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轻歌曼舞，热闹非凡，众大臣听得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地向守在殿中的将军打探一二，可惜将军面容肃然，问两句就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着实是——不懂幽默。
将军处问不出什么，大臣又将主意打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萧迟身上，只不过将军好歹说几句，萧迟一问三不知，再问就一脸茫然看着你，还要反问几句。消息没打探出来，反而被他挖去不少。
围在萧迟身边的人渐渐减少，最后只剩他一人继续在角落里吃菜。宫里的宴席，菜色必定不会差，只是冬天菜凉得快，口感上并不好，不过他难得吃一次，还是认真把桌上的菜都吃了，甚至还想带一些回去，热一热还能吃。
他这边吃得安静，也不管后殿发生了什么，只等事了再回冷宫暖暖身子。
后殿的癫狂嘶喊声断断续续，顺平帝刚歇一会儿，又被塞了一颗药进去，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给我一刀！啊啊啊啊！给我个痛快！”顺平帝把最后一个花瓶砸碎，瓷片碎裂的声音刺得他的脑袋快要炸开。他爬向珠贵妃，扯着她的裙摆，“求你了！给我一个痛快！求你了！”
这话说完，他又放开衣摆，指着珠贵妃暴怒，“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
殿内的人只剩三人，珠贵妃默默看着顺平帝发狂，不发一语。
“娘娘……”关远山扶着她的手臂，竟是发现她在发抖，不免有些担心，“大事将成，娘娘要保重身体。”
“无事。”珠贵妃拂开他的手，揉了揉太阳穴，昏睡的感觉好了些，“你去前殿把萧迟带来。”
“萧迟？带他来做什么？”关远山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仔细再看，却又看不出端倪，不过他想到顺平帝这些年对她的伤害，如今得报，有些怔然也说得过去。
“去吧，别问了。有赵尚在，他伤不到我。”
关远山带着萧迟来时，顺平帝终于累了，躺在地上重重的喘气，散开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瞧不出他此刻的模样。
后殿一片狼藉，一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萧迟避开地上的碎片，小心地走进去，与珠贵妃顺平帝都保持了一段距离，抬手要行礼，被珠贵妃打断了。
“行了，坐吧。”珠贵妃撑着额头，摆摆手，“哥哥，你先出去，我同他说几句话。”
关远山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最终叹口气带上门出去了。
殿内只有一张椅子放在珠贵妃与顺平帝中间，萧迟踮着脚走过去坐下，双手放于膝上，看着很是乖巧。
珠贵妃问：“你骑射学得如何？”
萧迟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些，迟疑道：“尚可……”见珠贵妃只看着他不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托莹娘娘的福，得赵尚先生教授武艺，只是我天资愚钝，不及先生三分。”
“莹才人对赵尚有恩，可惜英年早逝。她托赵尚教你，定会尽心教导，你好好跟他学，来日方长。”
“是。”
珠贵妃看着他苍白的唇色，想到他这些年在冷宫吃穿不好，才使得他即使学了武看着还是消瘦单薄，又想起与他同住冷宫的四皇子，“我记得莹才人有个儿子？是四皇子？”
“是。”萧迟说：“四弟聪慧，文武俱佳。”
珠贵妃点点头，不予置评。她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有些怅然，这么多年见面次数少，好好说话的次数更是少，如今面对面坐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给自己倒杯茶，却发现桌上只剩一盏碎了一半的杯子，她摸了摸杯沿，说，“你我母子缘浅，皆因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住你。”
萧迟心一紧，低着头，放在膝盖的手抓紧了衣裳，“母亲严重了……”
珠贵妃又一次打断他，“场面话这么多年说太多了，心里话你也是不愿说的，不必勉强。”
她不欲再说这个话题，指着躺在地上的顺平帝，“还认得他吗？”
“是……爹爹。”
“不，不对。”珠贵妃笑了笑，“是父皇。”
“他是你父亲也不止是你父亲，我是你母亲，又不是你母亲。”
萧迟张口想要说话，停了半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多年，说什么都已经不对了。
“你爹爹早死，你父皇如今也要死了，想要戴孝便戴，不愿意戴也无所谓。”珠贵妃拿起桌上的诏书，走到萧迟的身边递给他，“诏书在这儿，一会跟侍者到前殿宣读吧。”
萧迟这时才抬起头，讶异道：“我读？”
“一会问问你舅舅，找几名重臣，让他们读。”珠贵妃想要学着慈母拍拍他的肩，又觉得这个动作可笑得很，收回了手，“去吧。”
萧迟领命而去，关远山给他指了几人，都是珠贵妃的心腹，想来不会为难他。殿外大雪覆盖，厚厚的一层，珠贵妃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去，虽是雪天路滑，但他走得身形平稳，丝毫不受雪天的影响。
“武艺尚可……”珠贵妃笑着叹口气，不再看他，转身对侍者说：“皇帝已驾崩，敲钟吧。”
她说得如此淡然，彷佛死的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说完此话，攀着关远山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哥哥，陪我走一走？”
从她入宫一年之后，关远山再没见过她撒娇，不由得一愣，随即大笑道：“好！好！无论什么路，哥哥都陪你走！”
雪渐渐下大，通往御花园的路被大雪覆盖，好像一条很长很长的白绫铺在了地上，走过的痕迹没一会就消失于无形。灰暗的天空被地上的冰雪照得明亮，不似厚重的黑夜，倒像是即将到来的黎明前夕。
关远山撑着伞，两人行至花园中，此时花园一片静悄悄，皇帝驾崩，侍人们应当是都围过去了，此等大事，没人敢懈怠。
“我第一次进宫，这儿的花开得正好，每一朵都很艳丽动人，他见我喜欢，亲自给我摘了来。”珠贵妃想起那时的情景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她收敛了笑容，叹气道，“只是花本无辜，因**早枯，何其可悲。”
“这个亭子，”她指的亭子立在池中央，周边白雪盖了一片，只有亭子里最中间的位置有一些融化了的雪，湿答答一滩水，“他就是在这儿跟我说要与我共享天下，我喜欢参政，他便让我在朝上挂珠帘旁听；我喜欢挑战，他便给把最难解决的事情给我处理；我喜欢私访民间，他便陪我偷偷出宫。”
“只可惜最后落了句祸国妖妃……”
关远山静静地听她说话，无论是刚开始琴瑟和鸣的时候还是相看两厌的时候，亦或是她谋划造反的时候，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被她平静地说出来。
“我曾经在街边见过一对夫妻，一起卖饽饽，很辛苦，但当那女子的夫君拿出一支木簪子戴到她发间时，我就知道他们不仅仅只有辛苦，还有幸福。”
“以后，”关远山撑着伞看她，“你想出宫了，哥哥陪你出，你喜欢簪子，哥哥给你买，你想做什么，哥哥都陪着你。”
“扑哧……”关明珠笑得浑身发抖，她攀着关远山的肩膀，“哥哥以后要给明珠找个嫂子嫂夫郎呀，哪能事事都陪着我呢？”
她笑得肆意，彷佛这辈子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关远山无奈地拉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打滑摔倒，想要板起脸来说她几句，但被她的笑容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同她一起放声大笑。
笑声传遍整个花园，在寂静无人的御花园里显得有些许诡异。
关远山笑看着她，看她笑得风华绝代，笑出了眼泪，嘴角笑出了血迹。
她还在笑，关远山却是愣在原地，一月的雪花纷飞，冻得人发僵，是不是雪花太刺眼，以至于看错了？
“明珠……”关远山扶稳她，“怎么……了？怎么会流血？是不是……上火了呀……”
关明珠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没事，流点血罢了。”她使劲擦想要擦干净，结果越擦越多，浓稠的血液径直流下，沾黑了她那件火红的袍子。
“别擦了别擦了……哥哥带你去找太医！江太医医术高超肯定能治好的……太医……”关远山急得语无伦次，他把关明珠横抱起，想要冲去御药房，奈何雪天路滑，刚走几步就摔倒在地。
“哥、哥哥……”关明珠钻进他的怀里，连带着他的衣裳都染成了红色，“没用的……江太医瞧过了……没用的……”
“到底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呢……”
“开始他不信任我，我给他一颗，他便逼着我吃三颗，幸好后来他信了不再让我吃，不然我坚持不到现在，只是我也伤了根本……”关明珠并不感觉到痛，若不是血止不住，她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都怪哥哥……都怪我给你找了这劳什子药……哥哥没用，害了你一次又一次……若不是当初我在御花园跟小王爷谈起你，你也不会被他骗……都怪我……”
关明珠帮他擦了擦眼泪，可惜擦得他满脸都是血，“哥哥不怪你，即使你不说，京城第一美人的名他迟早也会听到，早晚罢了……哥哥莫哭，明珠不痛……”
眼泪稀释了血，砸在地上将白雪渗透，又被飘下来的白雪覆盖。
关远山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唯一的妹妹，无声地呜咽。
“雪真好看呐……”关明珠的双眼已经看不清楚，“若是当初没有遇见他……我该是多么快意潇洒的一生啊。”
皇帝驾崩，即位诏书应当当初宣读，然而当宣读的大臣打开卷轴，刚要念第一句，却顿在原地。他仔细检查了印章，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萧迟站在他旁边，见他迟疑，问道：“大人，怎么了？”
那位大臣一惊，卷起卷轴塞给萧迟，低声道：“殿下先看看。”
萧迟不明所以，打开卷轴一看，就知那位大臣为何反应如此大，卷轴开篇是一堆辞藻华丽的形容词，将人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顺着读下来一看，被夸的人是他，是他这个从小便冠名无能软弱的二皇子，是早早赐了封号的豫王。
萧迟不知想到了什么，拿着卷轴冲出殿门，奔去后殿，然而后殿只有赵尚还有几十名侍人围在后殿打扫。
“先生，我娘呢？她去哪了？”
萧迟很少有急切的时候，赵尚愣了一下才说，“娘娘与关大人去了御花……园……”没等他说完，萧迟已不见人影。
御花园的雪又厚了一层，可再厚的雪也覆盖不了跪坐在地的人，他头上肩上落满了白雪，就连颈部横叉着的木枝都堆了不少。他微微卷起的身体替怀里的人挡住了大半风雪，以至于他怀里的人头上脸上都很干净。
萧迟慢慢走过去，快要走到时，一个踉跄跪跌在地，他跪在原地愣了半响，脑子一片空白。
他想他应该会哭得撕心裂肺的，但他没有，他张开嘴用力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干涩又无力。
连眼泪都流不出。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皇帝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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