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京城传来消息,果然皇后对贺兰敏之下手了,新账旧账一块算,一口气列出十条大罪。
“嚯!皇后竟然,竟然……连烝于荣国夫人也敢光明正大拿出来说,还有贺兰敏之在荣国夫人服内,私释衰绖,著吉服,奏伎乐和以前奸污公主侍女的事都翻出来了。”薛顗满脸的不可思议,“这这这,这都不叫家丑外扬了吧。这些罪名,哪一个拿出来都够贺兰敏之喝一壶的,最后只是个发配雷州?”
“发配雷州和让他‘喝一壶’不矛盾啊,既可以让他在路上‘喝’也可以等他到了雷州慢慢‘喝’,前面长孙无忌不就是这样么。”李贤道。
“拿贺兰常住和长孙无忌比,你也太给他面子了。”薛顗撇嘴道。
“诶,上次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李贤问。
“哦,王子安已经跟武攸宁搭上关系了,武攸宁正极力邀请他做塾师,说白了就是找门客,按你的吩咐,他客客气气地拒了,不过武攸宁不死心,正在那儿礼贤下士呢。”
王勃离开英府时李贤原本想推荐他去郝处俊手下历练历练,但因为他生了一场重病耽搁了,现在病刚好便请命领了这个差事。
“呸!”李贤笑骂道:“就你这么抬举他。人王子安可是做过王府文学的,武攸宁一个不入流的东西求着人家给他出谋划策,还礼贤下士呢。”
“那——叫礼贤上士?”
李贤被他说得笑了,又道:“再吊一吊,差不多就可以按计划行事了。”
共同敌人被皇后收拾掉,武家诸人也就撕下同仇敌忾的面纱,一个个上蹿下跳地都想把周国公的爵位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这其中以武三思最为急切,他是武士彟的亲孙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此时的周国公就像一块肥美鲜嫩的肉,诸武如同饿狼一般环伺在它周围,一开始因为彼此之间有所顾忌,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按兵不动,一旦有人按耐不住首先窜出来,狼群里的其他人便会紧接着一拥而上,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就此展开。而爵位和肥肉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只能独享,胜利者固然洋洋得意,失败者不但连个肉渣都捞不着,还要从此低人一头,被蔑视,受欺负。所以人类社会的斗争,往往比动物世界更残酷。
既然武三思已经出手,其他人也就不用客气了,当然了,作为一个人类,尤其是对社会地位有点追求的人类,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跳出来自己上阵肉搏,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指挥小弟打手上场都算落于下乘了。
因此诸武的第一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表现自己,打报告申请进宫探视皇后的,托人给皇后说好话的,直接写信表孝心的,就连李治、李弘身边都有人说不同的武好的。
武皇后或许希望能在亲族里拉个帮手,此时思想束缚还没到后来明清那么严重,朝臣拉帮结派改换门庭什么的并不少见,皇后虽有心腹但谁敢保证他的忠心?跟寻常大臣比起来,武家子弟的一大优势就是天然地和武皇后绑在一起。
不过武皇后要的是帮手,不是个拖后腿的,便要趁这个机会正好看看诸武的能力,而不急着宣布下一任周国公,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表现。
武家兄弟不知道姑姑这是在考验他们,时间一长难免就急了,一开始还是展现自己的孝心,渐渐地就开始说点别人的坏话,坏话这东西,只要一说开了头,免不了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这时候主要目标还集中在武三思身上,众矢之的嘛,在密集的火力辐射下,没多久他就被流放到连州去了。
“嚯,武家人可是真够狠的。”听完阿冯提供的情报,薛顗忍不住感慨了一声。“多大个事,把压胜都搬出来了,说武三思诅咒皇后。你说武家现在不就是靠着皇后,他把皇后咒死了他能有什么好处,可偏偏出首告他的还都是武家人,这就让人不得不信了,毕竟自家人好端端为什么要害他,而且他们一家人,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隐情也合情合理。”
“他就是跳得太高了,这时候躲还来不及,他还敢当那个出头椽子。”李贤道:“看着吧,一个武三思倒下了,后面还会有无数个武三思跳出来的。”
薛顗正喝茶,笑得呛了一下,“武家一共才几个人,你还无数呢。”顿了顿,又问:“你猜下一个出头的会是谁?”
“那还用猜吗,咱们都关注多长时间了,王子安都搭上话了,你这会儿让我猜?”
和争太子也差不多,不会每一个有资格的人都跳出来掺乎一脚,大部分掂量掂量觉得自己没戏的,就会转而投靠一个比较有竞争力的潜力股,以期人家吃肉的时候能捞到点汤喝。于是,在一段时间的角逐之后,大浪淘沙,基本上只剩下两个候选人,一个是武攸宜,再一个是武嗣宗,正是李贤之前就重点关注的两人。
趁着年前朝见的机会,季夏新去了一趟洛阳——话说李贤小时候成天跟在李治长安、洛阳两头跑,像吃了耗子药似的。而这些年朝廷基本上是在洛阳扎了根了,长安虽然还贵为帝都,但多少有点名不副实,有点财力的官员都在洛阳一带买房置业,把当地的房价地价都炒得翻了一番,等到李显、李旭轮开府的时候,李治就拿不出一坊之地给他们建房子了。
转回来,季夏新回到歧州,从表情看就知道一切顺利,果然季夏新步履轻松地奔进李贤的书房,“使君,武攸宜终于耐不住出手了。”
“这人也太性急了吧,”李贤道:“他真是用的‘祥瑞’?”
“正是,”季夏新激动地搓着手道:“圣人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想趁着新春将至,来几件祥瑞提提心气,朝中揣摩上意,新年贺表中也多有提到此事的,元旦大朝时太子也特意说了一笔呢。”
李贤笑了。
薛顗也笑,又问道:“阿贤,你上哪儿知道的猫和狗搁一块还能和和睦睦的招的?这俩一般来说不斗出个胜负不罢休的吧。”
如果让一个现代人看武攸宜家的祥瑞,一定会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狼孩的故事大家都听过,不过就是把刚下崽猫狗的幼崽交换一下,母猫母狗正处在母爱爆棚的时候,自己的幼崽不见了,别的幼崽来了也就喂一喂,猫喂大的狗自然跟猫亲近,同理狗也一样。
道理很简单,但唐朝人不知道啊。所以李贤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
“嘁,我还不稀罕知道呢。”
“武嗣宗本来也准备搞点祥瑞赶新春朝会献上去的,只是没搞成。”季夏新道:“属下打听到他们家有一株牡丹,腊月里长出了花骨朵,眼看都要开了,结果不知怎么的又给冻死了。”
李贤突然想起一个武则天和牡丹花的典故,就是大冬天下令百花齐放,还写了首诗“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晚风吹。”做诏令,结果第二天真的满园繁花,所有花全都盛放,只有牡丹花不给面子,武皇一怒之下把牡丹花贬出京城贬到洛阳,从此以后洛阳牡丹甲天下。
这故事一听就是假的,武周王朝的首都就是神都洛阳好不好,什么人能把犯了错的花神贬到自家京城啊。
不过如此看来这故事也未必是空穴来风,还是有蓝本的,只不过进行了艺术加工而已。
“多亏他这个没弄成,不然还真是个麻烦。这可是上瑞了。”薛顗有点紧张。
祥瑞也分三六九等,国色天香的牡丹如果在新春之际盛开,在唐朝人看来绝对是人间皇帝的最高褒奖。
“你糊涂了吧,当真以为有什么祥瑞降临武嗣宗家了?咱们冬天不都能吃菠棱菜了么,他这个道理也一样,他只要敢上报朝廷,不用你急,武攸宜就该想说法了。”李贤笑道。
薛顗想一想,“还真是你说的。”
“现在武嗣宗说不定已经把武攸宜的祥瑞捅给上面了。”季夏新努力把嘻嘻哈哈的两个人拉回正题。
之前举荐去礼部的歧州子弟这时也能派上了用场。礼部本来就负责核对下面上报祥瑞的真实性,核对的时候稍微严格一点,自然就露馅了。
不过歧州跟洛阳隔着好几百里地,所谓鞭长莫及,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就只有静观其变了。
如果让武皇后来选,属意的可能还是武嗣宗、武攸宜这种的,不管怎么说,起码有野心,有野心就有动力,他们的野心、动力最终会成为皇后大权独揽的助力。
但李治也是看过史书的,对历史上吕太后、冯太后、胡太后的丰功伟绩只会比武皇后更熟悉。李贤不知道历史上帝后之间是怎么进行权利分配的,在他的印象里,仿佛李治一直被武皇后及其支持者架空,李治根本就是大权旁落的代名词。
但是李贤自己看到的情况又并非如此,武皇后固然掌管了一部分朝政,但她所有的决定都必须得到皇帝的授权,而最重要的兵权,则一直牢牢掌握的李治的手里。
所以说李治虽然头风眩晕,头脑看来一直保持着清醒,清醒地防备外戚做大,因此没等武皇后来得及反应,他就先发制人地任命了诸武中最不显眼的武攸暨出任下一任周国公。
据说武皇后得知后立刻冲到乾阳殿跟李治大吵了一架,但爵位是国家的,本来就应该由皇帝来任命,李治的做法合情合理,皇后除了生气其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理由。
“这下可放心了吧,”薛顗往后一靠,手垫着脑袋垫枕在包裹了棉絮的高背靠椅上,看着李贤道:“你看看你,当成个多大的事操心呢。”
“我这叫防微杜渐。”李贤说着也像他一样往后歪在软靠上。
到了歧州,山高皇帝远的,李贤心情比在京城的时候轻松了不少,更有享乐的心思,于是让人山寨了一个沙发放在书房里,没外人的时候就跟薛顗一起摊在上面。
这年头别说海绵了,连棉花都只在西域小面积的种了点,很是珍贵,所以佛教禅宗信衣木棉袈裟,虽然叫木棉,其实跟又称英雄树的那种植物没关系,就是后世棉花织的布做的。说这么多就是想说当时棉花有多贵重。所以李贤肯定不能拿棉花往里面塞当填充物啊,只好让人往座椅和靠背上绷了两条用旧的被褥,效果聊胜于无,不过对于薛顗等大唐土著来说是足够舒服了,因此今年过年,就让季夏新带了一张送给李治表孝心。不过季夏新回来以后光忙着关注周国公了,李治对“沙发”的评价还没来得及反馈。
“你说,圣人喜不喜欢你进贡的这个软椅啊。”薛顗往下蹭了蹭,摆了个标准的葛优瘫。
“想知道,你自己问去啊。进过上了,过几天让人去京城给姑母也带一张。”李贤道。
“算了吧,先给皇后吧。”薛顗叹了口气,“早些年我阿娘和你阿娘还挺好的,我阿娘有事没事就往宫里走一趟,有时候看看圣人,大部分是去找皇后。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越来越疏远了,到了现在,不说是仇敌也差不多了,我觉得他俩见了,要不是顾忌什么面子,肯定互相都不愿意搭理对方。”
“所以说,人的感情总是会变的。”李贤想也没想顺嘴就感叹了一句。
薛顗猛地转过头,看着他。李贤意识到说错话了,不过他也不打算改,就那么硬挺着跟薛顗对视。
就在他觉得眼睛再不眨一眨就要流泪的时候,薛顗说:“我永远不会变。”
李贤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飘出来一大堆“海枯石烂”“矢志不渝”“地老天荒”之类的誓言,想当年某些港台剧大流行的时候,李弦同学可没少对其中男女主人公在背景音乐烘托下表白、发誓的桥段嗤之以鼻的。但薛顗这句话并没有让他感觉可笑,反而心里觉得很熨帖,很舒服。于是在薛顗的手指尖上捏了捏。
就像是受到了鼓励,薛顗猛地坐起了身子,朝他这边倾过来,李贤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灵魂出窍,所有的感知都是模糊的,但同时又是强烈的,仿佛时间突然被拉得无限长,薛顗靠过来的每一个瞬间都被无限放大,他甚至清楚地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不对心跳不会这么噼里啪啦的,毕竟他又没有心脏病,有人来了。
李贤抬手就在薛顗肩膀上推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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