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君泽早早动身，临走前去隔壁看了眼，见一人一狼一剑相安无事便放心离开，召出何不为前往瀛洲。路途倒是顺遂，比预想中还早了半日到达幻阁。也果真如周让清所说，大门处挤满了各色各样的男女老少，背着沉重的家当，神色或期待或担忧。
长龙似的队伍不比买云酥泥时的短，沈君泽在后面观察片刻，发现也会有人被刷下，便上前装作来报名的新人，讨教道:“叨扰了，请问报名都问些什么？当真如宣传所说那般简单?”
人群里一位年轻人点点头，接着又摇头，叹气道:“往外说得好听，来了才知道有这么多限制，限制年龄和身体状况倒是能理解，但为何偏要伶仃之人？难道有家人就修炼不好了吗？”
沈君泽微微愣住:“只招收无依无靠的人？”
众人纷纷附和，看起来都是因为这一点被刷了下来，沈君泽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里沉默的孩童身上，他穿着破烂，一头杂乱的黑发盖住双眼，蹲在那倒像只扎人的刺猬，让人不敢靠近。
骨瘦嶙峋、双脚生痂，皲裂的皮肉里嵌着细碎沙石，看的人头皮发麻，但那孩子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早已习惯这么走路，甚至是有些麻木。
幻阁建址偏僻，离最近的城区少说也有三十里，一个连解决温饱都成问题的流乞儿，如今竟也如此渴求修炼?
沈君泽顿时有些好奇，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道:“小朋友，你是因为什么被刷下来的？”
小刺猬没理他，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保持沉默。
“他在我前头，是因为年纪太小体质又差才被刷了下来，最后一项倒是满足，是个可怜人。”年轻人朝沈君泽摆摆手:“他不理人，问多了还瞪你，兄台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为好。”
小刺猬听到这果真抬头瞪向年轻人，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团不灭的光，顿时多了不少活人感。
年轻人被瞪的全身发毛，赶紧闭了嘴躲到一边。
沈君泽微微一笑，又问他:“你为什么想学幻术？”
“……”
回答依旧是沉默，沈君泽瞧他不理人，便打算直接用行动打开话匣，他伸出手，淡绿色的荧光在掌心聚集，缓缓流向小孩的双脚，接着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短短数秒内便完好如初，连一点疤都没留下。
几乎是伤口愈合的同时，一道稚嫩嗓音连同那卷毛脑袋一同扑了上来，激动又兴奋，“你会法术！？你是仙师！”
反应比想象中还要热烈，沈君泽笑着点头，又在手中聚了朵小花递过去，嘘声道:“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教你法术，怎么样？”
小孩看着那朵凭空出现的透明小花，眼里闪着极亮的光，闭上嘴用力点头。
沈君泽笑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愣，表情顿时变的有些古怪，仿佛很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但也只是停顿几秒，他便小声念出两个字:“十一。”
名字比想象中还要简单，但好歹不是二狗铁柱，有了称呼，沈君泽便直接唤他的名:“十一，你来这多久了？”
“三天，排队的人太多，要等很久，”十一语气顿时有些失落，“但很多人都被选上了。”
“你有再见过那些人吗?”
十一摇头:“没有，听说这里管的很严，弟子入门后都要和外界断绝联系，潜心修炼。”
听到这，沈君泽忽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轻人说的话，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怪异的违和感。
“……”
果然还是得进去一趟。
正要动身，袖子却被一扯，沈君泽低头对上双可怜兮兮的眸子。十一生怕人跑了似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外袍，慌忙问道:“你真的会教我修炼吗?不会丢下我吧?”
“当真，我从不骗人。”沈君泽拍拍十一的手，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说道:“但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去就来。”
十一没说话，昂着的头低了下去，然后轻轻点了点。
安顿好这个小孩，沈君泽敛去气息混入人群，本想找个小门溜进去，可前后转了一圈，别说门了，偌大的屋子竟然连个窗户都没有。
“幻阁很缺修建费吗，还是说这里根本不是总部?”沈君泽心里嘀咕着，他还没猖狂到直接从大门闯进去，可瞻前顾后又太浪费时间——
干脆直接用幻术吧。
这个想法刚在脑中成型，沈君泽就刺破指尖在右掌心画下阵法，以自己为阵眼，念咒隐去身形。
幻术的强弱随施法者的灵力而定，就目前隐藏气息后的实力而言，这个幻身咒大概能维持一个时辰，足够了。
四列被选出的队伍候在门口，为首的紫袍人打开大门，入眼却是一片深如渊海的黑雾。
“这！这怎么这么黑?”人群中有个声音在颤抖，“……真的要进去吗?”
紫袍人的嘴角微微扬起，藏在金乌面具下的双眼里满是戏谑，“能被大人选上是你们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若是害怕，尽可现在退出。但你们要明白，机会只有一次。”
队伍陷入寂静，但没人退出。
紫袍人满意地点头，举起手里的灯笼，一步步虔诚地走进黑暗，直到被完全吞没。
黑暗凝聚成影，泼墨般渐渐消散，显露出屋内真正的景象。
四盏灯，四面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原来是结界，”沈君泽伸手探向还未完全消失的黑影，一丝怪异的气息从中流出，又在刹那破碎消散。
没闻出是什么味道，但沈君泽本能地讨厌这个气息，立马拿出帕子擦手，末了还嫌弃地甩了两下。
“都跟着我走，这些墙撞不到你们。”紫袍人抬起手里的灯笼，将半个身子没入墙面，演示道:“幻阁内部机关复杂，都跟紧了。”
沈君泽没有跟着进去，而是站在原地等了会，直到墙面再次波动，方才的紫袍人钻了出来，但手里的灯笼却不见了。
“哼，不过是群资质低下的爬虫，还妄想跟在大人身边学习幻术。”紫袍人冷哼一声，随即钻进了第二面墙。
“看来灯笼不是打开门的钥匙，”沈君泽走上前，手碰上冰冷的墙壁，竟找不出一丝破绽，仿佛方才所见皆是幻觉，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四面结结实实的墙。
刚刚若是直接进去，他绝对会被困在这个迷阵里。
这儿的布局比想像中还要复杂，入口又是结界又是幻阵，如此严防死守，阵仗未免太大了些。
“这里绝对不是幻阁的根据地。”沈君泽看着这座逼仄压抑到如同监牢的“幻阁”，心道:“可他们又为什么要骗这些人?”
还未等沈君泽去细想，身后的大门再次开启，他转头看向新的紫袍人，心生一计。
既已知晓这是个骗局，他便绝无可能袖手旁观。
沈君泽欺身上前一掌拍晕紫袍人，夺了那金乌面具戴在脸上，解开了幻身术。
门外几人听见动静，转身看见凭空出现的白衣人，皆是异口同声：“有人擅闯！快把门关上！”
话毕，那白色身影已然跃至身前，不过一掌便脱力晕倒，沈君泽看着那渐渐上涌的黑雾，赶紧对着那群还在原地发呆的人喊道：“再不跑，我连你们一起打！”
威胁远比劝告来得有用，一群人几乎是瞬间就跑没了影，但闹出的阵仗还不够大，得把外面的一起吓走才行。
沈君泽召出何不为，对着四面墙挥出数道剑气，又在掌心聚起灵光，转头抛向大门。
“嘭！！”
巨大的爆破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厚重的石门碎成一地粉末，连带着结界也一起轰碎，那些平民百姓哪里见过这种景象，赶紧抓着包袱四处逃散。
“快！快去叫司和长老！有人闯——”
这次这个话没说完就被敲晕过去，沈君泽抬手又炸了几个空地，见人跑的差不多了，也没再管那几个跑去通风报信的漏网之鱼，准备去刚才的地方找十一。
“仙师！我在这里！”
右边的碎石堆里兀的冒出一颗头，十一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灰头土脸的，手里还抱着沈君泽给他的外袍。
见这小孩根本没听自己的在安全的地方等，沈君泽扔了面具，跑过去捞起人就跑，御剑前还不忘捂住十一的眼睛，说道：“别睁眼，害怕的话就抱着我。”
怀里的小身板十分僵硬，沈君泽只当他是害怕，但迫于现状没法降低剑速，便将人紧紧护在怀中，轻轻顺着脊背。
幻阁在脚下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沈君泽见没有追兵，开始慢慢降下速度，却突然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瞳孔骤缩，猛的望向脚下。
硝烟和四周的云雾混淆在一起，让视线逐渐失焦，沈君泽看着那片已经沦为平地的废墟，震惊和愤怒在心头滚了几轮，最后化为窒息般的力不从心。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十一紧紧抱着他，只露出一只眼睛。
“刚刚的声音……是爆炸吗?”
沈君泽看着怀里这个依旧鲜活的生命，脸色顿时柔和许多。
“这些所谓普通人也能修炼的话术都是骗人的，以后别去了。”沈君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刚刚为什么没有在树后面等?”
十一又把眼睛缩了回去，“……我听到有声音，但是看不见仙师。”
沈君泽笑问:“你在担心我?”
十一没回答，但脑袋上下点了两下。
急促的风声渐渐缓和下来，沈君泽闭上眼打开识海，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共享给了柏意，又问了他现在在哪儿。
识海里传来短短的回音:后山。
沈君泽又问:“那个天狼呢?”
送走了。
“好，我这出了些事，你看完之后去通知掌门，让他查一下幻阁最近的行踪。”
识海里静了几秒，然后出现一句话。
你又擅自做主，打草惊蛇。
沈君泽早已习惯这些批评，但这次事故的确也有他的疏忽，便也没了反驳的力气，只是沉默着。
你又捡了孩子?
一句带着明显不满的语句突然冒了出来，沈君泽没回答，直接切断了识海的链接。
睁开眼，又对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两人皆是一愣。十一不好意思地扭过头，解释道:“我以为你睡着了。”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沈君泽轻声叹口气，又问道:“你可有其他去处?”
十一用力摇头，“我没有地方去，为了讨生活才来这的。”
“瀛州离浔州可不近，你一个目无可依的孩子不远千里也要来这，难道只是为了讨生活?”沈君泽笑着问:“就这么想修炼?”
十一瞪大双眼，模样反而更加惊喜，“仙师怎么知道我是那儿的?是仙术吗?”
沈君泽无奈一笑，用浔阳口音说了句:“是口音。”
十一听见这话，略显失望地“哦”了声。
“你很想学幻术吗?”沈君泽斟酌着用词，继续问道:“这门学问很深，若不是天赋过人，就算灵力深厚也不一定会学有所成。”
“我不是因为想学幻术才来的，其他门派都不肯收我，然后我看见了幻阁发的通告。”十一低声道，“结果还是进不去。”
的确，这孩子体质太差，年纪又小，光是调养身体就得花费不少心思，更别说培养了。就算来苍云山，恐怕连第一道试炼都过不去。
想了想，沈君泽做下决定。
“若无处可去，要不要拜我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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