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4月，又刮了一场沙尘，接着下了两天小雨，然后，青城的天就突然热了起来。王海海每天在骄阳下送着快递，尘土混着汗水粘在脸上，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想着眼下的处境，想到未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改观，心中便涌起一股焦躁与茫然。
可偏偏这个时候，彦歆回到了青城，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到彦歆，他的心里反而变得不痛快。如今，他们各自的处境都大不相同了，他心里暗自嘀咕，彦歆此时会怎么看他？彦歆和萧娅娅聊天，有没有议论他？会怎么议论他？他这样一个无聊乏味的人，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没有思想，没有学问和胆识。平时只是劳动，休息，一日三餐，图的就是每个月的一点儿工资，祈祷着尽量不生病，最多就是这些。
想过这些，王海海虚望了一眼天空和远处的青春山，擦了擦汗，他又低头忙碌起来。每天不停歇的工作，凭借的不是什么毅力，而是合同和制度下的迫不得已，是对投诉和罚款的无奈和畏惧，也是绝望过后的那种不知痛痒的麻木。是的，他今天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人生，但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思考人生了，因为没什么用处，只是浪费时间和徒增忧虑罢了。
2.
一天，他收到萧娅娅的短信，说彦歆可能遇到了麻烦，希望他能去看看。王海海却不以为然。自从干了快递，他从早忙到晚，永远有送不完的包裹。他既没向萧娅娅解释，更无法对彦歆开口，仅有的一点空闲在晚上，但晚上登门，似乎不太妥当。
第二天下午，萧娅娅又发来短信，说彦歆买了一张儿童床，希望他能过去帮忙组装一下。王海海看着短信，一阵难堪与厌烦涌上心头--为何彦歆的任何事，都要通过萧娅娅转达？这让他感到既别扭又丢脸。
王海海忙到了晚上8点多钟，刚到家，换了衣服，刚准备吃饭，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是彦歆发来的。彦歆在短信中说道：“如果你现在有时间，你能过来一趟吗？江奕最近给我打了许多电话，我们又吵架了，我有点儿害怕，怕担心他会找到这里，你如果能来，现在就到我家里来吧！”
王海海呆呆地凝视着手机屏幕，王海海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不是彦歆，而是萧娅娅。他看了看时间，心忖道：这个时候到彦歆那里合适吗？万一遇到萧娅娅该怎么办？她给我发了两条短信，他都没有回，我该怎么解释呢？但不管怎样，今天不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我必须得过去一趟。想到这里，他也顾不上吃饭，叫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花园小区。
到了彦歆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的9点半钟。当他敲了门，给他开门的，居然是彦歆的女儿，她抬头看了一眼王海海，便转头跑回了卧室。王海海一愣，就听见彦歆的说话声，让他进来，他‘嗯’了一声，便进了门。再次站在这间屋子里，他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脑海中想起的，全是萧娅娅。他和萧娅娅曾在这里一起聊天，一起吃蛋糕，收拾屋子，但那些痕迹都被抹去了，客厅里是一片凌乱的景象，一地的包装纸箱和泡沫壳子，修理工具散落一地，他皱了皱眉。这时候，彦歆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两杯茶，她叫王海海找个地方坐下，王海海就坐在沙发的一角，身子却绷得笔直。
彦歆瞥了一眼王海海，笑了笑，她坐在王海海的对面，和王海海隔了一张一米多长的茶几，说道：“不好意思，刚忙完，还没来得及收拾。给孩子买了一个小床，一个人装了一天也没装上去，最后还是萧娅娅来帮忙装好的，呵呵，我太笨了！”
王海海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道：“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萧娅娅说你挺忙的，白天没时间，我自己也不想打搅你，怎么样？工作很辛苦吧？”
“我……习惯了，你最近怎么样？一个人带孩子，觉得困难吗？”王海海抬头看向彦歆，他看到彦歆那双乌黑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他急忙又低下了头。
“困难总是少不了的，不过，我有办法解决，她现在在学校，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倒是有些担心。”
“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无聊？”王海海喝了一口茶，又问道。
彦歆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些年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早习惯了，论打发时间，我有的事办法。”
“呃……那么，你觉得这里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行吧！萧娅娅会时常过来，她太热情了，不但帮我接送孩子上学，甚至还帮我买菜回来！”彦歆笑了笑，接着说道：“以前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这种局面，让你见笑了！”
3.
“他给你打电话了？”王海海再没有什么闲话可聊，于是，他直接切入了正题。
“是的。”彦歆轻声答道。
“你们……你们最后……”王海海支吾了半天，最后问道：“问题都解决了吗？”
“没有！”彦歆答得十分干脆。
王海海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问题本身就很模糊，得到的答案自然也很模糊。于是又问了一句：“他是什么态度？”
彦歆冷笑了一声，说道：“他急着要离婚，因为他要和别人结婚，我不同意！”
“你还想和他过下去？”
“呵呵，如果我还想和他过下去，我就不会来青城了。婚是离定了，但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不能让他们太好过了！”彦歆说着，一脸的愤恨。
王海海一凛，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你有什么打算？”彦歆把问题抛了回去，然后就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海海。
王海海不敢看彦歆，他有些不安地东张西望起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客厅墙上的挂钟上面。彦歆察觉到了王海海心中的不安，这和她预料中的情形一般无二，王海海终究是王海海，他成不了江奕，更替代不了江奕。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早就想开了，换了谁不是过日子呢？至少，和那个上海的陈家英比起来，面前这个人她还多少了解一些。她其实什么都不害怕，不怕离婚，也不怕独居，但是，她多少有些害怕再婚，尤其是怕把自己和孩子再交给第二个像江奕那样冷漠无情的人。
彦歆淡淡地笑了笑，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说说你的打算吧，或许……能给我一点儿启发。毕竟，情况变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必须将她带在身边，所以……”
“呃……”王海海转头向孩子卧室的方向望了望，喃喃地说道：“那就……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彦歆的眼睛倏地一亮，他并不期待王海海立刻给出答案，可这个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了，她颤声问道：“真的吗？你……”
“我……”王海海脸色通红，他又开始东张西望，企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心里不住地念叨着：“糟了糟了糟了……”他想收回刚刚说的那句话，但已经太迟了。
彦歆已经和他挑明了态度，从彦歆毋庸置疑的眼神里，王海海能感觉到，彦歆是认真的。多年的梦想眼看就要实现了，可是，面对着大局已定的未来和个人前途，他却顾虑重重，他有些胆怯，有些忌惮，还有些不忍心，和十年前一样，他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彦歆。
他开始反思：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彦歆，他真的希望她成为自己的伴侣吗？或许他还还喜欢着她，但喜欢是轻松无成本的。一旦转为婚姻，要他替代另一个人，成为别人的丈夫甚至是父亲，他便感到力不从心，这绝非他期待了十几年的婚姻。
而他和彦歆最好的时光，早已密封在十年前的青春里。那段持续了十年的相思，也并非如想象中的坚不可摧，随着青春逝去，所有的向往与暗恋，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此刻，彦歆就坐在他面前，但在他的心里，彦歆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一切都错过了，一切都太迟了。
4.
可是，这些话该怎么告诉彦歆呢？她的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辉，无限的怜悯猛然袭上他的心头，他怎么能否认，怎么能忍心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呢？在眼下这个关头，说那些话，简直就是谋杀，他只会比江奕还可恨。他只好违心地点了点头，大脑却变成了一片空白。
见王海海不说话，彦歆坦然说道：“王海海，不如把话都挑明了吧！我们都三十多岁了，没必要像小孩子一样猜来猜去。我现在只做有把握有结果的事，只喜欢说到做到的人，我们把什么都摆在明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什么？”
“明白我为什么会回青城，明白我为什么会住在这儿，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晚叫你来，明白我为什么和你说那么多话！还不是因为那个赌约？你还记得去年冬天的那个赌约吗？”
“我记得！”
彦歆的神情突然肃穆起来，他就像教堂里的牧师一样，问道：“到了兑现的时候了，你考虑好了吗？你愿意吗？”
王海海的脸色变得煞白，心脏开始狂跳，攥紧拳头的时候，指甲抠破了掌心，声音梗在了喉咙里，好半天才说出那几个字：“你愿意和他离婚吗？”
“我愿意，这回是我心甘情愿的。当然，你不要有任何负担，这不关你的事。不管有没有你，有没有那个赌约，我都会和他离婚。”彦歆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副破釜沉舟满不在乎的模样。
王海海脸上却显现出内疚茫然的神色，过了很久，他才说道：“那么，你还准备再结婚吗？”
“是的，我可以再结婚。”彦歆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么，和你再结婚的那个人，他现在几乎一无所有，你……你还愿意吗？”
“当然。我们才三十多岁，一切都还来得及。虽然眼下不顺，过去也……不堪回首。但算了，不提了。说到底，婚姻没有对错，不过是没遇到对的人罢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王海海脸色微红，说道：“什么是对的人？就是爱的那个人吗？”
说道那个‘爱’字，彦歆的脸也红了，她不想提这个字，正如她前几日和萧娅娅说过的话一样，她愿意和王海海在一起，这和爱情没有一点儿关系，没有婚姻的爱情是有的，没有爱情的婚姻也是有的，她现在必须下这个决心，她担心夜长梦多，担心自己会反悔，会伤害到善良的王海海。她急忙说道：“这个问题，我们以后慢慢说！还是说那个赌约吧！”
王海海仿佛察觉到了彦歆的真实想法，察觉到彦歆是在有意回避，她为什么只提那个赌约，却不愿提他们的爱情？他不安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赌约是半年的期限，现在时间才过去一半，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尤其是你和他离婚的事。”他说完看了彦歆一眼，见彦歆没有说话，于是又说道：“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事，你再给我打电话。”
彦歆依然没有说话，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王海海最怕看见这种景象，它像一种无声的控诉。他急忙起身，含糊地丢下一句“你早点休息！”，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彦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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