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集仙殿,李贤揉了揉僵硬的脸,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就受了一顿排揎。
集仙殿里武皇后对李治的话也很不满,“陛下那些话说给六郎未免过了,他现下既不担戎政也没管着全局,陛下若是总这样,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对他们兄弟都不好。”
李治正后悔呢,他说这话时倒是一片爱子之心,不愿李贤行差踏错,以他的地位犯错就不会是小错,敲打他正是为了他好。
然而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对了,如果刚才那番话说给李弘,一点毛病都没有,问题是说话的对象是李贤,他凭什么被教导要视夷狄如子民!而且近来他对太子有些不满有些疏远,再考虑到李唐有兄弟夺嫡的传统……李治自己先心惊了。他只是对李弘有些隐约的羡慕,羡慕他青春年少,还有大把的好时光,但还没有废了李弘另立太子的想法,可别有那心思活络的在兄弟之间挑事,又弄得跟太宗朝一样。
想到此处,李治将一套自己常用的笔墨纸砚赏给李弘,命人捧着去了东宫,以示对太子的重视。
李弘捧着这套奖品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问前来颁赏的小内侍,这个小黄门还没混到在殿里伺候的份上,是李治随手指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把他看见的说了,“刚才沛王来了说了一会儿话,等沛王走了,圣人就让奴婢送来了。”
这就是平时与人为善的用处了。
李贤作为一个穿过来的现代人,比起土生土长的大唐土著,总要多了那么一点平等思想,李治、武皇后两处的小内侍常去各处颁赏或是传话,敏感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差别,因此在不那么关键的时候,也愿意顺嘴送他个人情,至少不坏他的事。
“哦,六郎啊。”李弘若有所思。
萧沔和薛毅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表情中看出了庆幸。陛下近来冷落太子,如果沛王像是个前魏王李泰一般的人,东宫可就面临大危机了。
过了几天,李贤照例跑到东宫看他哥,差点被李弘包含感情的双眼吓出来。
“五哥这是怎么了?这么看着我。”李贤终于忍不住问道。
“就是想谢谢你。”李弘真诚地看着弟弟的眼睛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你没觉得什么不舒服吧。”李贤伸手在李弘眼睛前面晃了晃,心想难道是吃了什么具有致幻作用的食品了?
“你呀。”李弘一笑,“人常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阿贤,谢谢你。”
李贤心里疑惑,不过看这样到不像什么坏事,这“疑”也就先存在心里了。转天拜见李治和武皇后的时候,集仙殿外迎他入内的小黄门,低声简略地跟他说了下前因后果,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无论如何,大唐的政治格局在李治的主导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之前两朝,不管大臣怎么拉帮结派,最高统治者还是皇帝,以及皇帝领导下的太子,只有他俩一个是君一个是候补君,其他人都是臣。现在变成了李治是垂拱而治的国家首脑,除了军权仍被他牢牢把在手里之外,民政方面各项政治决策、大政方针基本上是武皇后与大臣们先讨论磋商,大概有个结果后再报告李治,由他来做决定。而太子李弘只能参与最后的落实部分。
李弘心里或许有失落,但仍然觉得这是母亲保护自己的苦心,一直到了十月,却出了一件事,这下子不只是李弘,许多人都觉出不对劲了。
前面不是在武皇后的建议下,李治决定封禅泰山嘛,而且一应礼仪正是由武皇后带领文士制定,于是在群策群力之下武皇后正式向李治上表,称:“封禅旧仪,祭皇地祉,太后昭配,而令公卿行事,礼有未安,至日,妾请帅内外命妇奠献。”
武皇后的意思是,自古封禅泰山除了祭祀昊天上帝,还要祭祀皇地祉——就是地神。在中华民族传统的认知系统里,天为乾、为阳,地为坤、为阴,所以秦始皇、刘彻、刘秀三位皇帝,在祭祀皇地祉的时候,都是以太后作为配飨。这下问题就来了,男女有别,你让太后受大臣的祭祀,实在是有违礼数啊。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很好办呀,武皇后的处理办法是奉祀先祖本来就是主妇的职责,太后们可以由我这个皇后带着命妇们奠献嘛。
这是在表奏里公开阐明的。私下里武皇后更是换上正式的礼服——翟衣——向李治泣涕请曰:“妾身身为子妇,无福侍奉文德皇后,唯有祭祀奠献方可聊表寸心,还愿陛下如妾所请。”说罢,郑重下拜。
如果是李贤看了现场,估计会觉得演过了,过得都让人肉麻了,李世民在世的时候,你可跟长孙皇后不是婆媳关系啊。但这副药恰恰对症李治的病。生母的早逝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痛,在漫长的几十年的回忆中,长孙皇后更是被他美化成了一个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皇后,完美的母亲。而没有机会服侍这样一个神仙般的婆婆,自然是巨大的遗憾。因此没多想,就同意了武皇后的表奏。
之前武皇后哪怕和皇帝一同听政,至少还要垂一道帘子,现在竟是连帘子也不挂,要跳上前台。如此一来,东宫不免有点着慌。
天下的权力是有数的,皇后想掌权,权从哪儿来?自然不能夺皇帝的,那就只好把本该东宫掌管的事接过去。事实上武皇后早已经这么做了,之前总还有点自家母亲帮衬儿子的意思,但如果皇后亲自祭祀皇地祉,那无疑是昭告天下,从此政坛上有我皇后的一支独立的势力存在了。
如今皇帝已经对东宫有所不满,如果皇后不但不居中弥合,反而与东宫发生矛盾,那么太子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因此消息一出来,此时兼任东宫太子左庶子郭瑜就立刻上疏,表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封禅乃是国家最重要的祭祀活动而非仅仅只是皇室家祭,因此以皇后率命妇奠献,显然是于理不合的。
之后郭瑜笔锋一转,又写道:皇后所说公卿祭祀太后,“礼有未安”,也确实有道理,既然如此,臣觉得可以让太子带着弟弟们完成祭祀,孙儿祭拜祖母、曾祖母既合情又合理,而且不违男女大防。
李治将这份奏疏留中不发,然后将郭瑜调离东宫,去河北昌黎县做县令。
李治没有公开贬谪郭瑜的原因,哪怕是编个理由呢,都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郭瑜被贬完全是因为他要加重东宫的势力,所以被皇帝打压了。这下子等于是把皇帝和太子的矛盾毫不掩饰地公布在满朝文武的面前,东宫压力陡增。
李贤觉得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东宫做的有些操切了。既然皇帝能够如皇后所请,说明他对皇后说的理由是认可的,那么正确的做法难道不应该是先私下里跟那两位沟通,哪怕你说是怕亲妈累着都比这强,行就行,不行也没什么人知道,不打脸。实在要公开上疏,也应该找个跟东宫没关系的人是吧。
一方面同情太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命的目的,李贤必须帮助李弘,但他还没有圣母到把帝后的火力引到自己身上,以减轻东宫压力的地步。他不能表现得太活跃,只好静观其变,保持着正常的进宫拜见的频率,见缝插针地替李弘说几句话。
李治见他波澜不惊的样子,不免觉得这孩子心太大了,“近来朝上事多,你倒好,该做什么做什么,一点都不急。”
“有什么好急的呢,”李贤狗腿地给他阿耶捏着肩,一边说道:“祭皇地祉,起跪肃拜,时辰可不短,又是穿着大礼服,五哥也是心疼阿娘。”
李治鼻子里“哼”一声,“你倒是会说话。朕还不是要起跪肃拜许久,祭拜上苍岂能有怠惰不诚之心!”说到最后,语气可以说得上十分严厉了。
“是,阿耶说的是。”李贤连忙认错。“大唐的这片天还得您撑着,以后儿子要经常进宫给您捏肩捶腿,多尽尽孝道。”
“朕缺的是捏肩捶腿的人?”李治恨恨道:“朕缺的是一个懂事明理的好儿子。”
此话一出,李贤就只有趴地上的份了。“阿耶说的是。只可惜儿子驽钝,还请阿耶明示。”有什么事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明白呢。
李治一噎,他希望万寿无疆,大权在握,这些都不是儿子们办得到的。那么退一步,自己在世的时候太子——这个终将继承自己所有这一切儿子——不要碍眼,别老时不时跳出来提醒自己日暮将至,往后这大好江山都是他的。
这样的话,李治能想,他能说出来吗?
“去去去,既然知道驽钝,就别来惹朕心烦了。”李治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是,”李贤听话地说道:“那儿子去看阿娘和妹妹了。”
集仙殿里武皇后除了忙着处理政务,还要忙着照看襁褓中的小女儿,其操劳程度,不亚于后世职业妇女,对于排行既不靠前又不靠后的孩子本来就关注有限,李贤来,她也只是表示知道了没空理他。
李贤逗了一会儿李令月,抽个武皇后不那么忙的空子对她道:“阿娘忙,儿子不打扰了,这些日子都没见过五哥,我看看他去。”
武皇后抬眼看了看他,李贤坦荡荡地由着她打量,尽量让表情显得单纯无邪,看了片刻,武皇后淡淡道:“你去吧。”
李贤一抹头上的汗,心说宫里这两位是不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了,越来越难应付。一边想着一边到了东宫。虽然才过了几天,李弘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李贤当下吃了一惊,忙问:“五哥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传药藏局了没有?”
李弘无力地摇摇手,“怎么一来就大呼小叫的,”指了指对面,“坐。”
李贤探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书卷,见是《礼记》便道:“议礼的事最没准的,议来议去,不到最后关头总是争论不下,五哥既然不舒服,歇一歇也好,何必在这些不着急的事上花精神。”
“没什么,闲着没意思,倒是看两眼书占占心思。”李弘淡淡地笑道。
一个太子说自己闲得无聊,怎么听都像是在抱怨,可是李贤又能怎么安慰他呢,只好道:“五哥你好好将养,等来年春暖,咱们禀了阿爹阿娘出宫行猎怎么样?记得小时候你可是弓马娴熟,每次猎到的东西比我和阿显加起来还多,这几年我可没落下功夫,倒是五哥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初的好身手。”
李弘知道他这是故意岔开了话逗自己开心,难得他这份心意,便道:“好啊,到时候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兄弟俩说笑一会儿,李弘想了想终是道:“我现在才明白前两年你的感受。”
“前两年?我这么些年不都是这样嘛,好吃好睡的。”李贤一怔,旋即明白他这是在说什么了,无非就是引导他对绘画建筑之类的小技感兴趣,以免对皇位产生觊觎之心嘛。当时是有一点不舒服,但令他不舒服的原因仅仅只是这父子俩的防备,就好像你去超市买东西却被商家一路紧盯着一样。
而且没两天他就想通了,怨不得李治、李弘,这是由皇权的排他性决定的。再说了,自己原本就是想当个富贵闲人,对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没兴趣,大家目标一致,没必要太计较方式方法以及态度问题。
自己早都不在乎的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李弘还放在心上。李贤不能说感动吧,至少很意外。
“你啊,”李弘摇了摇头,又笑道:“你还在为我宽心。我明白的。”被至亲防备的日子实在难熬,亏了当时觉得是替他着想还感动了一把。李弘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体无完肤。
“五哥,我很好,真的。你现下只管将养好身体,不要为琐事操心。阿耶阿娘已经在为你相看太子妃了……”李贤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时人的观念里,只有成了家才算是真正的成年人,换言之,李弘现在在大家眼里还是个孩子,不放心把国事交给他这不是很正常的嘛,也许成亲以后会有所不同呢?
想到这些,李弘又振奋了一些。
其实李贤很想说你只要好好活着,最终的胜利必定是属于你的,你比他二位年轻三十多岁呢,哪怕武皇后真像历史上活到八十多,那会儿你也不过才五十嘛,正处在政治家的黄金年龄,不要急不要慌,年龄才是你的最大优势,才是你的致胜法宝。
但是在忠孝在思想领域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的时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无异于把刀子柄递到别人手里,哪怕这人是李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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