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冯和季夏新分别从歧州赶往长安。
阿冯回京城一方面是为了替沛王身边的工作人员送节日慰劳品,另一方面也是要把何娘子、城阳长公主给两位主子准备的过年的年货带过来。季夏新则是替李贤交作业——歧州本年度各项工作总结,以及李贤本人的新年贺表,另外还要在元旦大朝会上为大唐盛世壮声色。
因为各自的任务不同,虽然在长安有交集,但前后返程的时间差导致他们回来的信息有很大差距的。
“武怀运投、毒欲谋害皇后,只是那食物被魏国夫人误食,皇后方才侥幸逃过一劫。”季夏新甚至于略过了面圣的经过——主要内容是李治对儿子一到地头就抓住要害,将投在阀阅豪门的隐户变为编户齐民,为日后增加税收做好了准备大大表扬了一番。这么重要的正事都没来得及说,上来就石破惊天地来了一句武怀运投、毒。
“什么!?”薛顗直接从坐榻上跳了起来。大唐皇宫里竟然发生投、毒这种刑事案件。
李贤倒是没有慌乱,只是让季夏新“你仔细说说。”同时心想应该立刻上书朝廷,取消献食制度。皇帝怎么可以随便使用来源不明的食物呢,看,发生食品安全事故了吧。也省得自己每次往宫里送点什么都提心吊胆,多长时间睡不好觉。
“这事说来真是蹊跷,每年新春各州刺史郡守派会使者向圣人进贡方物土仪。”说到这儿,季夏新稍微停顿了一下,看向李贤。李贤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自己就不但进贡皮子,还精挑细选了一副罩金瑞鸟仙鹤漆器屏风一并呈送。
“这些土仪里多有食物水果之类的。”季夏新接着说道,“淄州历年都进贡一种胡饼的,因此上,谁也没觉得什么,这些胡饼原是进给皇后的,因魏国夫人恰巧在,皇后便赏了她,可谁知魏国夫人吃完立刻口吐鲜血,等尚药局奉御来了,已是回天无力了。”
这——
自从武皇后升级为合作伙伴,前任解语花韩国夫人不幸去世后,韩国夫人的女儿魏国夫人贺兰氏凭借年轻貌美和善解人意,后来居上地牢牢占据了第一宠妃的地位,这两年李治绝大部分的私人时间都是和魏国夫人一起度过,结果活色生香的小心肝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对李治的打击无疑是泰山压顶式的。
但是朝廷上下猛然听说此事,没什么人关心李治的心情,即便一向以孝子的形象示人的李弘,第一反应也是问:“这个案子什么人主审?武承嗣招出了什么?”
这也是李贤的问题。
按理说,此时最想要武承嗣命的人莫过于荣国夫人和贺兰敏之,但这两个人只怕做梦也没想到心愿达成是以魏国夫人的性命为代价的。
李贤揣测,估计是荣国夫人要求皇后弄死武承嗣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武皇后说不定对亲娘纵容姐姐、外甥女与自己争宠有所不满,于是趁机一箭双雕,连魏国夫人也除掉了。
武皇后做事一贯秉承物尽其用的原则,亲生的女儿都下得去手,对武承嗣更要将其价值最大化了。虽说放眼整个封建时代,外戚对绝大多数女性政治人物都是不可或缺的助力,但前提条件是皇后本人能控制住家族势力,不然就像北周太后杨丽华,本来想靠着老爹把控朝局,结果亲爹篡了位,自己从在朝廷上很有话语权的太后,变成了大门不给出二门不让迈的公主。
武皇后可不是杨丽华,决不允许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族反噬。
季夏新看了李贤一眼,道:“属下离京时武承嗣已被处死,因在正月里,没有大张旗鼓地处置,听说就是在宫中杖毙的。金吾卫派人飞骑往淄州捉拿武怀运。”
杀吧,抓吧,最好武家子弟全体与皇后离心离德。
“另外,右相许敬宗被贬为徐州刺史——朝廷给出的原因是言语不谨。”季夏新接着又道。
所谓右相,就是原来的中书令,李治夫妇似乎认为汉字有某种魔力,喜欢改来改去的改名,中书令就被改成现在这样。
此前许敬宗已经是位极人臣了,丞相的职责就是“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你要他怎么谨慎?“言语不谨”本质上来说跟“莫须有”没什么区别。
虽然许敬宗此时是位响当当的大人物,然而纵观整个历史长河,这位大佬还没有重要到能把平生经历写进中学历史课本的程度,李贤也不知道历史上的他有没有被牵连到,所以略过不提,只是问:“接替他的是谁?”
“司平太常伯,阎立本。”说这句话的时候,季夏新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抹笑意。
李贤清楚他是为什么,但远没有他那么乐观。右相固然位高权重,但阎立本本人的政治能力只怕不足以支持他长时间待在这个位置上,遑论对自己有所助益了。因此撇过他,转而问起了刚才被打断的话题,“哦,荣国夫人和周国公如何?”
荣国夫人是魏国夫人的外祖母,周国公是魏国夫人一母同胞的哥哥,这两位都算得上是苦主,但把他俩放到一块,季夏新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股意味深长的表情。“荣国夫人和周国公悲痛异常,据说荣国夫人得知此事后便病倒了。”
魏国夫人怎么死的,别说皇帝,估计大多数人心里都有猜测。多半是荣国夫人为了小情人的爵位,撺掇武皇后下手除了后患,没想到武皇后下手是下手,拿来牺牲的却是外甥女兼小情敌。荣国夫人间接送了外孙女的命。
季夏新想不明白李贤为什么揪着这些鸡毛蒜皮的男情女爱不放,这时候难道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帝后矛盾,以及由此带来的政治格局的变化上吗?许敬宗被贬明显就是皇帝对皇后的警告,朝廷惯例就是跟红顶白,如今对皇后不满的可是大有人在,不止太子一方,咱们难道不应该趁着水浑捞点好处吗?
即使没出魏国夫人这一档子事,皇帝陛下对这位强势的工作搭档也心存忌惮。
实在身体和心理都不支持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必须替自己找个帮手,如果不想被权臣篡权,只能找最亲近直系亲属,能选择的只有老婆和儿子了。儿子为了龙椅有可能把老爹挤到太上皇的位子上,但以往的历史经验,即便彪悍如一代女主吕雉,汉高祖生前也得老老实实的。而且吕后蹦跶的再高,到了最后,也没对刘姓江山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换做是你,会怎么选?——这估计是皇帝陛下的真实想法。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帝后之间有裂痕,无数对皇后不满或者想从中获利的人,就会沿着这道裂隙将口子撕大,使它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这种情况下,首先考虑的应该就是怎么浑水摸鱼、借力打力,怎么反而问起武承嗣这个无名小卒来了?
疑惑的同时,季夏新的大脑并没有停止思考,迟了半步想到,但凡女主临朝必然伴随着外戚专权,武皇后虽然跟娘家兄弟关系紧张,但血脉相连绝不是一句空话,即使武皇后能把几个哥哥扔到蛮荒之地,但只要武家人没死绝,天然的利益捆绑就还在。如果需要跟李氏皇族争夺权利,那么武氏家族里的子弟必然是她绝对忠诚的爪牙。
李贤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不让表情有朝欣喜变化的迹象,暗暗告诫自己,去了一个武承嗣不算什么,只要武皇后想篡权,没有武承嗣也有武承五,同时心里小小鄙视了自己一把——好歹是在法治社会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人,一个还没有伤害过自己的人的死去,竟然欣喜若狂!可武承嗣的死明确表明历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某种变化,对于李贤来说,只要有变化就意味着生机有希望。
虽然深谋远虑地提前清理了武皇后未来的爪牙,季夏新却觉得首先应该考虑的却是,“属下在京曾拜见太子——”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看了看李贤的表情。李贤此时已经强迫自己从改变历史的狂喜中冷静下来,脸上的表情是没有表情,古井无波地回视他。
被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不知为何,季夏新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种被人穿过皮囊,直看到灵魂深处一般的感觉。然而话已经说了一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属下看太子气色极其不好,只怕,只怕……周王殿下近来常在圣人左右,属下听说,圣人有接他回宫居住的意思。”
“想不到季长史竟得李太史①真传,会给人相面,只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便是李太史本人也不敢说吧。”李贤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冷,“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不过今后再要是乱嚼舌根,我也就只能公事公办了。”
说罢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季夏新有点着慌,话说到这份上,如果不能说服李贤,他以后不止是日子好不好过的问题,根本就是埋了一颗炸弹在李贤哪儿,想搓圆捏扁,想什么时候让他完蛋,全看李贤的心情了。
“殿下!”季夏新知道如果今天就这样被赶出门,离死就不远了,而且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开诚布公也是应有之义。“臣,所说乃是肺腑之言,倘若局势有变,难道您就甘心居于人下,将天下交于周王吗?”
这话说得简直要捅破天了!意思是皇帝、太子都死了,你不接班,就等着被你弟弟,那个不靠谱的李显磋磨吧。
身处一千年前的封建帝国,两代最高领导人的寿命就在季夏新的一句话里灰飞烟灭了,即使的李贤,也不得不在心里夸一句‘好胆色’!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若是怕被我牵连,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工夫,换言之,你只是歧州的长史,甚至不是我沛府的长史,说不好听点,咱俩不过上下级的关系,你可以谋求调任别处,和我从此再无瓜葛,就像你和前任歧州刺史王科一样,这样一来即使我倒了霉,也不可能连坐到你。所以说,是什么缘故让你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跟我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
即使在腊月里,沛王府里的充足的财力还是让他们所处的后堂温暖如春,季夏新额角渗出的汗水顺着鬓发、脸颊一路滑了下来,觉得屋子里实在太热了。
李贤并不催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色来回地变化。最终季夏新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道:“其实臣,不姓季。”
“哦?”李贤挑起一边眉毛,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季夏新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似乎要把梗阻在喉头的块垒咽下去,才能将多年一直深埋心底的鲜血淋漓的往事吐出来一般。“臣本姓刘,家父乃是息隐太子(李建成)的参将。当年家父身死臣被季姓人家收养,因此改姓季。”
这倒有可能,在没有指纹、DNA、甚至没有身份证的年代,改名换姓、隐藏身份乃是不愿受到刑罚的常规操作。但是反向,顺着他的交代的过往查下去,检查他说得是否属实就要困难很多。
多了二十来年人生经验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轻信,此时,李贤正不动声色地思考季夏新这番话是真的?还是因为他发现了阿冯的调查的事,所以顺水推舟?
季夏新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才艰难地续下去,“本来不过是各为其主,臣父亲忠于太子又有何不对?即便成王败寇,可凭什么魏玄成(魏征字玄成)就能位列凌烟阁,而臣的父亲却连儿女的奉祀香火都享用不到!”
他娘的,玄武门之变都过去几十年了,怎么后遗症还没完没了的。李贤一边腹诽,一边正色道:“你想什么?为你父亲平反昭雪?你知道燕国夫人吗?”看见季夏新明显被噎了一下,李贤才续上,道:“她是圣人的傅母,据说圣人年幼时有一次落水,是她不顾性命跳下去救上来的,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你——觉得能有多大的功劳超过燕国夫人呢?”
李贤站起身,拍拍季夏新的肩膀,“今天的话你没说,我也没听见。回去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对不对?”
“不对!”季夏新断然打断了李贤的话,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人生在世难道就只是为了活着?便是升斗小民也不会如此浑噩,大王饱读诗书,就甘愿一身的学识埋没在山野之间?况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大王想悠游林下,只怕别人也不会答应吧。”
李贤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季夏新后面的话全都没听见,只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句熟悉的台词“人如果没有理想,那根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也不觉得干不出大事业就有什么好可惜的。而且季夏新说什么李显上位后会如何如何,在李贤看来根本就不成立,作为一个有后世视角的人,他清楚地知道李显当上太子的时候,李贤已经被他妈武皇后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了。所以李贤的意识里,他的对手一直并只有武皇后一个人。
但季夏新不知道啊,他就是想破了头,也顶多只能想到武皇后如果当了太后,以她现在的权利欲推测,她当然是希望抓一个脑子不大清楚,做事不大牢靠的皇帝在手里了。
看,这就是消息不对等带来的交流障碍。
然而,武承嗣都能被蝴蝶了,谁知道其他的事会不会有变化呢?万一,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变成事实,李显成为了大权在握的真皇帝呢?季夏新的话倒是给李贤提了个醒——不管以后是谁当政,他都应该做好准备,以免大事发生后,只有束手就擒一条路。
这就对了,看李贤的表情,季夏新知道他听进去了,正准备再加一把火,没想到李贤一抬手止住他,“此事不用再说,你我只需把分内的事做好即可。我既然主政一方,就要让这一方的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这一方的军士衣食保暖、训练有素。”
季夏新实在是想不明白,放着这么好的夺权条件,居然还有人把送上门的机会往外推!?确实,对比李世民、李泰、李贤三人,首先大家都是和太子一母同胞的皇子,和另外两位相比,李贤的优势在于现任太子李弘身体不好,非常不好,能不能活过他老爸顺利接班都是个问题。而李贤下面两个弟弟,一个明显不那么靠谱,一个年纪又太小。在这种情况下,李贤居然不主动去争取一下!?
想到这儿,季夏新不得不感慨,人生的命运真是充满了不可捉摸的神奇,有的人为了实现阶级提升,实现政治理想,一辈子汲汲营营,有的人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却不知道珍惜。
不过,季夏新倒觉得李贤最后那几句是话里有话,百姓安居乐业是指有钱,军士训练有素就是有兵,有钱有兵……既然能想到这一点,可见这位沛王殿下也不是那么死板教条的人。再说,自己还好好地站在这儿,没被他捆上押送去京城,那就说明此事还有圆转的余地。
李淳风的儿子李谚曾任太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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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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