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米·安吉洛任由温热的水浸没胸脯以下的躯干,感受热乎乎的水包裹住他的脚与腹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墙上围绕浴室一圈的花纹瓷砖,享受着先前与莫雷落开战时少有的闲暇时光。他的用水微微打湿的头发全部往后梳,就像每天早晨用发蜡涂抹均匀那样,但仍有几绺头发散在额头。刚才他事先冲了澡,水珠时不时从额角滴落。他拉上了一半深黄色浴帘,只露出他的头。面积不小的浴室里弥漫着水蒸汽。浴室的浴缸这侧有挑顶的格子窗户,但汤米把帘子拉上了。他没有关门,这样汤米可以看到卧室窗外的郁郁葱葱的白桦林而不用开着浴室窗,承担着洗浴时被窗外的暗弹刺杀的风险——尽管概率很小。他拉起一小节窗帘,强烈的的阳光照进来。
现在是下午,但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要在这个白桦林里的独栋别墅过夜。
自从莫雷落追击后,哈蒙·辛奎马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金天鹅,酒馆的会议室则成了汤米·安吉洛的长驻点,他常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抽烟,手下带着的小伙子总会找他汇报一些在如今的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刺杀莫雷落并清算剩余的残党的期间,萨列里阁下依旧呆在他那旧酒馆的二楼。萨列里的孩子们本以为他们的老板会换一个更加气派的根据地——能够在大厅开巴莱歌曲表演或者能请几个夜总会的女人前来坐庄的那种地方。但事实上是什么也没变。有时山姆·特拉帕尼和保利·隆巴尔多会回到老酒馆打牌或打台球。花花公子接手了巴勒莫俱乐部后又领着新的姑娘在城里招摇过市,没有人再提起蜜雪儿,这个女人似乎人间蒸发了。
门外面,哈蒙的身影闪过,然后是下楼的声音,半分钟后,棉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他上楼了,穿着会客时的吸烟服,拿着半夸脱的威士忌出现在浴室的门口,看着汤米。
哈蒙走进浴室,将酒瓶放在浴缸边汤米能碰到的地方,离开了。他几分钟后又进来,下半身围着毛绒绒的纯白浴巾,把门半阖住,留半英尺宽的缝隙,接着把围在腰部的浴巾搭在墙上打开喷头开始冲洗,地上的水重新积攒起来。淋浴头和浴缸离马桶有一定距离。水沿着滑溜溜的瓷砖表面流入镏金地漏。
汤米伸手去摸索酒瓶,碰到了后拿起来喝了几口后放回原来的位置。他将浴帘扯到角落,打开浴缸塞子放了些水,等水位慢慢降到腹部的高度时,哈蒙正好也结束了简易的冲澡。他用另一条毛巾随意扑干头上的水珠,扶着浴缸边站进去。坐下时,水位刚好升回最初的高度。
十分钟后。哈蒙·辛奎马尼裹着黑色金边的浴袍,躺卧在长沙发上,手里拿这一本看不清封皮和书脊字迹的薄书。汤米·安吉洛正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只穿了灰白条纹、棉麻质地的居家短裤,擦干后的头发微微打着卷,面无表情地手里翻阅中午的报纸。
“我能坐过去吗?”汤米说。
“当然。”
汤米折起报纸,顺势躺在哈蒙怀里,哈蒙搂住汤米的腰。
……
这时,电话清脆而吵闹的铃声响起,听筒不停地震动。
“去接电话吧。”汤米擦了擦嘴角催促道。
哈蒙并不恼怒,尽管自己的好兴致被无缘无故的铃声所打扰,“不要,你去吧,这说不准找你的。”
汤米无奈地叹气,起身脱离温柔乡。
“喂?”
“啊,汤米!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公寓的电话打不通,莎拉说你和哈蒙在一起。你在他那里干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尼古拉斯。
“那莎拉说对了。我在这里做客。”汤米扭头去看沙发上的哈蒙,他拿了一本书看,“好吧,你有什么事?”
“不是我,是山姆。今天是你休息日,没错,但他有事情要和你说——似乎是大先生有新要求了——山姆希望待会儿能在巴勒莫俱乐部和你见个面,具体内容我无从得知,他会面对面和你说。现在他已经在那里了,可以随时过去。”
“我会尽快去的,”汤米说,“大先生在哪里?”
“你知道的,老地方。”
“果然,那么明天见。”
“回见,汤米。”
汤米把话筒放回电话机。
沙发上的人没有抬头,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询问:“怎么了?酒馆有事情要处理?”
“关于山姆。我待会要去他的俱乐部,也许很晚才回来。”汤米盯着手中的酒杯,转动着杯子,观测它能在不同角度的阳光下变换出怎样的碎片。沙发上的人继续翻着书。
“你怎么知道是找我的电话?”
“我昨天已经安排好了金天鹅的生意,但你已经两天没去酒馆了。”
“我问过保利,他说最近酒馆都快闲得长蜘蛛网了。”
“莎拉不会让那东西存在的。”
汤米爽朗地笑了。
“哦——"
哈蒙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哈蒙抬头,汤米已经下楼去拿外套了。他的声音通过楼梯在楼下传来,“我先走了,从这里到东城区至少要二十分钟。”他在抖落外套,“需要我去买些肉桂司康饼吗,前几天你说想尝尝。”
“谢谢,不用买太多。晚上见,汤米。”
“晚上见。”
有着银光闪闪的线条的天蓝色舒伯特豪华轿车停在俱乐部大门口,除了新式的门铰链、后铰链式引擎盖,隐藏式前灯的护盖、隐藏的油箱盖和雨刮器等等最新设计之外,她还有先进的、由引擎驱动的仪表板和无线电收音机,百叶窗式的环绕式进气格栅更是让所有人欲罢不能。
“安吉洛先生。”门口的保镖向他问好。
“你们头儿在里面吗?”
“在的,他在三楼休息室等您。”
“别忘了替我向你老妈带个好,罗宾。”
“没问题,谢谢您的关心,先生。”
汤米·安吉洛穿过俱乐部吵闹的大厅,人们讨论的内容像是被反复咀嚼的树焦糖,干瘪乏味,随着次数的增加,在牙印处散发着的臭气愈发浓烈。
他快速上到了三楼,穿过和金天鹅一样的香气四溢的白色长廊,打开休息室的门。山姆特拉帕尼仰躺在橘色沙发椅上,脚踩着伊斯坦布尔风格的地毯。听到门口的动静后,他抬起头,坐端正。
“瞧瞧,我的特邀嘉宾来了。”
“有什么事?”汤米摘下帽子,用手扶顺鬓角的碎发。
“嘿,别太着急,先喝一杯吧。“
“我待会儿要开车回去。”
山姆站起来走到柜子边,从抽屉里里拿出两个酒杯,慢悠悠地说:“叫里卡多送你回家。”
“那个小年轻?不用了。”
“好吧。”山姆没有再坚持,他放下空酒杯,走到矮茶几,坐到汤米对面。
汤米点了一支烟,听着山姆把最近的零零散散的事情回忆一遍,接着又听了七八分钟山姆对于每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评价。
“还是那句话——保利仍旧是保利。如果他能好好规划自己的未来,说不定早就讨到一个老婆,而不是像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一样整日抱怨。”
“但保利仍旧是我们的朋友,这点我们不能否认。”
“所以呢?”
“所以我们该理解他,我们年纪也不小了。”
山姆用蓝眼睛盯着汤米,陷入了沉默。在汤米的印象中,山姆·特拉帕尼很少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很早以前,大概是一九三一年左右,汤米刚刚成为“士兵”。保利找到汤米,和他说了很久的心里话,得知两人谈话内容后的山姆便急不可耐地跟汤米说:“无论保利和你说了什么,安吉洛,记住,我给你上的最好的一课就是:什么都他妈的别想。“现在,遇到不愿讨论的事情,与对话者相顾无言或者转移话题仍然是他不变的习惯。
“别忘了正事。”汤米说。
山姆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摔在桌上。
“知道这是谁吗?”
“废话,当然知道。大先生和我提过他,他总是唧唧歪歪的,说要弄垮我们的生意。典型的肥羊,他在**身上花的钱比保利和你加起来都多。”汤米叼着烟。
山姆似乎对后面那句话有些不满,他哼哼了几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这家伙是个典型的伪君子,跟码头工会联系很紧密,大先生告诉我们不要相信伪君子。我们要让他竞选的抱负泡汤,然后借此把所有可能走这条路的人挡在门外。”
汤米磕了磕烟灰,“他住在哪里?”
“比奇山,布朗尼街140号。早上会像每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那样在花园里浇花。”
“嗯哼。”
“我们明早行动。”
“明早行动?你确定没什么埋伏吗,比如警方给他配置了污点证人那样的安保。”
“完全没有,放心吧,这是个简单活计。”山姆说,”而且有你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次日,太阳升起后不到五分钟,特恩布尔就无声地倒在了自家的后院,身下的那滩血在晨光下闪烁的光芒就像是舞女裙子上的钉珠和亮片。
大雾散去,正当他们准备撤离时,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和山姆·特拉帕尼的哀嚎划破了清晨谋杀案现场的寂静。
看着医院里的人安顿好山姆,他才让护士处理了腿上的伤口,在三楼住院区安排了一个靠窗的床位,并用医院的电话机打给酒馆。
“再派两个人过来中心医院。”
“不,特恩布尔早有准备,他安排了保镖在家附近全天候看着他。”
“嗯,已经解决了。”
一个小时后,山姆被推进来,麻药劲没过,他现在还能躺在汤米旁边的床铺谈笑风生,再顺便讥讽两句那个没有得逞的条子。没过多久,吗啡的药效消失的无影无踪,山姆的枪伤疼得厉害,也不再同汤米闲聊,他紧闭着眼睛,眉头挤出两道皱纹。汤米为他拉上了窗帘,希望昏暗的环境能让朋友好受些。
到了傍晚,丁香油和次氯酸的味道让汤米难以入睡,于是他又忍着痛让前来守卫的人开车把他送去了巴托洛家,临走前摸了摸山姆热乎乎的手,嘱咐看守要时刻注意山姆的情况。半小时后,躺在巴托洛大夫二楼的客房,他才盯着天花板渐渐陷入梦乡。
草原渐渐褪去青涩,风不停地煽动帐篷的卷帘,带着热浪滚进帐篷快要凝滞的空气中,汤米·安吉洛只好把它用线暂时缝在顶部,好等晚上准备睡觉时拆下来——他在这片草原上待的时间久到可以知晓风何时停止又何时再次刮起。
汤米和苏西洛夫搬着凳子坐在帐篷外的一片空地上。
“等两个月后我拿到了这趟的工资,我就先回一趟家找我家楼下的那个女洗衣工结婚,她叫娜杰日达,然后我们会生孩子,生一个有着蓝眼睛的小女孩——和她妈妈一样。”苏西洛夫说,他操着一口奇怪的俄罗斯味道的英语,远比汤米的西西里味道的英语奇怪的多,汤米早就听习惯了。后来他确实回去结婚了,火车站告别后汤米再也没有见过他,汤米有关于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最后的记忆是苏西洛夫跟着一群俄罗斯老乡上了火车,扒在车厢的铁梯上向汤米挥手,就这样,他和老乡们互相咒骂着,打趣着,乘着火车走了。如果真的再次见到,一定有裹着花头巾的妇女依偎在他怀里,围着他们脚边转悠的是活蹦乱跳的孩童。
“听起来真不赖,朋友。你会过上幸福日子的,上帝在保佑你呀。”
“您也会的,肯定也会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不太清楚,可能等这趟活结束了我会回失落天堂,到时候再说吧,我想干些别的事情。”
“您能干大事的,娜杰日达也那样想——我在信里提及过您。”
“别开玩笑啦。在别人来看,我就像是一只蛾蠓,毫不起眼也毫无威胁。”汤米嘴里这样说着。父亲去世后汤米·安吉洛曾暗自发誓,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就像溺水的人遇上河道窃贼,窃贼为他抛下了缆绳,虽然会有犹豫,但绝对会成为其船上的一员。
“您会有大作为的,多米!”
汤米笑了笑,“你又读错了呀,苏西洛夫,是T开头的词,T——ommy,不是D开头的。医生和烟草(tobacco)可不一样呀”
“我不识字,朋友,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我也搞不清楚一些单词的区别,妈的,我被我和我同胞们的口音搞惨了。你哪天应该教教我。我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都是农奴,跟着主人一起到了美国,他们是被骗来的。”
“就现在,怎么样?”汤米拍拍俄罗斯人的肩膀,站起来随意抄起不知道谁落在放着熄灭油灯的桌子上的衣架,随便在地上划拉几下松了土,踩了几脚压平,一个建议黑板就做好了,他转头想问苏西洛夫知道哪些字母,却发现只有两把空空的椅子,人已不见踪影。
“苏西洛夫?”
回应他的只有摇动的草原。
唉,俄罗斯佬,你去哪里了?汤米张望着四周,又仰头望向惨白的天空。
画布开始剥离。全部东西都掉到一滩浑水里,在混沌之中他终于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刚刚的一切是个虚假的回忆梦。半梦半醒之际他瞥见阳光的小方格也印在墙上的圣母像上,圣母玛丽亚——他唯一能呢喃出的一句话,再次陷入梦境……狭小逼仄的空间毫无征兆地解体,他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起身打量四周,他发现自己站立在一个悬崖边的上山路,向左手边看能望见被遮挡了一多半的海水。海水碧蓝又澄澈。熟悉的烈日暴晒着黄土大地,他记得这种感觉——无论头顶的太阳是多么热烈,天边总是灰蒙蒙一片。白云消失在土堆角落,破碎的黑鸟群在黄土地上空盘旋。他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到达悬崖,他走上前去,站在边缘,回头望向远处的村庄,他走下来回到正途,脚踩着海岸线的石砖路行走,这条路通往他刚刚所瞭望的地方。
路旁有颗弯曲扭折的大树,树下散落的松果和两只死去的灰鸽,鸽子的蜡膜干瘪发灰,绿荫荫的树冠伸出来一双脚,悬挂在空中还在随风轻轻摇晃,汤米走近后仰起头——树上吊着的人正是死去的黑眼睛男人,汤米被吓得一惊。
我该埋了他,他默默念道,可是绳子太高,他没法解开,他想要用枪把绳子打断,摸摸身子——腋下空空如也,连枪套都不知所踪。岔开的树干上钉满了木板防止攀爬,他走到树干旁,摸着粗糙干裂的树皮,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向远处的村庄。
这时,黑狗“公爵”从树旁边干枯的灌木草丛里跳出来,嘶吼着冲向汤米,大惊失色的汤米撒开腿向村庄的方向奔跑,滴着唾液的獠牙险些剐蹭到他的脚腕。他跑到双腿发软,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身后早已没了狗吠,他抬头,终于看见村庄具体的的模样,诡异的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就这样独自在村庄里漫无目的的行走,时不时敲响路旁紧闭的木门,期望着有人回应。答案令人失望。
汤米继续在街上走着,突然,耳边悠悠传来一个老人沙哑高亢的歌声。
看,这海洋多么美丽,多么激动人心情
看,这大自然的风景,多么使人陶醉
看,这山坡旁的果园,长满黄金般的蜜柑,散发着芳香,到处充满温暖
可你对我说“再见”,永远抛弃你的爱人
永远离开你的家乡,你真忍心不回来?
请别抛弃我,别使我再受痛苦,
别再为世俗的**所迷惑,
重返苏莲托,你回来吧!
拐过弯,他见到了歌唱者——迎面走来胡子花白的老人,他们戏剧性地撞在了一起,汤米的脚踢到路边焚烧建筑垃圾的铁桶,铁桶微微晃了几下,里面的附着在砖块棱角上的火焰在燃烧。老人匆忙向他道歉。汤米想问老人许多问题,但话语就像是一块鹅卵石,卡在喉咙怎么也出不来。老人笑了笑,转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汤米试着回忆刚刚老人唱了什么。身后再次传来老人的歌声。
看,这海洋多么美丽,多么激动人心情
看,这大自然的风景,多么使人陶醉
看,这山坡旁的果园,长满黄金般的蜜柑,散发着芳香,到处充满温暖
可你对我说“再见”,永远抛弃你的爱人
永远离开你的家乡,你真忍心不回来?
请别抛弃我,别使我再受痛苦,
别再为世俗的**所迷惑,
重返苏莲托,你回来吧!
歌声渐行渐远。
走到某个路口,潮水般的记忆向他涌来,这里是是巴勒莫——他惊讶地发现,而现在所处之地是四角街,汤米的脚踝在四角街流连,他望着四个不同造型的喷泉,水溢出来,他在后退着看高处的四季女神雕塑时将水坑踩得啪叽啪叽响。他继续往前走,又看到了熟悉的建筑——普雷托利亚广场,中央喷泉洗去夏日的热浪,冰凉的泉水所带来的感受是如此真切。他想绕到喷泉后的教堂,看看是否还和小时候的一样,但当他靠近时,只看见粉嫩斑驳的墙面,还没等他感到疑惑,双脚就带着他继续沿着原路向前。穿过无人的拥挤集市,他出城了。
通向一片绿色的土路出现在他眼前,他双腿开始奔跑,终于跑到了路的尽头:木栅栏围起来的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树林,木牌上写着维拉利柠檬园。从敞开的门走进去,昔日高大的柠檬树变得触手可及,他用鼻尖轻轻碰触,风刮起来,透过繁茂的叶片,他看见他的母亲玛丽·安吉洛穿着纯白的维多利亚长裙,双手握着阳伞,出现在托马斯·安吉洛早已遗忘的、二十年前的、在遥远的柠檬林的记忆中。母亲脚踩草坪走过来,抚着她黑亮的头发。她是那样的温柔与光彩照人,脱下日夜操劳的面具,回到了她最美好的时期。他试探着叫她,她也转过头来,正当他想要感受梦境中虚幻的真实,转眼间,丰饶的柠檬林变成了男人女人疲惫不堪的面孔来回穿梭的帝国湾街道,落叶化为路上穿梭的车辆,母亲跟随在父亲身后,起皮开裂的嘴唇紧闭,她拉着只有十一二岁的姐姐,汤米想呼喊,让她们停下却无济于事,三个人像是没看见汤米那样往前走,不久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在他疯狂的祈求下,仁慈的天父终于网开一面,准许脚迈出步子。他拼尽全力踏出一步,所踩之地突然变得软绵绵,如同掉进渔网,周边破败的□□木屋和喧闹的码头反复闪回,载满茶叶的汽轮与肮脏的路面被苹果派的馅料淋溶,世界在他的脚尖旋转,在无声的慌乱中醒了过来,上一个梦境遗留下来的幻影投射在天花板久久不散。
汤米·安吉洛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衣物湿乎乎地贴在肉上,嘴唇干涩开裂,眼角到耳朵还有液体流过的痕迹。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动眼珠望向窗外,早已天光大亮。扭过头,他看见了莎拉·马里诺的彼得翻领浅绿色衬衫,其次是她美丽的眼睛。汤米向她问好,从床上支起身子。
“你流泪了。”莎拉在陈述事实,湖水般平静的语气无意间安慰到了汤米。
“看来是的。”汤米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莎拉把床头柜的水递到他面前,他先是接过放到嘴边,轻轻呼气,白雾在杯子内壁泛起,他抿了一下,用温热的水润湿嘴唇和干涩的嗓子,然后才大口喝完。
“哈蒙上午来了一次,待了十几分钟吧,看你还在睡觉便走了。”
“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不是,我也才来。是巴托洛夫人告诉我的。”
“莎拉,我切了一些水果。”巴托洛夫人在外面敲门。
“来了,夫人。”莎拉起身给她开门。
“谢谢你,宝贝,我丈夫马上就回来了,他说有东西需要你转交给萨列里阁下。”她低着头将果盘放到一进门的小柜子上。
“夫人。”汤米说。
“哦!你醒来啦。”巴托洛夫人这才抬起头来,对着汤米说,“现在已经快中午了,昨天累坏了吧。”
“还好,谢谢您。”
“好孩子,安心歇着吧。我先下楼了,我得准备中午饭,茄子和罗非鱼。莎拉,你待会儿就留在这里和我们吃饭吧,正好汤米也能一起,好嘛?”
“当然,我很乐意。”
“等午饭好了我再上来叫你们。”巴托洛夫人关上门,然后是鞋跟踏在楼梯上有节奏的敲击声。
汤米顿了一会,说:“山姆受伤了。”
“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莎拉说,她看着脚尖,两人沉默了片刻,最后她端起盘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汤米的腿上。
“我的伤不在大腿上,而且快好了。”汤米没好意思说他不肯在医院或者家待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边有免费的营养餐吃。如果让莎拉知道他在她离开酒馆的这段时间里每天吃的东西,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好吧。”莎拉说,把叉子塞到汤米手里,“那你是什么地方受伤了?”
“左小腿,我猜是打在车子承重柱上的流弹惹的祸,不是很严重,但比较深,巴托洛大夫让我在他这里静养三天再回去,防止伤口撕裂,今天是第二天。”他拿着叉子在手里转了一圈。
“神枪手也不一定会救下所有人。”
“我可从没说过我神枪手呢。”汤米说,不知为什么,与莎拉·马里诺相处时他总能感受到无比的宁静。如果某些不变言说的事情没有发生,说不定我会和莎拉结婚,说不定会有一个孩子,好吧,别胡思乱想了,汤米自嘲道。他能遇见莎拉·马里诺和哈蒙·辛奎马尼的代价是他的未来都将和血与泪并存,但是没有山姆和保利刚好遇见了在街角的自己,没有多到让人害怕的巧合,这一切也就想当然的随风而散了。
“你的功绩可不会骗人和自谦,萨列里阁下越来越喜欢你了,他亲口说的,”
尖锐的叉子压下去那一刻,西红柿的汁水和籽流了出来,它的尸身送进了男人的口腔里,被牙齿碾碎。汤米咀嚼几次后,喉结上下滚动,吞了下去,“是啊,那次很危险,吉洛蒂的保镖有七八个,当我在游轮顶层放烟花的地方开完枪,他们一窝蜂地涌过来,有一两个精明的蹲守在我下到最底层与山姆碰头的必经之路上,我的鼻子被枪托砸了一下,胳膊也流了血,拼了老命才翻滚到山姆接应的小游艇上,他说他是从岸边偷的,最后也没还给人家。”他故作轻松耸耸肩,又用叉子扎起一块大小适中的苹果,一边咀嚼,一边笑着说,“我差点以为萨列里阁下没想让我回来。”
莎拉顿了一下,端回汤米腿上的盘子,“待会儿要吃饭,你不能吃太多水果。”她将盘子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汤米不明所以地眨眼睛看着她,莎拉还是垂着眼帘,睫毛时不时跟着晃动,好像一点也不生气。
“怎么了,莎拉?”他关切地问。
她用叉子拨弄几下,边缘的水果碎屑和西红柿的残骸,她说:“没事。”
莎拉把盘子端出去,没一会儿,她拿着一个收音机走进来。“我待会儿要会酒馆了。也许这能让你没那么无聊。”
电器,让生活更美好,选用GE电器,让真正的科技带动家庭的和谐……别拿甜点改拿烟……与昨日清晨被发现,政府发言人对此表示哀悼,群众自发组织的纪念活动由今早开始,队伍人数逐渐庞大,从工区到奥克伍德。为了维护城区秩序,城区警卫们实行了控制在人道主义范围之内适当的驱逐活动。现在由社会学家亚历山大·N·卡维尔发表对此事的评价……
“广播里在讲什么?”他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
“特恩布尔,他和他的同党给了女性选举权。他给了我投票的权利,汤米。还有他的妻子和六个女儿的投票权。”莎拉撇过头去。
听到这个名字,汤米竟然一时有些恍惚。
“特恩布尔?”
莎拉说:“对,有什么问题吗?报纸上说他将会因力通过第十九修正案而留名青史——他可是为了这条法案赌上了政治生涯。”
见汤米愣住的样子,她又说:“看来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对吧。”
汤米揉了揉脸,“可能吧。”
“可是他死了,就在一天前。”莎拉想质问汤米是不是他杀了特恩布尔,可追问显而易见的答案只会让双方的处境变得难堪。
“嗯。”
莎拉牵住汤米粗糙的手。“这可能只是……私人恩怨,你什么也不清楚的时候被要求做了一些事,这是非民主的,但你无可指摘。”说完这一堆话,莎拉泄了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和你谈这么多,我的上下牙齿和舌头配合,要这样对他讲——命运说,感觉如此熟悉,就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对你说过似的,这样一种感觉就像隔着死牛的筋膜去触碰另一面的东西。”说完之后,她突然站起来,“可我还是要说,托马斯,托马斯·安吉洛——我希望你幸福,别做亏心事,别做让人记恨你的事情。”
汤米沉默不语。
“安吉洛……”莎拉轻声说。
“……也许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人当枪使,杀了特恩布尔,杀了很多不必杀的人,可这又能怎样呢?他能明白莎拉想听到怎样的回答,但他不愿欺骗,不愿做出无关痛痒的承诺,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未来。
如同丢下手绢,莎拉松开抓着汤米的手,端起盘子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汤米想要追出去,可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站起来跑了两步,内心的纠结又让他跌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凝视着窗外暂作停留的乌鸫鸟,久违地,心中涌起了某种不可抗拒的情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