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经历过两次高考之后，夏如雪的中学时代彻底终结，她不用再去学校，也不用再复习功课，原以为枯燥的高中已是尽头，谁知高考后的漫长假期更令人窒息。生活突然陷入沉寂，她非但没感到轻松，神经反而绷得更紧，终日惶惶。与高中的忙碌相比，这种无目的、原地打转的无聊才是最要命的。
父母在出国前留给她的是一套独栋双层别墅，现在，整栋房子只有她一人独居，如今，那所房子好像是一个真空失衡的世界，让人倍感压抑和孤独。在等待高考成绩的日子里，她足不出户，也无需梳洗打扮，成天穿着一套日渐宽松肥大的睡衣，像个幽灵一样在家中漫无目的的游荡。她会做饭，但是放假之后她就不再做饭了，终日靠零食度日。十几天后镜中的自己，脸色灰白，形销骨立。这颓败的模样，竟诡异地契合了她心底从未有过的巨大空洞——一种彻骨的孤独与寂寥。
高考的成绩公布之后，一份不高不低的成绩单，将她尴尬地卡在中间。挑来拣去，唯有青城大学的分数线勉强合适，她心中满是无奈。远在英国的父母天天给她打电话，希望她到英国留学，而她，仍然固执己见，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她和父亲为此吵了一架，最后，又是父亲做出了让步，同意她继续留在国内读大学，但她必须答应父母的条件，就是要报考和英文相关的专业。
其实，在填报志愿这件事情上，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想踏上一条和江奕完全一致的道路，即使不在同一所大学，但她还是想和江奕报相同或是类似的专业，这样的话，将来她还有可能和江奕进入相同的领域，未来还会有重逢的机会。
填报志愿的那些时日，她和江奕电话不断。起初热情如旧，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扯不尽的闲篇，当月话费竟抵得上前半年的总和。他们聊成绩、志愿，也聊理想、生活和彼此。
夏如雪得知江奕被北京名校的建筑系录取，她也心向往之，但受限于与父母的约定和青城大学的专业设置。江奕便安慰她，说放寒暑假的时候会回青城和她见面，如果她来北京，他会带他去逛故宫爬长城，然而这些看似可行的承诺，在她听来却空洞缥缈，仿佛天方夜谭。
整个假期，他们通了许多次电话，却默契地回避了相约见面之事，两个人明明同在一座城市，仅隔几站路的距离，可是，中间好像有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敢在电话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作一些虚无的承诺。江奕的声音和模样在她心中渐渐模糊起来，通话频率从每天一次锐减至半月一次，时长也从数小时缩至寥寥数语。临到大学开学，她在惆怅不安中回望，她和江奕的那些通话竟如断断续续的梦魇，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真正摆脱出来。而江奕最终不告而别，没留下一句再见。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希望之火，在这漫长而自欺的夏日里彻底熄灭，连余烬都在九月的冷风中散尽了。
最终，他明白，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而已，这样的结果也是她咎由自取，尽管这是一段难以言说和割舍的情愫，但也成了她生命中最多余也是最不可或缺的虚无信仰，她起初觉得自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寻求慰藉抚平创伤，她并不甘心就这样到此为止，她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谈恋爱了。
“干脆，我以后就一个人过好了。”她甚至这样自暴自弃地暗示过自己。
2.
可是，两个月以后，当江奕再次给她打来电话，尤其是当江奕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江奕投来的目光像一个新的火种，那些被她努力压制藏匿起来的感情再次轻而易举地复燃了。
那是2001年11月的某一天，她突然接到了江奕打给她的长途电话。她又惊又喜，却不知如何开口，江奕在电话的另一端开了一个玩笑：“我是江奕，你猜猜我是谁？”
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故人，唤醒了她心中的一片苦涩，眼眶一热，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猜你是个傻瓜！”她用手背擦去泪水，笑着说道。
“嘿嘿，你明天有空吗？你来找我吧！”
“明天？明天又不是星期天，你让我明天去北京找你？”她认为江奕是在开玩笑，于是不以为然地答着话。
“你就说你有没有空吧！”
“有空......”她虽然说有空，但其实她根本没空，明天不仅要上课，甚至还有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正式的约会在等着她。
她青城大学，她认识了一个名叫安晏的大二男生，是她爸爸的一个朋友的儿子，在她很小的时候，两个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多年以后，两个人在大学校园里再度重逢，这让夏如雪感到很不可思议。安晏性情温和，为人善良，举止优雅，在没有江奕的这两个月里，安晏无微不至的关怀填补了她内心的空虚。就在不久前，安晏突然向她正式发出了邀约，她强烈地感觉到，安晏就要对她表白了。她很慌乱，但也很清楚，安晏并没有触动她心中那些已经熄灭的情感，安晏也没有占据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在她心中，江奕是不可替代的。但是，此时此刻，江奕已经远走高飞，她只能从新选择自己的生活。她真的很难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一旦她做了别人的女友，她还能再去想念江奕吗？不想念一个人，有时候真的要比想念一个人还要痛苦。
如今，江奕却突然打来电话提出要和她见面，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会儿就去火车站，问一下还有没有今晚从青城到北京的火车票。
江奕在电话里说道：“你一定觉得奇怪吧？实话告诉你吧，一个月前，我就已经向青城大学申请了转学，计算机系，青城大学同意了，明天我到你们学校办理入学手续，我现在就在北京西站，明天一早，我就到青城了。所以，同学，你现在明白了吧？”
“什么？”她突然全身一颤，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明天见！”江奕说完就挂了电话，只留下夏如雪一个人举着电话呆坐了许久。
第二天一早，她向老师请了假，迫不及待地赶去了火车站，在青城火车站的出站口，她等到了一脸疲倦的江奕。这竟然是他们高考过后的第一次重逢，前前后后间隔了四五个月的时间，但对于夏如雪来说，仿佛过了十年。她怔在原地，想扑到江奕的怀中，但身体却僵如木桩。
江奕走近笑道：‘怎么了？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
这熟悉的声音和笑容，终于让她确信这果然是真的，她说：“你们没有理想的人，真是任性啊！那么好的学校，说放弃就放弃了？”
江奕笑了笑，他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我现在有理想了，我就是为了理想才回来的。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八个字一直影响着我，我很想学计算机，但是学校不同意我的转系申请，没有办法，我只能转学了。当然，除了专业和理想，我还为了一个人。”
“一个人？谁？不会是为了我吧？”夏如雪望着江奕，突然调侃道。
江奕笑了笑，没有回答，但他满脸通红。夏如雪咬了咬嘴唇，那一刻，她心中狂喜，几乎确信答案不言而喻，全然忘了还有一个叫彦歆的人。她的心也开始通通地跳得厉害，刚才的问话有些太过明目张胆，好在车站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一片喧嚣掩盖了两个人的真实想法。掩盖了她最想知道又最怕知道的答案。
3.
就在江奕转学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夏如雪同样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从外语系转到了计算机系，又一次和江奕成了同班同学。
江奕问夏如雪：“你为什么要转专业？英语才是你的强项，来这里你就是在自毁前程……”
她一边翻着新领到手的计算机专业的书籍，一边开心地说：“不为什么，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突然，她听见江奕也来了一句：“你不会是为了我吧？”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她差一点哭出来，她抬起头，大胆地看着江奕，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堆无法破译的计算机代码。
江奕神色慌张地解释道：“我不过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她暗自苦笑，方才差点冲口而出的告白，被他一句‘你别当真’生生地堵了回去。那个瞬间，所有的勇气都烟消云散。她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让彼此都能下得了台。
她故意笑出了声，然后解释道：“我转专业，其实，是在躲避一个人。”
“躲避一个人？什么人？”江奕好奇地问她。
“你猜！”
“我不猜。”
“我们系里有一个大二男生在追求我。”她说完这句话，眼睛又瞧着江奕。
可是，江奕却面无表情地瞧着别处，过了好一会儿，江奕才转过头来问道：“你为什么要躲？如果不喜欢一个人，直接拒绝就好了！”
“那样会伤害到他，我不想那样。”她说。
江奕一脸的诧异，说道：“如果你不喜欢他，又何必为他考虑这么多呢？”
“不喜欢和讨厌是两回事，他对我很好，我不能为了拒绝就去伤害他，所以，只能躲开他。”夏如雪表情里带着一丝愧疚。
江奕却说道：“这终归是你的一个美好的心愿，拒绝一个人，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会让对方难过的。”
几天后，夏如雪得知，安晏已经离开青城大学去了英国，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心中毫无波澜，她已经完全投入到江奕的世界里去，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的去留，她真的毫不在意。
4.
光阴易逝，时光荏苒，一眨眼，已经过去两个年头，夏如雪和江奕都是大三的学生了。这两年的时光，是夏如雪一生中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但同时，也是她一生中度过的最浑噩的岁月，除了英文，她的其他课程几乎都没有过及格线，专业课更是一塌糊涂。其实，真正没有理想的是她自己，短短的两年时间，夏如雪就从一个积极向上的优等生变成了一个成天混日子的差等生，成了全系的垫底，她很清楚自己照这样下去，一定毕不了业，但是，她毫不在意，也毫不后悔，在她心中，学业和爱情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江奕在看过夏如雪的专业成绩之后也是直摇头，他说：“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有更好的前途，计算机这条路，真不适合你。”
“毕业以后的路都还没走呢，你怎么知道我合不合适？”她反驳江奕。
“可是，这两年，我已经把大学的课程都学完了，我准备申请提前毕业离校，看来，这条路，我想先走。”江奕说道。
“你准备去哪儿？”她紧张地问他。
“深圳。”
“去哪一家公司？”
“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想成立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自己成立公司？做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才要成立自己的公司，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一年了，虽然没有人做，但这件事是可行的，我和几个同学讨论过，他们也觉得可行！我们打算一起去！”
夏如雪不明白江奕到底在说什么，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江奕天马行空的思想，并不觉得江奕是在胡言乱语，她反而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她激动地说道：“算我一个！”
江奕又看了看夏如雪的成绩单，淡淡地说道：“你能做什么啊？”
夏如雪失落地低下了头，在江奕眼里，夏如雪的妆业能力是不合格的，她不能成为他团队的一员，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多余，真是卑微，真是活该。
有一天，江奕又跑来告诉她，他向学校提出提前毕业的申请没有通过，想要离校只能等大四实习的时候，夏如雪心中暗喜，她还能和江奕多相处一年。
可江奕有些沮丧地说道：“已经数不清多少天了，自从有了那个目标，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和咱们班的欧城方科等人已经讨论过了，我们决定要做自己的公司，欧城和方科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程序员，我相信，我们三个人是可以做成一番事业的。”
“具体做什么？能透露一下吗？”
“现在还不能说，这是机密！”江奕神秘地冲她笑了笑，他还是把她当成了局外人。
“可是，我也想加入你们的公司！你欢迎吗？”
江奕思忖道：“你？让我想想，想想你适合做什么。”
5.
就在那天晚上，夏如雪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她接到了江奕打来的电话，江奕声称有重要的话对她说，但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喝醉了，于是，夏如雪提出要和江奕见面，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次见他的机会。
那天，江奕和阿城方科等一大群有梦想的人，在学校外的一家餐厅聚餐，江奕喝醉了。直到很多年以后，江奕依然会很自豪地提起那次聚餐，江奕说，那次聚餐，是他人生的转折，不亚于一次重生，因为，从那天起，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虽然喝得晕头转向，但明确了未来的方向。
江奕和夏如雪在学校的操场上见面的时候，江奕已经酒醒大半，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兴奋，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做一件别人没做过的事情，一件可以改变世界改变多数人生活的事情，但是，到底要做什么？这些年他一直不知道答案，直到今天，他终于豁然开朗。
她和他盘腿坐在操场的草地上，两个人都抬头望向天空，天气并不好，夜空有些阴晦，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只有变幻莫测的风云，夏如雪觉得天空可怖，江奕却看得津津有味。过了很久，江奕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我们将来要做什么吗？”
“我们？”夏如雪一怔，她不知道这个我们，到底包括哪些人，包不包括她。
“对啊，我们，你，我，阿城，方科，将来，可能还有更多的人，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她微笑着看着江奕，天太黑了，她看不清江奕的表情，只能看着他如同剪影一般的轮廓，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认真地聆听着江奕的话语，她不追问，她知道他今晚什么都会告诉她。
江奕目光灼灼，他接着说道：“还是那句话，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未来是移动互联网的天下，哪怕它现在只是个概念。我们就要做先驱，把概念变成现实！用我们的程序改变人们的沟通方式，甚至改变未来的生活！这就是我的使命！”
“我支持你。”她虽然对江奕说的话感到一知半解，但听到他的慷慨陈词，她并不觉得他有多疯狂，她只觉得江奕的描述是如此的生动，让她的心潮也跟着澎湃起来。
“你能明白，这太好了。”他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他一时冲动，伸手紧紧地拥抱了她。
她的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支持他，她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夜风吹来，他身体里的酒精散去大半，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了，他松开了臂膀。松开了，再想紧紧相拥，就很难了。夜风带着一股寒意，挡在江奕和夏如雪之间，夏如雪打了一个寒颤，她急忙问江奕：“我能为你……为我们的公司做些什么吗？”
江奕笑着说道：“不知道，不过，我们首先要有一个公司。”
“让我来吧！我去注册一个公司。”她说。
2004年，夏如雪向学校申请休学半年，她又向父亲软磨硬泡地借来了50万元，只身一人往返于深圳和青城，她依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居然真的注册了一个公司，并在深圳的一栋写字楼里租下了几间办公室作为他们为理想奋斗的起点。
6.
半年以后，当夏如雪拿着公司的营业执照回到青城，当他再次见到江奕，她兴冲冲地和江奕说起未来公司的发展，说起光明伟大的前程的时候，可江奕却显得心不在焉没精打采，和半年前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江奕简直判若两人。她不清楚江奕这半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曾经试探性地问过江奕，但是，江奕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也好，虽然有几分猜忌，但是，并不妨碍她的一片痴心，她仅仅以为，江奕在开发程序的事情上遇到了困难，只是创业的压力有些大而已，毕竟，江奕是他们团队的发起人，组织者，是这个团队的灵魂。她这样想，便觉得江奕现在的表现再正常不过了。她每天还想着，如何为江奕排忧解难，可是，她哪里知道，她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一天，夏如雪问江奕，大三的学期即将结束，大家什么时候动身去深圳，可江奕却满心忧虑地回复她，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还有什么没办完的事情吗？”
“本来一切都处理完了，不过，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其实，也不算是新问题了，这个问题很早以前就出现过。”
她听着心中有些糊涂，她问：“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们的团队还缺人吗？”
“你还记得四年前吗？高三的时候，我曾经遇见过的一个女孩子。”
“你在说谁？”夏如雪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她已经猜到了，就是彦歆，她牢牢记着彦歆这个名字，只因为这是江奕曾经喜欢的人。
“彦歆。这个名字你记得吗？”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冷冷地说道：“我不记得了，你还记得？”
“对，我一直都记得她。”
“可是，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本来，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是，她又出现了，你知道吗？就在前不久，她又出现了。”
“在哪儿？”
“就在我们学校。”
“哦！然后呢？你要去找她？”
“对。”
“我们的公司呢？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理想呢？还要吗？”
“这是两回事。”
“对你来说，是两回事，可是，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回事。”她在心里苦苦地说着，可是，这些话，她说不出来，她只能口是心非地说：“好吧，你去吧！去谈恋爱吧！你多保重。”她转身要离开，她不想再和江奕谈下去了，因为江奕的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刀子，每一句话都戳在她的心窝里。
“等下，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他叫住她。
“什么忙？还用我去送情书吗？呵呵，你的高科技马上就要完成了，以后不要用这种老土的办法了。”她现在是多么地记恨江奕，她为他赴汤蹈火，可他却视而不见，他眼睛瞎了吗？彦歆才出现了一次，就把他的魂给勾走了。
江奕的脸红了，但他还在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追求她，我想请你帮帮我。”
她心痛得差一点昏厥在地，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即将崩塌。她不能再想着向江奕表白，她知道，自己终将失去江奕，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她本来就没有得到过江奕的爱，她只是靠着幻想过了一天又一天。
可是，当她撞上江奕殷切的目光，她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仿佛这是她能为这段无望之爱，献上的最后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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