫延,遮住了视线,犹如遮住了他前行的路。
“老陆,”周樾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休息室一时的沉默,语气不再是之前的调侃,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和战友间无需言明的敬意,“不容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三个字太轻,又补充道,“嫂子…更不容易。”
他知道,陆舟的妻子林静,独自抚养着从未见过父亲的孩子,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压力和恐惧,这份付出和牺牲,同样值得最高的敬意。他们这些刀尖上行走的人,亏欠家人的,太多太多。
陆舟握着保温杯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表示“没什么”的笑容,却显得格外苦涩。“干我们这行的,不都这样。”
他避开了妻子的艰辛不谈,把话题引向更广的层面,也像是在说服自己,“选择了这身衣服,有些东西…就得放下。”
他看向周樾,眼神复杂,“有时候,是真羡慕你们单身的,至少…了无牵挂。”
这句“羡慕”里,没有半分虚假,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对普通生活的渴望。他羡慕周樾可以心无旁骛地追凶,羡慕许一可以沉浸在物证的微观世界,羡慕祁亓还能保持跳脱的思维。而他,灵魂早已被劈成两半,一半在黑暗的泥沼中挣扎,另一半则被永远地钉在了对远方妻儿无尽的思念和担忧上。
还有陈默。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棱,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周樾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他窒息的剧痛。
休息室里这份因陆舟而弥漫开的沉重温情,瞬间被这个名字冻结了一层寒霜。那个曾经和他们一样,对这身制服充满热忱,发誓要守护“青天白日”的兄弟,如今却成了“红峰行动”中劫走毒品、留下兄弟鲜血的“夜枭”!
他选择了什么?他又放下了什么?是彻底沉沦于黑暗,还是…周樾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只能用更深的恨意去覆盖那瞬间涌起的、不该有的刺痛。
“行了,”许一再次出声,打破了因周樾沉默而再次凝滞的空气。他拍了拍手上的饼干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将话题拉回冰冷的现实轨道。“‘清源’的尾巴还没扫干净。许一,那批被……劫走的‘幻影-7’,纯度太高,散出去就是灾难。你那边物证分析,有没有新线索指向可能的流向?哪怕是一丁点异常残留物?”
话题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扳动道岔,瞬间从充满遗憾与牺牲的个人情感轨道,硬生生地切换到了冰冷坚硬、关乎无数人安危的案件轨道上。短暂的、沉重的静默被打破。无形的战甲伴随着话题的转换,瞬间覆盖在每个人身上,隔绝了方才的脆弱与温情。空气重新变得紧绷而专业。
许一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立刻变得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暂时没有直接指向最终流向的物证。。”
周樾猛地深吸一口气,休息室里混杂着烟味、咖啡味和沉重思念的空气涌入肺腑。他不再看兄弟们瞬间变得严肃专注的脸,目光落在自己手边那杯水上。澄净的水面,倒映着顶灯扭曲的光斑。
他举起纸杯,仰头,将杯中微温的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流冲刷过干涩的喉咙,也仿佛将那丝因陆舟而起的沉重感伤、那根名为“陈默”的毒刺带来的尖锐刺痛,一同强硬地咽了下去,沉入胃袋深处,用钢铁般的意志力重新封存。
他需要绝对的专注。他需要钢铁般的力量。
去撕开“清源”行动失败后笼罩在“幻影-7”之上的、厚重而粘稠的罪恶帷幕,去面对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陈默。无论他背后隐藏着什么,他造成的伤害是真实的,他选择的道路是黑暗的。作为缉毒大队长,周樾的职责就是将他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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